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桃自從看見莫小巖後,就一直羞澀地低着頭,這會擡起頭含羞帶喜地說:“姨娘,你就知道笑話人家!”周蓉大呼冤枉。朱顏冷眼瞧着莫桃那假惺惺地文靜樣,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周九林見女兒的樣子,知道她是看上莫小巖了,笑笑說:“阿蓉,小巖和阿桃年紀都不小了,是不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該給他們操心把事情給辦了?”周蓉看看不置可否的莫小巖,說:“是啊,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哪天,我們兩個好好研究研究黃曆,看哪個日子------”“啊------!”莫小巖突然跳腳大嚷,打斷了周蓉的話。
周蓉不悅地瞪他一眼:“怎麼了?”莫小巖指着筷子上的雞翅:“這雞翅上還有一大撮雞毛!”周九林起身看了,轉臉用筷子敲朱顏的頭:“你拔雞毛的時候眼睛長哪去了?這麼多的雞毛都沒看見!”朱顏揉揉腦袋,努力嚥下滿嘴的飯,抗議道:“哎呀,誰讓你們家的雞渾身上下長那麼多的毛,我一根根地拔,你以爲我容易嗎?”周九林還要罵她,莫小巖忍住笑,說:“嬸孃,算了算了,小顏肯定是知道我最喜歡吃雞毛了。小顏,是不是?”朱顏不願意領他的情,鼻子裡哼了哼,端起碗就要走。
“慢着!你是朱顏?”周蓉叫住她,又轉臉問周九林:“她怎麼還住在你家裡?麥俊海和莫長彩怎麼這麼不要臉?”周九林看一眼變了臉色的朱顏,簡單地一言帶過:“他們兩個都死了。十二年前就死了。阿蓉,來來來,吃菜吃菜,啊哈哈,這家裡沒什麼菜,你可不要怪姐姐啊------”
死了?麥俊海死了?周九林還在說着什麼,周蓉卻已什麼都聽不進去,滿頭滿腦就只有這兩個字和麥俊海那張像刀刻在她心裡的臉。他真的死了!罵了這麼多年,終於真的把他們兩個都給罵死了,可爲什麼自己心裡除了空空蕩蕩竟然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她本來還想把麥俊海帶到小虎的墳前去,看他怎樣懺悔和哭泣,她本來還想把當年她給他織的最後一條圍巾扔到他身上,告訴他自己早把他給忘記了,她本來------她這麼多的本來都還沒來得及做,他卻死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怎麼敢就這麼死了!
莫小巖看一眼把臉深埋進碗裡,裝得滿不在乎吃飯的朱顏,忽然心疼得不行。原來她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那這十二年來,她一個人是怎麼長大的。她一定受了很多苦,他卻一無所知。還有他答應哥哥的事,也做不到了。莫小巖走過去摟住她微顫的肩,輕聲說:“對不起,小顏,你就別生我的氣了。我向你道歉,你原諒我好不好?”
王細蓮一個人縮在角落一張矮桌前吃飯。忽然有一天,沒有任何預兆地,她的嘴角就不停地流口水,而她自己卻絲毫感覺不到,很多年前周九林就讓她單獨到一張桌上去吃飯,免得壞了大家的胃口。她這會聽到大桌子這邊突然沒了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的耳朵越來越不行了,這也讓她越來越沒有安全感,總疑心一切的聲音或是沒有聲音都與自己有關。她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問莫長泰:“長泰,這是怎麼了,剛纔不還說得挺熱鬧嗎?怎麼突然沒聲音了?”莫長泰說:“有聲音呢,是你沒聽見,你吃你的飯吧。”王細蓮說:“啊?讓我別吃飯?別吃就別吃!我知道你們是在說我這把老骨頭怎麼還不死!你們以爲我真聽不見嗎?”她放下碗,生起氣來。
朱顏用筷子打掉莫小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跑過去附到王細蓮耳邊,大聲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王細蓮這才重新端起碗。周蓉一直到散席都癡癡呆呆的模樣,周九林留她和莫小巖到自己家裡睡,說:“妹子,反正你家的房子已經倒了半邊,剛好你和小巖這段日子住在我家裡,我們兩個老的敘敘舊,他們兩個小的也可以培養培養感情,你說是不是?”
