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炮從隔壁屋裡找來一把刀,割斷將兒子緊緊纏在木樁上的繩子,莫葉子伸過手去想抱弟弟,莫小寶不樂意她抱,趴到莫三炮背上纏着他背自己。莫三炮把一隻纏着厚厚紗布的手展示給兒子看,兇兇地說:“龜兒子,你老子今天手砸傷了,讓你姐姐背!”兇完,他咧嘴擰擰兒子又胖又髒的臉,吧唧親一口。莫小寶斜覷一眼和他沒有半點姐弟相的莫葉子,半天扁着嘴扭過身子,不情不願地趴到她背上。
莫葉子雖然比弟弟大好幾歲,可生得瘦弱,比胖得離譜的莫小寶重不了多少。第一次莫葉子沒背起來,第二次踉蹌了幾下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莫三炮在旁邊督工,一直罵她笨,連個弟弟都不會背。一路上,因爲莫小寶總在她背上亂動,把她的兩隻辮子當牛角,扯得長長地喊“駕----駕----”,莫葉子摔了兩跤,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莫小寶揹回家,莫小寶的膝蓋被蹭破了一大塊皮,哇哇地哭個沒休。
晚上八點多,莫葉子才見到已經兩年沒見的媽媽秦穗,可秦穗一回家就忙開了,連好好聽她說會話的時間都沒有。給弟弟餵奶,淘米煮飯,洗菜,洗衣,忙個不停,莫葉子想幫她做事,才洗了一小把白菜,秦穗就不讓她洗了,嫌她用水用得太多。莫葉子只能蹲在一旁看弟弟纏在媽媽身邊撒嬌,爸爸幫着媽媽提水,她揉着下午被弟弟扯痛的頭皮,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多餘的,這個家似乎從來都是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等到秦穗好不容易忙完了,吃完了飯,她又張羅着燒水給一家人洗澡,莫葉子始終沒有機會和她說上幾句話,她也似乎沒有要問莫葉子一些什麼的意思。這個家沒有因爲她的到來而有絲毫的改變。
莫葉子忽然就生了氣,她並不是個喜歡無理取鬧的孩子,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今天就是很生氣,一種被忽視被遺忘的懊惱,讓她胸腔悶悶的,接不上氣。秦穗燒好了水來叫她洗澡,她賭氣躺在牀上不去洗。秦穗叫了她幾遍,她都既不做聲也不動。過了一會兒,秦穗給莫小寶洗完了澡,抱着他進屋見莫葉子還躺在牀上沒有動,一下子就火大了,幾步走過去掀開她身上的被子厲聲說:“你是怎麼回事?我這都叫半天了,叫你去洗澡你聽沒聽到?叫你背一下弟弟,你看你把你弟弟摔得,都破了這麼大一塊皮!”莫三炮吃完了飯在屋外喝酒,聞聲走進來,見莫葉子一動不動,帶着六分醉意罵她:“你他媽的是死了還是啞巴了?要是死了就吭個聲,老子好挖個坑埋了你!”
