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到莫羽和愛香出現在老槐樹下,朱顏趕緊揮着手叫莫羽。莫羽的肩膀上已經多了一把鋤頭,那是早上出去的時候,愛香就藏好在老槐樹下的。
“三,奶,奶,我,來,吧。”莫羽幾步走過來,把鋤頭遞給愛香,二話不說挑起水桶,竟然也不晃悠了,健步如飛,一口氣就把水挑到了王細蓮家裡。
把水倒進水缸之後,莫羽轉過頭,抿嘴對王細蓮和朱顏笑笑,又一聲不吭地走了。
“唉,多好的一個孩子呀,就這麼可惜了!”王細蓮看着莫羽一拐一扭的背影,惋惜地嘆口氣。
“外婆,你知道小雪嗎?”朱顏的氣早消了,這會兒忍不住八卦起來,“聽說她是羽哥哥在城裡的對象,長長的頭髮,可漂亮了!”
“怎麼不知道?我還知道這個小雪姓陶,叫陶小雪呢!”王細蓮打開柴房門,從竈膛裡摸一個烤熟了的紅薯遞給朱顏,“先吃個紅薯吧,今天你姑奶奶來了,我飯煮少了,就把給你留的那份也給吃了!我這就給你再煮點。”
“那你見過那個陶小雪嗎?”朱顏把書包隨手往柴堆裡一扔,書包早就認熟了這條遷移軌跡,在半空中劃一個漂亮的弧線,穩穩當當地掛在了一根乾柴上,盪鞦韆似的快樂地直晃悠。
“人家是大城市的大千金,怎麼會到咱們這小門小戶的小地方來?我又沒去過港城,怎麼會見過她?你呀,每次一回來就把書包亂扔,哪天要是我眼睛一花,把你的書包當柴給燒了,看你以後拿什麼讀書!”王細蓮嘆一口氣,踮着腳把書包從乾柴上取下來,彎腰把它收進木櫃裡。
就像朱顏每次回來都會把書包扔到乾柴上一樣,王細蓮每次都會扯開喉嚨罵,但每次也都只是嘴上罵一罵而已。
王細蓮提着飯鼎到米缸裡去舀米,轉身見朱顏緊貼着自己屁股站着,差點被撞到地上去,又好氣又好笑:“你今天怎麼像個跟屁蟲似的,跟我這麼緊幹什麼?”
“外婆,你還知道那個陶小雪一些什麼不?爲什麼愛香說,她三叔就是被這個小雪害成傻子的呢?”朱顏被王細蓮撞得身子虛晃了一下,穩了穩,又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唉,這事說起來真是作孽呀!雖然愛香她媽媽爸爸不說,但咱們莫家村的人多少都知道點。莫羽這伢子,可是我們莫家村第一個考上大學到港城讀書的人啊,要是穩穩當當走下去,是能吃上皇糧的呀!可是就是因爲認識了這個陶小雪,把大好的前程全給毀了!你說人家一個城裡姑娘,啥樣好條件的伢子沒見過,還能和你這鄉下去的窮小子談婚論嫁?”
“羽哥哥就是這樣變成傻子的?哎呀,外婆,你說了這麼一長串,根本等於什麼都沒說嘛,我什麼都沒聽明白!”朱顏正聽得入神,王細蓮卻戛然而止。
“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要聽明白這麼多事做什麼?快點去你大舅舅家,你菊表姐今天從鎮上回來了,要你放學回來了,去找她呢,我都差點給忘記了!”王細蓮故意裝作猛然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拿根乾柴敲敲朱顏的屁股,把她趕了出去。
“菊表姐找我做什麼呀?哼,肯定是外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怕我再問你小雪的事,故意把我支開的!”朱顏走出老遠了,王細蓮聽見她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便追了出來,說:“快點回來啊,我這飯馬山就快熟了。你想吃什麼菜?酸豆莢,還是蘿蔔絲炒白菜?”