晚上,朱顏洗了澡,正要拉滅電燈上牀睡覺。門忽然被敲響了。朱顏以爲是姥姥的風溼病又發作了睡不着,讓她給她捶捶腿,把門剛拉開,莫小巖一閃鑽了進來。朱顏沒想到他會不敲窗,而是從門進來,急道:“你幹什麼?我要睡了!你怎麼會從這裡進來?”
莫小巖把門拴好,看一眼用紙糊住了的木窗上放了好幾個玻璃瓶,笑笑,故意問:“你把木窗糊上了紙,窗上還放那麼多玻璃瓶幹什麼?”朱顏瞪一眼他,走到牀邊坐下,沒好氣地說:“誰今天晚上要是再敢來敲我的窗戶,我就拿這些玻璃瓶砸他的腦袋。”莫小巖嘻嘻一笑,幾步過去,仰面躺到牀上:“啊,這張牀可比我的牀軟多了,好香啊。嗯?哪來的香味?”他聞了被子聞枕頭,聞到朱顏身上,一把抓住朱顏的手臂,湊到她胸前聞了聞:“原來,香味在你的身上!”
朱顏一把推開他,拿起枕頭要砸他,門突然被捶得啪啪地響,莫桃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喊:“開門,開門!朱顏,你趕緊給我開門!我知道你裡面藏了漢子,你瞧我今天不把你抓到祠堂裡去!朱顏,快開門!”
莫小巖和朱顏對視一眼,莫小巖豎起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嘴,輕輕走到門邊把電燈拉滅。
莫桃把門拍得啪啪地響,連已經睡下的莫長泰和周九林都被吵了過來,莫長泰說:“你不睡覺,在這敲小秧的門幹什麼?”莫桃怒氣衝衝地對周九林說:“媽,你可要爲我做主啊,朱顏那個死丫頭吃我們家的住我們家的,現在她連我的丈夫都要搶了!他們兩個現在就躲在裡面不知道幹什麼呢!”
周九林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莫小巖只穿一條短褲光着上身,露出健康結實的肌肉,揉着眼睛過來了:“嬸孃,怎麼這麼吵,我好不容易纔睡着都被你們吵醒了,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周九林看一眼目瞪口呆的莫桃,正要說話,眼一擡,瞥見朱顏頂着溼淋淋的頭髮,肩上搭塊毛巾衣冠不整地過來了,心直往下沉,大呼不妙。
朱顏一走近,見這麼多人圍着自己的房門,周九林才試探着問了一句,她果然大跳起來不依不饒:“我明明好好地在澡堂洗澡,你們卻偏偏說我在房裡偷漢子,傳出去敗壞了我的名聲倒不要緊,這個人總是你未來的女婿吧,把他的名聲也給敗壞了可怎麼得了?”她手一伸,莫小巖被她拎着耳朵腳一歪一歪地歪了過去,“你說,你爲什麼要敗壞我的名聲?以後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可怎麼辦?”
