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冬，早晨的天色已隱隱有要下雪的勢頭。一個穿着素色大呢絨毛衣，白色揹包的女人正向街邊的一間花坊走來。
她半張臉埋在圍巾裡，皮膚煞白，兩隻眼睛烏溜溜的，卻沒什麼神采，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老幾分。
拿出鑰匙開門時，她由眼角的斜光看到一輛名貴的黑色賓士停在那裡。她恍惚記得，從一個星期前就開始了。
她知道車上那個男人待會會走下來對她說什麼，她暗暗告訴自己，絕不能同意。如果放棄，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搬出一部分待售的花，再淋上水，她沒來得及解下圍裙，一道長長的陰影便射過櫃檯，蓋在了她頭頂。她的手僵了一下，很快又裝作若無其事，熟練地做起其他工作。只是她的頭，始終壓低着。
“少夫人，少爺吩咐，請您今天務必把這份協議簽了。再拖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需要多少補償，您儘管開口！”說話的人也是一臉爲難。
風將合同吹得呼啦啦響，幾個異常大的字刺入慕紫嵐眼中。“離婚協議”？呵！多麼可笑！他不是無所不能嗎？也會有無法如意的時候？
深吸了口氣，慕紫嵐閉上眼睛，道：“我不會籤的！你拿回去吧！”她的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可能暈倒，聲音也很低，語氣確是堅持的。
“少夫人，您這又是何苦呢？您明明知道，少爺愛的……不是你！”最後幾個字，雷翰還是吞了回去。
“你告訴他，除了婚姻……我什麼都不要！”慕紫嵐擡起頭來，勉強笑笑。“你回去吧，我以前不會籤，現在也不會。”說完，她背對他走了出去。
雷翰沉沉地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把離婚協議收了回去。
開始下雪了，雪紛紛揚揚飄落在慕紫嵐肩頭。望着雪中那漸漸遠去的賓士，她陷入了回憶之中。她和他……在一起快兩年了吧。
……
夏日晴朗，陽光透過綠蔭篩落下來，照在一對男女身上。男生單臂夾着球，頭髮溼漉漉的，高而清瘦，長相清俊。“什麼事剛打完球就急着把我叫出來？”
站在她面前的女生一張臉漲紅着，看上去很緊張，嘴脣被牙齒咬得發白。她嚅囁着，好不容易纔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陸西……我、我、我喜歡你……”
“喜歡？”愣了愣，他才笑着說：“你開玩笑吧？我只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不是開玩笑……我真的喜歡你，我知道我很平凡，但請你給我一個機會！”
“紫嵐，我也喜歡你，但是是朋友的喜歡。我愛的女生，一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而你，註定只是我的好朋友。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嗎？而且，下個月我就要去美國了。”
那個心碎的夏日，慕紫嵐至今仍清楚記得。而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陸西。她原以爲她一生只會喜歡他一個，卻沒想到……她的丈夫，會是另一個人。
睜開雙眼，映入慕紫
嵐眼中的，是一片漆黑。
今晚，是她的新婚之夜。
一直以來，慕紫嵐都是自卑的。尤其被陸西拒絕後，她甚至一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多餘的人，她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幾乎所有人都把她當作透明人，除了陸西。可是他終究也只不過把她當作朋友。而平凡如她，又怎麼能奢望能配得上優秀的他。
高中畢業後，陸西去了美國。她在姨媽不情願地支持下，上了一所一般的大學。而正是在大二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老爺爺突然出現在她的生命裡，一直關心她，並且幫她支付全部費用。
但在一個月前，老爺爺去世了，而他臨終前的遺願，便是讓她嫁給他的孫子。
她沒有想到，老爺爺的家竟然大得像個城堡。更沒想到，這樁所謂的“婚姻”，沒有新郎，連新婚之夜也是她一個人獨守空房。
這樣也好，反正她也只是爲了報恩！起身，慕紫嵐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鎖上房門才走進浴室。
第二天清早，慕紫嵐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她轉動了幾下眼珠，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浴缸裡睡着了。由於裡面的水一直都是溫的，她的皮膚已經泡得又紅又皺，就像一隻皺巴巴的小狗。