“酸豆莢。”朱顏頭也不回地說。
到了周九林家,周九林正帶着莫聰在院子裡的八葉菊旁邊賞花。
朱顏一看到周九林,就頭皮發怵,自從上次爲了鴨毛的事,朱顏推得周九林後腦勺流血之後,她們兩個人還沒有正式碰過面的。
朱顏撓撓腦袋轉身就要退出去。莫菊在屋裡透過窗戶看到了,打開窗向她招手:“小顏,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大舅媽。”朱顏只好硬着頭皮過去了,經過周九林旁邊的時候,像蚊子叫似的喊了一聲她。
“唔。”周九林擡起頭,瞟了一眼朱顏,鼻子裡應了句。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上次受傷的地方,心有餘悸的樣子。抱着莫聰轉身走到牆角那簇夜來香旁邊去了,摘下一朵夜來香夾在莫聰的耳背上,欣賞地左看右看,咯咯地笑彎了腰。
朱顏一溜煙跑進莫菊的房間,一進門就發現莫羽居然也在,低着頭捧着一張試卷模樣的東西站在書桌邊上看。
莫菊見朱顏進來了,從抽屜裡面掏出一本書和幾根香蕉遞給她,說:“小顏,拿去。這是我給你買的《奧特曼》,城裡的小孩現在都在看這個,我想你應該也會喜歡。這幾根香蕉拿回去給奶奶吃。”
“菊表姐,你怎麼會買書給我看呀?”朱顏受寵若驚地簡直合不攏嘴,把香蕉往肩上一搭,把手裡的書反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又看,瞪大了眼睛看着莫菊。
“那個鴨毛的事,我都聽莫羽說了,是我媽做得不對,你別往心裡去。這書算是菊表姐我替我媽向你賠罪的。”就算是道歉,莫菊都是一臉的冰霜凜然,右手一揮,“你先走吧,莫羽正在教我做英語題目呢。出去的時候別讓我媽看見了,免得她又來問我哪裡來的錢。聽到了嗎?”
“噢,知道了。”朱顏點點頭,卻並沒有出去,反而往書桌邊上走近幾步,站到莫羽身邊,問:“菊表姐,什麼是英語呀?你的成績這麼好,羽哥哥他還能做你的老師呀?”
“你可別把你羽哥哥當成真的傻子!”莫菊白了一眼朱顏,伸手替莫羽整理折進脖子內側去的衣領,臉色忽然變得溫柔,“其實莫羽他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他只是不願意回到這個傷害過他的世界而已。”
“菊。”一直專注的看着試卷的莫羽,忽然開口說話了。
他一開口,朱顏就嚇了一大跳。
他指着試卷上的一個用紅筆標出來的地方,用朱顏驚訝的流暢語速說:“這是個非謂語定語從句,只是位置比較隱蔽,所以你沒有發現而已,這就是你不能選這個做先行詞,要用這個的原因,知道了嗎?”
莫菊接過試卷看了看,又想了想,臉上漸漸浮現出淡淡的笑容,拍拍莫羽的肩膀,高興地說:“原來是這樣,我想了一下午都沒想明白。謝謝你,羽!”
“嘿,嘿。菊,晚上,去,我,家,吃,飯,吧。我捉,了,好,多,的泥,鰍。”沒有說題目時的莫羽,又恢復了他那口吃似的語速。他摸摸朱顏的腦袋,“小顏,你,也,來,吧。愛香,說,要,你,一定,也,來。”
“我晚上還有好幾套模擬題要做呢,就不去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吃羽捉的泥鰍,看是不是還和你小時候捉得一樣好吃。你現在先回去,好不好?”莫菊翻了翻桌上厚厚的一堆試卷,無奈地聳聳肩,搖着頭嘆口氣望一眼莫羽,開始低頭做試卷。
“那,好,吧。”莫羽失望地噘起了嘴,轉過身,一歪一歪地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五彩斑斕的野花花環,拿在手裡晃了晃,用小孩子想要討得誇獎的表情期待地看着莫菊。
專心致志地做紙卷的莫菊,並沒有擡起頭看那個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耀着童話般美好的光芒,儘管已經快枯萎的花環。莫羽臉上傻傻的笑容漸漸僵了下來,委屈地嘆一口氣,把花環放在窗臺上,咬着下脣,依依不捨地走了。
“羽,你先回來一下。”莫菊忽然擡起了頭,沒有看到莫羽,只看到朱顏在玩窗臺上的花環,眼神愣了愣。
莫羽卻馬上喘着氣從外面折了回來,興奮地問,“菊,還有什麼事?”