莫葉子不敢再不起來,她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起來,爸爸或者媽媽一定會動手打她。她從牀上慢慢爬起來,委屈地咬住下嘴脣,順從地去洗澡。坐在澡盆裡,聽到弟弟又在嚷着要吃麥餅,媽媽開始乒乒乓乓地刷鍋揉麪的聲音,她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她忽然拼命地在想那個之前那麼想到這個家裡來的原因,還有自己爲什麼會那麼想念這三個人。她忽然很想回莫家村,爺爺雖然兇,但有時候對她還是很好的。
莫葉子不知道,短時間內她是回不去了。莫三炮和秦穗早就給她安排好了未來幾年內的生活,這次之所以會接她過來,是因爲考慮到她已經不小,可以勝任帶弟弟的重擔了。他們的打算是,雖然莫葉子在家鄉學上得好好地,這邊的學校也不可能接收她,但是等過幾年莫小寶到了上學的年紀,再送他們一起回去,那時候莫葉子再接着讀還是一樣的。反正女孩子家的讀個書,認得幾個字就行,不必讀得那麼當真。
小孩的佔有慾都強的可怕,莫小寶尤其。他不允許莫葉子吃屬於他的半點東西,哪怕是他吃芝麻餅乾時撒在地上的芝麻,莫葉子撿起來要吃,他都不讓。晚上睡覺,秦穗帶着莫小寶睡一頭,莫葉子和莫三炮睡一頭,莫小寶不許莫葉子的腳挨着秦穗,有時候莫葉子不小心挨着了,他會拿腳踹她。莫小寶不喜歡被關進那間大屋子,但是他也不喜歡莫葉子帶他。每天莫三炮和秦穗去工地幹活之前,都會囑咐莫葉子好生帶着弟弟,別讓他亂跑。莫小寶偏偏就不讓她省心。
莫葉子家住的工棚後面是一條河,工地上的廢水全都排在那裡,平常很少有人去,因爲那水被污染得既不能淘米洗菜也不能洗澡洗衣。莫葉子稍不留意,莫小寶就會跑到河邊上去玩水。好幾次莫葉子找不着他,找到河邊上遠遠地見他撅着屁股俯在河面上撈水葫蘆,就嚇得半死。她想不出主意,想起上次秦三帶她過來用草繩繫着她們的腰,於是她也到附近的農田裡找了些稻草,揉成一根草繩,每天都把自己和莫小寶綁在一起。這樣雖然省心了不少,可是莫小寶整天一會兒吵着要這樣一會兒吵着要那樣,一天下來,莫葉子也要累得半死。
到港城半個月之後,朱顏來找莫葉子玩。
兩人一見面,就高興地什麼樣似地,把幾個大人撇在一邊,跳着笑着跑到後面河邊上說悄悄話去了。
莫三炮一眼看見莫長彩,嘴巴咧得快到耳朵下面去了,他嬉皮笑臉的蹭到莫長彩身邊,說:“哎呀,長彩妹子,你怎麼一點沒變還是這麼漂亮,瞧這嫩白嫩白的皮-------哎呦,臭婆娘,你想哭丈夫了嗎?”
秦穗收起剛潑出去一大盆開水的木盆,冷眼瞧着莫三炮被燙得跳着腳哀嚎,看也不看一眼莫長彩,提着剛用開水燙過拔了毛的雞,進屋去了。莫長彩尷尬地躲到一邊,站得遠遠地等朱顏,莫三炮見老婆生了氣,不敢再油嘴滑舌,急忙跟進屋哄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朱顏難過地對莫長彩說:“媽媽,葉子說她可能也不回莫家村了。怎麼辦呀,媽媽,以後我回姥姥家,就再也沒人陪我玩了!”莫長彩和朱儁海還沒有告訴朱顏也許她也可以不回莫家村,怕到時候萬一不行,她要失望。莫長彩擦着剛纔被水潑溼的衣服,說:“是嗎?爲什麼?”朱顏苦着臉說:“她說她爸爸媽媽讓她在這邊帶弟弟,不讓她回去了。可是葉子說她弟弟討厭死了,她一點都不想留在這裡帶他。”莫長彩摸摸她的頭,嘆口氣說:“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大人做主決定了的事情,她小孩子家也只能照着做。我們快點走吧,爸爸在家該等急了。咱們買小顏最喜歡吃的滷豬耳回去吃好不好?”朱顏一聽有滷豬耳朵吃,什麼事都開心地忘了,一跳三尺高。
她們買了豬耳朵說說笑笑地回家,卻不見早該下了班的朱儁海。莫長彩以爲又是工地上臨時加班,沒當回事,可是飯菜在做好在桌上擺得都快涼了,也不見朱儁海回來。莫長彩這才着了急,正要出去找他,朱儁海被人送了回來。
朱顏一見滿身血污被人揹回來的爸爸,嚇得嚎啕大哭。朱儁海強忍着痛,咧嘴做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朱顏說:“小顏不怕,爸爸沒事,爸爸沒事,小顏不哭。”莫長彩趕緊幫着送朱儁海回來的工友把他放到牀上,一問才知道,原來朱儁海就是被這工地上的保安打傷的,原因是保安看見他們一羣民工打開工地上的消防栓在洗澡。
工友劉大富嘆口氣,內疚地說:“大妹子,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拉海兄弟去那裡洗澡,再說他也還沒來得及洗,就被人這樣沒頭沒腦地打一頓,實在是太冤了!””莫長彩又急又氣,顧不上說什麼客套話迴應他的自責,打來一盆熱水給朱儁海擦拭滿臉的血跡。劉大富又說:“雖說我們不該打開消防栓洗澡,可他們也不該打人呀。這麼熱的天,讓咱們沒日沒夜地幹,還不讓人洗澡了?那消防栓上也沒寫着不讓人打開洗澡不是!”
