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從崖山摔下來摔死的。”話一出口,連莫小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麼就這麼平靜地說出來了呢?
以前,不管是莫家村的誰,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在他莫小巖面前提起莫小虎,莫小巖一定會額上的青筋根根凸出來,恨不得撲上去咬那個人一口。
“摔死的?”朱顏嚇了一大跳,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擡頭奇怪地看着她的莫小巖,“是不是像肖蘇石一樣睡着了,不會再醒來了呀?那你想他嗎?”
“想。”莫小巖說着,把頭低了下去。這也是他第一次向自己承認,其實他很想哥哥。
也許,面具戴得太久了,總得要摘下來透透氣吧。
“那你會不會哭呢?”朱顏見莫小巖又奇怪地看着自己,趕緊解釋道,“我想我爸爸和媽媽的時候就會哭,看着他們的照片也會哭!”
“你有你爸爸的照片?”莫小巖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
“有,有啊,怎麼了?”朱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愣地也跟着站了起來。
“可以給我看看嗎?”莫小巖早就想看看那個天天被周蓉在家裡罵得體無完膚的麥海生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晚上,木窗上響起三聲石頭敲打窗櫺的聲音,朱顏一骨碌就從牀上爬了起來,這是下午的時候莫小巖和他說好的暗號。
窗戶一推開,莫小巖果然斜斜地坐在酸棗樹下的矮牆上。朱顏衝他揮揮手裡的照片,說:“你過來這裡看吧,這是我和我爸爸媽媽在港城時候照的合照。”
莫小巖把彈弓往懷裡一揣,腿一蹬,就從矮牆上跳了下來。
照片是朱顏五歲生日的時候,在觀瀾附近的海邊照的。麥海生左手抱着朱顏,右手摟着莫長彩,朱顏兩隻手緊緊地圈着莫長彩的脖子,和爸爸媽媽一樣,笑得眼睛鼻子全擠到了一堆。
莫小巖忽然就想起了哥哥從崖山摔下來之後,和他說得最後一句話。他說:“弟弟,我還有一個爸爸,他-----”
朱顏見莫小巖陰沉着臉把照片塞回她手裡,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急得直叫喚:“喂,莫小巖,你怎麼看了照片就走啊?再陪我玩一會兒吧,我現在還睡不着!”
“你睡不着關我什麼事?”莫小巖慢悠悠地轉過頭來,不耐煩地說。
朱顏被噎地噘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氣呼呼地瞪着莫小巖的背影,握緊拳頭做着打他的動作。沒想到,莫小巖這個時候又忽然轉過頭朝她走過來。
“給你!睡不着就玩這個吧!”莫小巖忍住嘴角的笑意,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彈弓遞給朱顏,“你要是玩熟了,想讓它幫你打誰,它就可以幫你打誰。”
“真的呀?它這麼聽話的呀?”朱顏捧着彈弓上下左右地看,高興地不得了,“那下次我大舅媽要是再罵我外婆是老不死的,我就拿這個打她的屁股-----可是這個怎麼玩呀?”
“看你平時挺能玩的樣子啊,怎麼會這麼笨?連彈弓都不會玩?”莫小巖不耐煩地從朱顏手裡奪過彈弓,從地上撿顆小石頭,包在皮圈裡,拉緊橡皮筋,對準了矮牆邊上的酸棗樹,手一鬆,幾顆酸棗就從樹上撲簌撲簌掉了下來。
朱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氣呵成這一連串動作,崇拜地說不出話來,見莫小巖把彈弓塞回她手裡,擡腿又要走,她一把抓住莫小巖的手臂,跳着腳說:“不要走,不要走,教教我吧,教教我吧,好不好?”
“啊呀!”莫小巖還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甩開朱顏的手,卻手往窗臺上一撐,就坐到了窗臺上,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朱顏。
朱顏高興地忘記了該怎麼高興,反而傻傻地看着莫小巖,半天才嘴一咧,撲過去摟住莫小巖的脖子,高興地又叫又跳:“哇,莫小巖,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莫小巖被朱顏勒得快喘不過氣,卻被她的快樂傳染,竟然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他幾乎已經要忘記了自己最近一次這樣大笑是什麼時候。
“小顏,你又在那裡自己和自己說鬼話了,是不是?早點睡,聽到沒有?要是鬧醒了你舅舅,他們要罵人的類!”隔壁傳來王細蓮的聲音。以前,朱顏晚上睡不着,而王細蓮又不願意陪她玩的時候,經常會這樣自己和自己玩,然後笑得不亦樂乎,大概是受了肖蘇石的啓發,所以王細蓮一點都不懷疑有另外一個人在和朱顏玩。
莫小巖和朱顏互相做個噓的動作。
朱顏擡高聲音對着西廂房說:“我知道了啦!你的耳朵怎麼這麼尖,一點點聲音你都聽得到!”