“嗬~~~這裡還有個題目,我想不明白,剛纔忘記問了-----”莫羽對她毫不掩飾的依戀,讓莫菊表情複雜地笑了笑。
朱顏看他們兩個又開始說些自己聽不懂的這個句那個句,站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把香蕉和書往衣服裡面一塞,彎着腰一溜煙跑出了院子。
一出院子,就看到莫小巖揹着書包,兩隻手插在褲兜裡走在前面。一想起他是送孫曉甜回家去了,纔會這個時候纔回來,朱顏就氣不打一處來,從褲兜裡掏出莫小巖送給她的彈弓,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眼睛一眯,瞄準了莫小巖的屁股狠狠地射了出去。
莫小巖馬上就停了下來,摸一摸火辣辣痛的屁股,回過頭看看,身後空蕩蕩的,什麼人也沒有。正詫異着,眼睛看到了不遠處地上的一個東西。走過來拿起一看,正是自己送給朱顏的彈弓。
莫小巖望着朱顏一溜煙跑走了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脣角浮上一絲笑,把彈弓放進書包裡,轉身朝家裡走去。
劉薇第二天果然一大早就到愛香家來了。
愛香的爸爸出去犁田去了,就只有愛香的媽媽黃裴翠在家裡。敬若上賓似的把劉薇忙不迭地迎進屋。轉頭吩咐愛香:“愛香,快去燒開水,給你們劉老師沏茶!”
黃裴翠叫了幾句都不見愛香的蹤影,知道她一定是怕她們老師是來家裡告狀的,早跑到哪裡躲起來了。氣得嘆一口氣,回頭陪着笑對劉薇說:“劉老師,你別見怪,我們家愛香這孩子就是野得很,以前其實挺愛學習的,後來都是跟王細蓮家那個外孫女學壞的!你等着,我這就給你燒水去。”
“大姐,不用麻煩了。”劉薇一把拉住要進柴房去燒水的黃裴翠,攏攏頭髮,誠懇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呢,就不拐彎抹角了。我叫劉薇,是莫羽的大學同學,今天來,不是爲了莫愛香的事,而是專程來找莫羽的!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還希望大姐能夠告訴我!”
“噢,原來是我們家莫羽的大學同學啊。”這樣一番開門見山的自我介紹,讓黃裴翠半天才回過神來,吞口口水,訥訥地說,“莫羽他去菜園土裡摘菜去了,過一會兒就回來。你先坐吧,我去給你拿些桂花糕出來!”
劉薇看着黃裴翠匆匆走進屋去的背影,嘆一口氣,在苦瓜架下的竹凳上坐了下來。
過一會兒,黃裴翠端着一碟子吃的出來了,陪着劉薇在苦瓜架下坐了下來,幽幽地嘆一口氣,說:“我們家莫羽呀,命真是苦!爹媽死得早,好不容易寒窗苦讀考上大學了吧,又碰上了陶小雪那麼個禍害人的妖精!劉老師,你給評評理,你說她既然沒想過要嫁給我們老莫家做媳婦,爲什麼又要和我們家莫羽處對象?他們在學校裡那一段,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怎麼兩個人對象處得好好的,說分了就分了呢?我們家莫羽也不是個經不起事的人啊,怎麼就能被個女人弄得這麼傻傻呆呆的了?”