莫長彩擦乾淨朱儁海被血跡粘在一起的頭髮,見他腦袋上有一個兩釐米寬,一釐米深的傷口還在汩汩地往外面流血,急得嚯得一聲站起來問劉大富:“這是拿什麼打的?他們也太欺人太甚了吧?”劉大富說:“就是拿工地上的鋼棒打的。我們當時要送海兄弟去醫院,海兄弟說什麼也不去。大妹子,你勸勸他吧!”
莫長彩看一眼臉色蒼白對她輕輕搖着頭的朱儁海,什麼話也沒說,找了塊乾淨的毛巾捂住傷口,對劉大富說:“大富哥,勞煩你搭把手,幫我送海哥去醫院。”劉大富應一聲正要過來,躺在牀上痛得說不出話的朱儁海一把抓住莫長彩的手,用輕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執拗地說:“小彩,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這麼兩下子我還熬得住。家裡的錢不多,你知道我想拿來做什麼的!”他祈求的語氣和倔強的眼神讓莫長彩一時無法拒絕,她凝視着他,痛苦地猶豫了一會,終於沒有倔過他,腳一跺,說:“好吧好吧,你就做你的好爸爸去吧。我懶得管你!”
不知道是因爲不值錢所以才命硬,還是命硬所以纔不值錢,窮人的命似乎個個都很硬,特別經得起折騰,輕易不會去見馬克思。不過幾天功夫,朱儁海腦袋上的傷只買了瓶酒精和紗布,自己胡亂地消了下毒,包紮了,這就看起來好得差不多了。
保安棒打民工的事在被打民工每人領到兩斤紅糖之後不了了之,再也沒有任何人出來給個說法,也沒有任何人出來負責,似乎打了就打了,根本不值得任何目光的停留。在這片因爲改革開放而率先富裕起來的土地上,人與人的命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天差地別,有人瓊樓玉宇夜夜笙歌,有人背井離鄉卑微渺小。當人命在這場有人一夜暴富有人苟延殘喘的遊戲中如草芥一般,當成千上萬離鄉的農民大軍在販賣勞力的同時也販賣尊嚴,當鮮血可以用紅糖來換算而不需要任何理由,恐怕就連詩人也沒有了自信歌頌生之偉大。
朱儁海受傷那幾日,在工地上和莫長彩一起把紅磚裝車,自覺傷勢好得差不多時就不顧莫長彩百般地勸阻又馬不停蹄上了工地上的腳手架。裝車雖然輕鬆,可工錢比上腳手架做大工少得多。
這座正在修建的大樓計劃將修二十層,它是朱儁海和工友們從一片原本長滿禾苗的農田上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如今已經修到第十九層,不日將完工。小顏就快回去了,他打算過兩天等樓竣了工,就跟包工頭借一百塊錢,再拿上家裡的錢帶小顏去市區好好地玩玩,給她買漂亮的衣服,讓她吃所有她想吃的東西,反正包工頭那還壓着自己這幾個月的工錢呢。他一直慚愧自己不是個好父親,虧欠女兒太多,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不說,還得把她送到別人家裡去寄人籬下,這幾日看着女兒事事謹小慎微的樣子他就說不出的心疼。
八月的太陽最是毒辣,朱儁海頂着大太陽貼在烘烤地滾燙的牆上刷了一上午牆,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經覺得吃不消,頭頂像被萬根鋼針一齊錐刺般疼,可他下午還是硬撐着上工。包工頭早就說過,樓蓋完前缺工者,別說向他借生活費,就連工錢也別想拿到。
他刷完了落地窗旁的磚牆,謹慎地踩着竹子和生鏽的鐵絲搭的腳手架,去取另一端一個裝滿水泥的桶。這麼多年他在這半空中做事一向很謹慎,每踩出去一步都慎之又慎,從未出過什麼事,這一點他一直很自信。所以當後來他意識到自己正不可思議地從十九樓飛翔而下時,他甚至愣了幾秒才慘叫出聲。
