16.魔窟

平沙落日大荒西。

沙是世上最難以捉摸的固體,它幻化無形,所以在沙漠中,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常常跌倒,弄得一身黃沙。重瞳卻從不扶我,只是默默地在我身邊看我爬起來,然後,他變轉身前行。

跟他在沙漠裡找了一個多月了,墨結草依然沒有蹤影。

“重瞳,你知道墨結草是什麼樣的嗎?”我嘲他吼道“你好歹說下,不然我這麼盲目的走,走死了都找不到。”雖然墨結草沒有找到,但在堅持喝了一年多重瞳給的藥,我的病情沒有再加重。

他這個木頭,這個堅冰,依然不回答我。他只是靜靜盤膝坐下。

大漠風塵,日色昏昏。

“你幹什麼?”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越是醜陋,越是被你們嘲笑,我的自卑越來越重,我的憤怒也越來越強“馬上天就要黑了,我們應該去找些被風的石頭,這樣坐着,只會被沙塵暴吞沒。”

他卻置若罔聞,反而將瑟置於腿上,彈了起來,曲調怪異而高亢。

“好,你喜歡這樣,我便陪着你。”我賭氣也站着不懂,沙子真是討厭,刺激了我的皮膚,弄得我的淚,又默默流了出來。

黃沙漸漸沒過我們的膝蓋,也許一曲完結,我們也會被黃沙所掩蓋。

一曲未完,聽得呼嘯的馬羣奔騰而來,將我們圍住。

這羣人不是中原人,他們有着深棕色皮膚,栗色的頭髮,和深褐色的眼睛。爲首一人,拉緊馬繮,在我和重瞳周圍徘徊了幾圈,我看看重瞳,倒是不緊不慢地在收拾他的瑟,我不禁靠近重瞳。

那男子忽然放聲大笑“重瞳兄,你的內力真是越來越強了,我本以爲瑟聲不過十里以內,沒想到你原來在這麼遠。”說完,他翻身欲下馬。

“我要去見窟主。”重瞳將瑟背在背上說道,平沙茫茫黃入天,殘陽如血。

那男子忽就停止了動作,玩味的看着我,還好我戴着面紗,他什麼也看不到。

“佗兄弟,我決定去見窟主。”重瞳重複道。

“給他們一匹馬”那男子指揮着手下,給了我們一匹馬,然後轉身駕馬飛奔,然後一羣人揚長而去。

重瞳接過馬繮,翻身上馬。

這馬沒有馬鞍和馬踏,我一直躊躇。看重瞳絲毫沒有要拉我一把的樣子,我只好運氣輕功,縱身坐在重瞳身後,TMD我還沒坐穩,重瞳就飛馳了起來,差點害得我摔下去。

我們追上了那羣人。

夜幕落下,我們漸漸來到了一片風化的岩石羣,大概有二十幾個帳篷,黑得發白的天空,照着這星星點點的燈火。

我們被那個叫佗的男人領着,走進一個帳篷。

“重瞳,好久不見,我對你,真是想念得緊啊。”這說話的,就是這裡的窟主,他長髮披肩,遮住了他陰鬱的臉頰。言語中帶着一股讓人感到不爽的氣息。

“重瞳有幸窟主勿忘”重瞳也不施禮,就這麼矗立在帳篷中央。

“重瞳,你找我到底要幹什麼?”看來這窟主,已經失去了耐性。

我環顧四周,我發現佗的雙眼,時而看着窟主,時而看着重瞳,在他的眼角,不經意被我捕捉到一絲刻意掩藏住的擔憂。

“我來求墨結草。”重瞳答道。

原來,墨結草在這裡。我心中一震。

“呵呵”窟主笑起來的聲音沙啞而恐怖“既然是‘求’,那便要拿出你‘求’的誠意”窟主的臉色顯出了猙獰“拿你的命,加上這個女人來換,如何?”

我心頭一緊,好似懸起一把剪刀。重瞳,他會答應麼?

“我記得剁下你耳朵的時候,你欠着我一條命。”再驚心動魄的故事,在重瞳口中說出來,永遠都平淡得像一條河流,輕輕跨過你,跨過我,又不緊不慢的向前流去。

我心上的剪刀,卻拉扯得更緊,怪不得這窟主遮住了雙頰,原來他曾被重瞳割下了耳朵,怪不得佗會暗中擔心重瞳......沒想到,他用這個方式回答,也算是換了個方式拒絕了上個交易,他是捨不得命呢?還是捨不得我?只怕,是捨不得命吧......