她忙圍上浴袍走出去，開門前又遲疑了一下。這麼早，難道會是她的……“丈夫”？想到這，她又加上了一件外套。
但當她打開門時，門外站着的，是一位頭大身小，比例極其怪異，滿臉皺紋，看上去很苛刻的老人。就好像，她在電視裡看到的容嬤嬤。
“少夫人，請你以後睡覺時不要鎖門！萬一少爺要進來怎麼辦？”她責難道，眼角的每一道皺紋裡都透出不悅。
“很抱歉，我只是不太習慣！請問你是？”昨晚慕紫嵐是被司機領進來的，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這家裡的人。
“我是容媽，負責照顧老夫人和少爺，以後也包括你！”她語氣裡沒有半分恭敬的成分，往裡面望了望又說：“雖然你是少夫人，但以後整理房間這種事還是要自己做。另外，少爺有什麼習慣，我再慢慢告訴你！現在先去給老夫人敬茶吧！”
樓廊上，慕紫嵐尾隨容媽之後，一邊觀察着這棟大得像古堡一樣的房子。這裡給她的感覺很冰冷無情，難以想象，老爺爺生活在這裡還能那麼親切和藹。
容媽突然停下腳步，慕紫嵐險些撞上去。她忙退了幾步，不解又畏怯地望着她。
“少夫人，請務必記住，右手邊的第二間房，你絕對不能進去！”容媽緊盯着她，蒼老的臉變得更加冰冷了。
慕紫嵐望了望，從房門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別。她雖有所困惑，但不敢多問，只是點點頭。
日式門緩緩拉開，一道女人端莊曼妙的背影出現在慕紫嵐眼中。她穿着繡着精緻櫻花的和服，背對着她，正在插花。露出的半截手肘纖細柔軟，動作優雅，每一個姿勢都宛如藝術家。
聽到容媽的通傳，她只是
不明顯地頷首，動作依舊徐緩。配着清雅的日式音樂，極爲賞心悅目。
慕紫嵐暗暗驚歎，世界上竟有這樣優雅的女人。她覺得自己正在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藝術品。
但當她以清水拭完手，轉過臉來時，慕紫嵐的感覺已經不能光用驚歎來形容了。因爲眼前的人實在太美，美得每一個細節都堪稱精美，而且很年輕。
她，真的是她婆婆嗎？如果不是那細長的丹鳳眼裡充滿睿智與滄桑、冰冷，她會以爲她只大她兩三歲而已。
“沒有人教過你，這樣看長輩很不尊敬嗎？”山口惠端坐着直視她，眼神裡沒有一絲波動。彷彿一座冰雕，由深處透出極寒。“也對！你沒有父母，又怎麼會懂！”
“……”慕紫嵐心中一陣刺痛，沒有想到她第一句話就會這樣諷刺她。同時，她也感到失望。
原來外表再美麗的女人，也和孤兒院那些喜歡奚落她的壞孩子一樣。她所有的，不過是比他們更美的皮囊而已。
“我說的是實話，你不需要表現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你應該清楚，像你這樣無父無母的貧民女孩，是沒有資格進嚴家大門的。雖然娶你是老太爺的遺願，我們不能違背，但只要你做出任何令嚴家蒙羞的事，我都有權力將你趕出去，並且……會嚴厲懲罰你！”
“……是！我知道了！”低垂下頭，慕紫嵐不再看她。她心裡有委屈也有怒意，但一想起老爺爺對她的好，她什麼都能忍受。
“我的名字是山口惠，你可以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叫我‘婆婆’，但能叫多久，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像是一具只有良好外表與儀態的空殼，沒有喜怒。“我累了，容媽，帶她去見少爺吧！”
退出房間，慕紫嵐仍覺得心有餘悸，她未曾和那樣厲害的女人接觸過。山口惠？婆婆？她這樣……以後想必很難相處吧，一想到那些警告的話，她便有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但她來不及多想，容媽已經把她令到了另一間房門口。
“少爺就在裡面，進去吧！”說着，容媽突然從背後推了慕紫嵐一把，她的頭撞在門上，“嘭——”地一聲悶響。
緊接着，房裡傳出一陣“乒乒乓乓——”東西被打翻的聲音，一道暴戾的吼聲隔着門傳來。“誰在外面？”
“……”慕紫嵐受到了驚嚇，往後縮去。然而容媽擋住了她的後路，瞪着她。無奈，她只好壯起膽子弱聲應了句。“是……我……慕紫嵐。”他，會知道她的名字嗎？
門內一陣沉默，慕紫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得異常快。撲通——撲通——整條樓廊都沉寂了。
接着只聽見“咣——”地一聲，門被打開大力往後扇去，一張暴怒的臉出現在門後。那是一個很高但極瘦的男人，他單臂扶着門框，指間夾着一隻畫筆，油彩正順着筆尖往地板上滴落。濺在他白色的褲腳上，兩條褲管也到處是油彩的痕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