莫長彩和朱顏被人通知趕到工地的時候,朱儁海的嘴裡直冒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望着莫長彩和朱顏流眼淚,他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對不起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的事,他想開口告訴他們自己有多抱歉,他想跟小顏說爸爸一直都記得她說想去兒童樂園坐一回過山車,他想跟莫長彩說她第一次做給他的那雙鞋其實短了點,喉嚨卻像是被命運扼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甚至到嚥氣,他都只能一動不動地流淚和看着她們流淚。視線裡的一切開始在他的眼裡渙散,包括那兩張泣不成聲的臉。
如果有來世,希望我們再也不要成爲一家人,那樣,和我的人生不再有牽扯,你們的命是不是會好一點?
莫葉子一覺醒來見自己腰上繫着根空空蕩蕩的草繩,弟弟早已不見了蹤影,一身冷汗嚇了出來。她這次沒有先到別的地方去找,而是直接去了工棚後面的河邊。這兩天弟弟像是着了魔一樣地迷上了那條散發着臭味的小河,總是趁她不注意溜到那裡去撈水葫蘆。昨天,他把全身的衣服都弄得溼透了,有點發燒,媽媽回來怪她沒有照顧好弟弟,她才分辨了幾句,爸爸順手就砸了個酒瓶過來。
她拖着被酒瓶砸得淤青了一塊的腿,一瘸一拐地找到河邊,莫小寶果然在那裡撈水葫蘆。他的身後已經堆了不小的一堆,莫葉子知道他等會會抱着這些水葫蘆去找對門的二牛玩煮娘娘飯。莫葉子看到他孤孤單單趴在河邊一塊突起的大石頭上,伸長手費力地去撈一棵水葫蘆,忽然覺得弟弟其實也很可憐,每天的生活也很單調,玩來玩去也就這些遊戲。
莫葉子現在是短頭髮,她最寶貝的兩根長辮子前幾天被秦穗卡擦兩剪刀挨着頭皮剪掉了。莫小寶總是愛揪着她的兩根辮子玩,每次都把她的頭皮扯得生疼,頭髮扯掉幾根。莫葉子怕他這樣一天扯好幾回,自己遲早會變成禿子,就不讓他扯自己頭髮。莫小寶哪會依她,不顧她的再三抗議和警告,照樣撲過來就扯。莫葉子不過隨手一甩,他就跌到了地上。
秦穗低估了孩子的復仇心,她不知道,她不顧莫葉子的哭喊求饒剪掉了她的頭髮,也剪掉了她心裡最後一抹對親情的幻想,她遲早會讓他們後悔,她眼神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就是預警。
莫小寶已經把他身邊能夠撈得着的水葫蘆全撈光了,目光所及處只有旁邊一棵柳樹下還長着一叢,他興沖沖地又往石頭邊上挪了挪,探出手去撈那些致命的水上植物。他正撈得專心,突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他,於是扭過頭看了一眼,一張近在咫尺的鬼臉嚇得他尖叫一聲,往後退了一步,那叢柳樹下墨綠色的水葫蘆被壓進了水裡很快又詭異地浮出水面。
莫葉子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理,纔會扮鬼臉嚇莫小寶。似乎自己只是想逗他玩玩,可是當看見莫小寶尖叫着在河裡掙扎時,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感竟還要甚於緊隨而來的如五雷轟頂般的恐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