“不過,我可以跟你做另外一筆交易。”重瞳說道。

我看見窟主青筋暴起的臉,剎那間轉爲放聲大笑。然後我像左看,我看見佗這死死地看着我,帶着一種好像早已預料到結局的嘆氣,以及絕望,還有憤怒......

我不知道交易是什麼,我只知道窟主帶着我們,走進了一個大窟。

這是一個,堆滿人骨的大窟。這個窟的情形,很像我曾經參觀過的巴黎地下公墓,歐洲中世紀黑死病盛行,於是不得不將人骨堆積在潮溼而陰冷的地下,當日參觀,是因爲好奇和刺激,就跟看恐怖片發泄考試壓力一樣,但今時今日,當我們一步步深入狹長的隧道,火把越來越黑暗,空氣越來越稀薄之時,我不好的預感也越來越強大,我感覺,我們似乎正在走入無盡的深淵,不得回頭。

我們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我隱隱聽見了裡面的羣狼的嚎叫。

這扇門緩緩打開,窟主笑盈盈對重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不是請君入甕麼,裡面都是狼羣,有得去,沒得還。

重瞳將瑟取下,又將笙掏出,欲交於我手。

“你不許進去!”我絕望的吼道,不肯伸手去接,重瞳便將它們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伸手瞬間定住了我。

然後,我看見他緩緩地走進去,廣袖生風。

四尺鐵板的大門,在我們之間緩緩正要關閉。

我卻動彈不得,我感覺到我滿腔的暴怒,在我身上游走,它們遊走遍我的任都六脈,強行衝開了我的穴道,伴隨着一股鑽心刺骨的痛楚,我吐出血來,但我管不了那麼多,我衝了進去,在鐵門即將關閉的一瞬間,我竄了進去,門夾住了我的右腳,情急之下,我乾脆脫下了鞋子,赤着腳,站了起來。

重瞳,就在我前面,背對着我,矗立着,距離我這麼近,他猶如夜幕下一朵白蓮,又更像一輪皎皎白月,遺世獨立。

呵,我是他的小跟班,自然應該跟着他進來了。

能跟着他後面,真好。

哪怕,我和他,站在狼羣的中心。

我用餘光掃了一圈,初步估計有不下五十頭狼,而且,是飢餓的狼。它們藍色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它們因爲嗅到食物而興奮地嚎叫着,此起彼伏。

我背對着重瞳,紋絲不動,和他形成背靠背的防禦體系。

狼等待着時機,我們亦等待着時機。

剛纔一進來,我便發現,這洞窟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的鐘乳巖,也許,我們可以從依靠這些岩石,從頂上行進,避開狼羣。

生死,也許就在此一搏。

我心一緊,額上一滴汗,滴了一滴下來。

落在地上,叮咚一聲,在洞窟中格外刺耳。

幾乎在同一秒,四面八方的狼羣,瘋一般向我們撲來。

我欲躲閃,步子卻小了那麼幾寸,一隻狼卻已經要撲上了我,重瞳一把推開我,他的白衣被狼爪抓到。我指着頂叫道“趴上去”重瞳會意,他推了我一把,我倆輕身躍上頂上,我們四肢勾住成大字型。狼羣在底下嚎叫着看着我們。

我和重瞳交換了一個眼神,心領神會,我將左手鬆開,勾住前面的鐘乳巖,再鬆開右腳勾住另一隻,然後是右手,左腳,如此往復,重耳亦是如此,小心謹慎,處處兇險小心。

狼羣在底下,跟着我們走。

這幾分鐘,慢得像一年。

前面沒有鍾乳巖了,地上也是一馬平川,狼羣也不跟着了,只是遠遠望着我們,似乎這洞窟走到了頭,我鬆了口氣,縱身跳下,重瞳隨後。

狼羣聽見響聲,復又向我們狂奔而來。

我們輕功向前狂奔。

忽然聽到身後巨響,我猛回頭看去,身後左右牆內,凸起兩塊五米厚的銅塊,猶如兩扇巨門,猛的在我身後合二爲一,將整個來路封。

巨門擋住了狼羣,我們終於脫身。

我鬆了一口氣。

重瞳卻拉起我道“快跑”。

他話音剛落,卻聽得巨響,同樣有兩塊五米銅快,從兩邊牆裡動了起來,左右朝我逼近,重瞳撐住了他那邊“癡兒,繼續跑啊。”我頃刻從震驚中迴轉過來,與重瞳向前奔去,銅塊不再被人阻擋,崩的一聲牢牢合攏,倘若我方纔慢了半步,如今已成肉醬。