莫小巖被他擰得耳朵生疼,使眼色讓她別演得太過頭,朱顏裝作沒看見。莫桃看了看他們,氣呼呼地說:“你們別以爲能騙得了我!我明明看到小巖哥到你房裡來了,你的房裡剛纔還亮着燈,而且,你的房門都是從裡面拴着的!”朱顏輕蔑地看她一眼,說:“是嗎?你確定我的房門是拴着的?”話起手落,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莫長泰氣得哼一聲,瞪一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莫桃,壓低聲音說:“還不快給我回去,盡知道瞎鬧騰。”周九林恨鐵不成鋼地戳一下莫桃的腦門,拽起她的手就走,朱顏在她們身後扯開了嗓子喊:“哎呀呀,真不知道是我這房子鬧鬼,還是桃表姐你該驅驅邪了,影都沒有的事能被你說得有模有樣的!”莫小巖跟在莫長泰身後,悄悄地在屁股後面豎起兩個大拇指,一瘸一拐地走了。看着他們走遠了,朱顏驚魂甫定地吐吐舌頭,挪挪腳,發現自己腳都軟了。進屋打開燈,發現窗臺下爛了一個玻璃瓶。她想一定是剛纔莫小巖和自己跳窗出去匆忙之中打爛的。
隔天,朱顏在池塘邊洗衣服,水面忽然一聲輕響,盪漾起一圈漣漪,她正詫異,一顆小石子又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水面上跳舞,一彈一跳好幾下才沉入塘底。她回頭張望,身後卻空無一人,朱顏驚駭地站起,後頸上突然涼颼颼地,她反手一摸,竟然是朵芙蓉花。
“小顏,你怎麼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朱顏不用擡頭都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只有他纔會這麼無聊。她最討厭他這種說什麼都輕佻的樣子。
在樹上晃悠着兩隻腿,手上捧一捧芙蓉花的莫小巖,見朱顏把花往地上一丟,不理他反而轉身就要走,趕緊把花往半空中一拋,跳下樹來,手往樹上一撐,攔住朱顏:“我在和你說話呢。”
“可是我不想和你說話、、、”朱顏身上落一身的芙蓉花瓣,沒好氣地瞪着他。
“爲什麼?”
“因爲我討厭你。”
“哦,是嗎?我哪裡讓你討厭了?”他忽然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笑了。
“你哪都讓我討厭。讓開,被你未來的婆娘大人看見又該不得了了!”她不想和他廢話,去推他擋住自己去路的手,那隻手卻像銅牆鐵壁似地一動不動,朱顏生了氣,“你讓不讓開?”
“我偏不讓開,大不了你再多討厭我一點唄----啊,小顏,小心-----”莫小巖正逗她,沒料想推推搡搡之間,朱顏竟然一腳踩空晃悠着就要跌進塘裡,他果然中計伸手去拽。朱顏順勢一躲,把他推進了水塘。
莫小巖在水裡見朱顏拍着手在岸上開心地大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兩個人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忽然不約而同地掬水潑對方,莫小巖長手一拽,就把岸上的朱顏拽到了水裡。
莫桃遠遠地看到他們兩個在水裡玩得不亦樂乎,氣得肺都要炸了。她旁邊的閨蜜莫中秋說:“莫小巖和朱顏兩個人從小關係就怪怪的,現在看他們倆個那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朱顏纔是莫小巖未過門的妻子呢!小桃,你可得抓緊了,人家莫小巖可和以前不一樣了,聽說他爸爸現在可有錢了!”