“那會兒在學校,莫羽是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他的優秀所賦予給他的光芒和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樸實低調的氣質讓我們學校的女生,幾乎個個都爲他心動。但是莫羽唯獨只看上了校舞蹈隊的小雪,而且愛得爲之瘋狂。小雪是個很漂亮的女生,屬於那種第一眼就能讓男生爲之傾倒的人。他們兩個人很自然就走到了一起,甜蜜的樣子讓人嫉妒,並且被公認爲是學校建校以來最般配的一對------”
“那很好呀,那爲什麼後來他們兩個人又要分手呢?”黃裴翠忍不住插嘴問道。
“唉,要是事情是這樣就好了。”-----說到這的時候,劉薇心裡突然開了個小差。真的是這樣就好了嗎?如果他們一路順理成章地走下來,那還會有她劉薇重新介入的機會嗎?------“就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爲他們兩個人會一畢業就結婚的時候,大四剛開始的那年秋天,一個外校的男生找到我們學校來了。原來陶小雪在和莫羽談戀愛之前,就已經和那個外校的男生在談了。那個外校的男生叫方宥,他爸爸是港城公安局一個刑偵大隊的大隊長,家裡有權有勢。他氣陶小雪給他帶了綠帽子,卻又對陶小雪下不了手,其實我們看得出來,他也是很愛陶小雪的,要不然他那麼靦腆的一個人也不會拔出刀子,對準莫羽的肚子就紮了進去------”
那年春天,莫羽被方宥扎傷以後,就馬上被送進了醫院。陶小雪卻再也沒有露過面,莫羽還是聽經常來醫院看他的劉薇說,才知道陶小雪已經和方宥一起出國了。
刀傷加心傷讓莫羽在病牀上一躺不起。方宥那一刀扎破了他的脾臟,差一點點就要了他的命。而陶小雪的背叛卻扎破了他的心臟,讓他形神俱滅。
而這個時候,劉薇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醫院裡。講笑話,講學校裡面的事情,講自己小時候的糗事,總之想盡一切辦法逗莫羽開心。莫羽自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可這個時候的他,除了養傷,已經心神俱疲地沒有任何精力去想其他事情了,包括拒絕劉薇的溫柔。
工於心計的劉薇很快就讓莫羽默認了她的身份,就在莫羽出院回校的那天晚上,他們班上的同學給他開慶祝晚會,祝賀他康復出院。晚會上,知道一些內幕消息的同學起鬨讓莫羽親劉薇,莫羽皺着眉頭爲難地躊躇着,劉薇主動把嘴湊了上去,人羣裡爆發出一陣喝彩聲,熱鬧的氣氛幾乎要讓莫羽忘記了他生命裡曾經有那麼重要的一個女人出現過。
好吧,既然不能和她在一起,,那和誰在一起不是一樣呢?
莫羽脣邊滑過一絲諷刺的笑,帶着悲涼的心境,伸出長長的胳膊摟緊了劉薇的腰,熱烈地和她擁吻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莫羽眼角的餘光瞟到了人羣的最外圍,一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那是在流淚的陶小雪!
可是,劉薇不是說陶小雪已經和那個叫方宥的出國了嗎?她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裡?!
莫羽的世界一下子風雨飄搖,他一把推開劉薇,撥開人羣追了出去。然後眼看着陶小雪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絕塵而去。小轎車裡面隱約還坐着那個方宥,回頭譏諷地對他笑。
陶小雪卻一直沒有再回頭,儘管莫羽一直追在車子後面歇斯底里地喊她!
“噢,原來莫羽肚子上那個傷疤是這樣來的-----那那個陶小雪呢,她後來跑哪裡去了?還有那個叫什麼桐的,他紮了我們家莫羽這麼一刀子,不可能啥事都沒有吧?”黃裴翠皺着眉頭想了想,忽然拍拍大腿,氣憤地站了起來,看了看被她突然間的憤怒受了驚嚇似的劉薇,又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