原來這裡都是銅牆,不,都是銅塊,它們會依次兩兩對合,緊緊關閉,壓扁空間裡的一切。

我們一路狂奔,與時間賽跑,不得回頭。

我跑着跑着,卻發現前方的路上,不知按照什麼規律,錯綜複雜的擺着一些骷髏頭,這些骷髏頭頭蓋骨上,都被鮮血塗成剔透的紅。

身後的銅塊依然在依次關閉,沒有時間容我多想。

“跟着我走”重瞳叫道“跟着我,踩骷髏,平地不要踩,地上有毒。”

踩骷髏?要是往日,我這個身體協調能力極差的人,早就掉下去了,但我不想掉下去被毒死,恐懼和緊張逼出了我最大的能力,我因爲皮膚潰爛而看不清,且被面紗遮住的雙眼,似乎也看得異常清晰。我跟在重瞳後面,亦步亦趨,但我跳着跳着,似乎覺得腳下不對,“重瞳,你跳快點,地在塌陷。”

重瞳在前面聽見我的話,立刻會意,加速前行,我緊隨其後而跳,身後的地紛紛塌陷,底下,是萬丈深淵。

“小心天上。”重瞳叫道。

頭頂上,無數大小不一的銅球,小如人頭,大若車廂,紛紛落下,想要將我們砸得粉身碎骨。

我左右躲避,還要保持跳對骷髏且站穩,我不知道前方還有什麼,但我除了前行,什麼都不能考慮,猶豫,便是死。我腦海裡空空一片,有點被嚇傻了,我心裡怕,但想到有重瞳在,又覺得什麼都不怕,捨得一身剮。

當我們躲開最後一個銅球,跳上一塊土地,一塊踏實而安全的土地,我們肩並着肩站着,看身後天塌地陷,前方的門緩緩打開,我看見落日的光明一點點投射了進來,緊接着我看到了等待的賈佗,和他拿着的瑟與笙。

地獄和天堂,只在一步之遙。

此刻,我方纔發現,我和重瞳,都是全身灰土,重瞳替我擋的那一狼爪,撕開了他的上衣,年輕的身體在幽暗的色調中展平,肌肉反射着飽滿的光。而我的一雙赤腳,早就磨得鮮血淋漓,現在感覺到生疼生疼。我的心依然急劇地跳動,我不敢肯定,如果剛纔那狂奔的幾十分鐘如果重來一趟,我是否還能僥倖逃生。

“窟主在帳裡等着你。”賈佗雖然激動,但看起來並不開心,他將笙瑟還於原主,指了指前方窟主的大帳。

重瞳小心將瑟背在背上,笙放入囊內,徑直朝大帳走去。

“兄弟....你真的想好...願意...”賈佗卻伸臂攔住他“願意換墨結草?”

重瞳被他攔住,卻不後退,也不推開賈佗的手臂,他聲音低沉卻清晰“是。”

“好,那我隨你一起去。”賈佗放下手臂,他似乎早預料到重瞳會這麼答,轉身與重瞳一同前行,丟下我,雙雙前往大帳。

我虛脫地站着,隱約覺得賈佗的嘴脣微動,似乎在說什麼,但太遠,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

夕陽照在這片荒涼土地上的罪惡之地,還好我有面紗替我擋住一切。

我等了很久,重瞳方纔從帳內出來,他風塵滿面,還是我熟悉的眉眼,他手裡拿着一束草,莖長而柄直,地下是深綠色稀疏的鋸齒形大葉子,往上密密麻麻地小葉子,墨綠色的連成一片,陽光光照出它細小的微塵,看起來糾成一團一團,怪不得,會叫墨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