莫桃泄氣地往石頭上一坐,把石頭當成朱顏扇耳光:“你讓我怎麼辦,我哪搶得過狐狸精!不過,反正我和小巖哥是有婚約的!”莫中秋眼珠一轉,說:“小桃,你聽說過情蠱嗎?”“情蠱?那是什麼東西?”“據說,只要在你的心上人身上種下情蠱,他就一生一世都會只愛你一個。”“真的假的?現在哪還有這麼邪乎的事?誰會弄這個?”“你別不相信,我媽媽說我爸爸就是因爲被她種了情蠱,纔會娶她的。我姥姥村子裡一個苗族婆婆就會。”“真的呀?那太好了!你現在就陪我去找那個婆婆吧,好不好?”莫桃興奮地一跳三尺高,硬拽着莫中秋就走。
莫小巖看着桌對面未語先羞的莫桃,差點就沒忍住笑。這個莫桃小時候那麼潑辣的一個角色,每回看見自己都恨不得撲上來咬一口的樣子,什麼時候也變得溫柔文靜了?莫不是沒考上大學受了刺激神經不太正常了?她嘴上塗的那紅猩猩地不知道是雞血還是狗血,謝天謝地小顏那丫頭不喜歡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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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清嗓子,打破沉默:“莫桃,你這大晚上的來找我有事嗎?”莫桃沒有擡頭,只把桌上的一碗粘糊糊的東西推過去,用蚊子派發音法說:“小巖哥,這是我給你做的山楂膏,酸酸甜甜地可好吃了。你快趁熱吃了吧。”莫小巖猜她今天一定不會擡起頭說話,所以肆無忌憚地捏住鼻子,說:“恩,好,放這裡吧,我等會就吃,時候也不早了,你快早點回去吧。”
送走了莫桃,莫小巖想也不想就把那碗山楂膏揚手扔出了窗外,跳窗而出去找朱顏。莫桃要是早知道莫小巖從小就討厭吃酸的東西,連酸味都聞不得,一定會說這是紅薯羹。一隻野貓出來找食,找到莫小巖的窗下,很快將那碗莫桃給莫小巖下得情蠱舔得一點渣都不剩。
“我和我媽明天就回去了。”莫小巖坐在酸棗樹上看朱顏站在窗子那頭梳頭髮,一下又一下,她的月牙色的臉龐暈染在一大片黑色裡,有種神秘無邪的美。他忽然覺得朱顏好看極了,比他之前的任何一個女朋友都好看。
是的,不僅僅是朱顏有一段與他毫不相干的人生,他也有一段與朱顏毫不相干的人生。十二年,並不是很短的時間,已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在那樣的花花世界,有太多的東西比莫家村的朱顏更重要。他現在的正牌女友叫秦嬌嬌,是拳館館主的女兒,不僅有錢,更可以幫他實現拳王之夢。對於他來說,拳擊是他的心臟,失去了就會死。而朱顏,只不過年少時的一個記憶。人從來不是靠記憶活着地。
朱顏並不知道這些,她之所以一直沒問他這次回來能待多久,就是怕他說出一個叫她失望的時間。儘管不管是多長的時間,只要不是一輩子,她都會失望。她拿着木梳的手停了停,片刻後又若無其事地說:“是嗎?不和桃表姐成了親再走嗎?”
“我怎麼可能娶她?都是我媽在那胡鬧。我過兩天有場拳賽,得趕回去做準備。”
“那你這次爲什麼要回來?”既然要走,她寧肯他從來沒有回來過。這十二年,沒有他莫小巖,她不照樣活得好好地。只是,爲什麼要突然回來,擾亂她平靜地生活?
“回來看我的小顏啊-----是我媽她想回來看看我姥姥,還有我哥。”他突然改了口。既然明知道許不下未來,那就不該挑逗她。他再玩世不恭,畢竟還是不忍心傷害這個曾在他小的時候給過他溫暖的女孩。
他見朱顏不再說話,便沒話找話:“小顏,爲什麼你還這麼年輕,卻甘心待在這樣一個窮鄉僻壤裡。你真的願意讓你二舅母給你找個村野匹夫,然後守着他過一輩子嗎?”
“這是我的命。不關你的事。我爸爸媽媽死的時候,我就發過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到外面不屬於我的世界去。你看看現在的莫家村,還剩下幾個能幹農活的人,都一個跟一個地全到外面打工去了,只剩下這些老人孩子在家,成片成片地田地都荒在那。”
“嗯,現在農村去的農民都快比城裡本地人還要多了。其實城裡也沒他們想得那麼好,還不是隻有一些苦力活給他們做。那,小顏,你睡吧,我先走了。”他想不出其他可說的話,起身告辭。
死莫小巖,臭莫小巖,爲什麼不說要我跟你走,爲什麼不要我爲了你破了自己立的誓言?
“我討厭你!我討厭死你了!”時光倒流。那日他爲了要引起她的注意,吃了她的銀狐。她也是這樣打着哭腔在自己身後喊。莫小巖忍住沒有回頭。他是受過苦的人,早知道要想得到什麼,就得先失去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