西廂房沒有再傳出什麼聲音,朱顏嘿嘿笑着開心地攀住莫小巖的手臂,纏着他教自己玩彈弓。
可是,朱顏卻怎麼學怎麼不會,莫小巖指哪她就偏不打哪,莫小巖要她打酸棗樹,她卻打到了別人家的窗戶上,莫小巖要她打矮牆下的瓦罐,她卻從酸棗樹上打下兩顆酸棗來,嘭嘭嘭地全砸到了莫小巖的腦袋上。
於是,莫小巖只好連着幾個晚上都來教她。
這樣過了大半個月,不知不覺地,和莫小巖玩,竟然已經變成了朱顏睡前少不掉的遊戲。哪天,莫小巖要是晚來了一點,她就趴在窗臺上惆悵地看着他每天來時的方向,等到莫小巖出現了,會高興地什麼似的。
莫葉子到港城去了的那個寒假,就只有莫小巖陪着她玩,逗她開心,讓她不至於因爲失去了莫葉子而忘掉像以前一樣快樂太久,漸漸地,莫小巖變成了莫家村除了王細蓮之外,朱顏最重要的人。
油菜花開的時候,莫小巖讓朱顏坐在自己肩膀上,帶着他去了後山莫小虎的墳前。
“莫小巖,這裡面睡着的就是你哥哥嗎?”朱顏戴着莫小巖織給她的油菜花花環,看着面前那座低矮的小墳。
“嗯,下來吧。”莫小巖把朱顏從肩上放下來,拉着她在墳前跪了下來,“他也是你的哥哥,咱們一起給他磕個頭吧。”
“爲什麼呀?爲什麼他也是我的哥哥呀?他不是你的哥哥嗎?”朱顏的腦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因爲----因爲他是我的哥哥,所以也是你的哥哥啊,你以後要叫我小巖哥哥,聽到了沒?”莫小巖想了想,還是這樣說了。
就讓這個丫頭這樣單純地快樂下去吧。
日子像乘着風一樣,呼啦啦一去就不復返了。
油菜花謝了,油菜籽結了。油菜杆割倒了,油菜油榨出來了。
暑假到了。
這個暑假來臨地有點曲折。因爲在暑假之前,朱顏的世界裡發生了一些變化,她本人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這變化是王細蓮希望看到的,也是她不希望真的看到的。
總之,暑假之後,莫小巖就要去鎮上讀初中了,菊表姐也要進畢業班,爲高中狀元做最後的準備了。
下課鈴一響,朱顏就手舞足蹈地飛蹦愛香的位置旁,一邊興奮地高聲嚷道:“哇呀呀!太棒了,終於放學了!我的屁股都坐得痛死了!愛香,你怎麼還不把課桌上的書放到書包裡去?快點,快點,回家嘍!”
朱顏去推愛香的手臂,卻陡然發現班上靜悄悄的,愛香坐得筆直,臉色慘白,目不斜視,眼神專注地盯着講臺上面。朱顏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額頭上頓時滑落三道冷汗-----
“朱顏,考慮到你的屁股這麼容易坐痛,從明天開始,我准許你不用坐着聽課了!”朱顏的班主任,年輕的劉薇老師,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着朱顏嬉皮笑臉地吐吐舌頭,一溜煙跑回座位上,轉過臉換上溫柔的笑容對班長孫曉甜說,“孫曉甜,等會放了學以後,你幫老師把朱顏的凳子搬到我的辦公室去,好嗎?”
“好的,劉老師!”劉薇的得意門生孫曉甜燦爛地一笑,清脆的聲音讓朱顏恨得牙癢癢,甚至想去一把掐住她的喉嚨。
朱顏有氣無力地趴在課桌上,聽劉薇在講臺上佈置完家庭作業,開始公佈這個星期白榜和紅榜的名單,垂頭喪氣地想,等會又得留下來打掃教室衛生了!
毫無懸念,白榜榜首的黑名單自然又是非她朱顏莫屬,就像紅榜榜首的狀元每次都是孫曉甜一樣。對此,朱顏已經習慣地沒有任何心裡波瀾了,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今天白榜上緊跟在她後面的居然就是愛香的名字。朱顏陡然挺直了背,心裡咯噔一跳。這麼掐指一算,那麼-----
果然,劉薇把白榜一念完,合上本子,就像朱顏一樣定定地看着低着頭伏在課桌上的愛香,朗聲宣佈:“莫愛香,你已經是第三次上白榜前三位了,今天你和朱顏兩個人一起留下來搞衛生!另外,明天把你家長叫來,我有事情和他們說。-----其他同學可以回家了,記得把家庭作業做完,明天晨讀課的時候,老師要檢查的噢!”
------劉老師的溫柔從來都在朱顏無法觸及的地方。
劉老師一出教室,教室裡便像滾開了一鍋粥,大家都興奮地揮着書包帶,一窩蜂地喊着跳着迫不及待地飛出了教室。壞心眼的男生陳明明看到朱顏和愛香兩個人拿着掃把垂頭喪氣地站在門口,故意把書包裡面的紙屑倒在講臺下面,嘿嘿笑着邊跑邊回頭對愛香說:“莫愛香,我叫你長得這麼胖!死胖子!哼~~~啊哈哈~~~哎呦!痛死我了!”
陳明明一路長笑着得意洋洋地往操場上跑,沒想到幾步就被朱顏舉着掃把從後面追了上來。朱顏掃把一揮,陳明明就連人帶書包被扇倒在操場上,摔了個狗啃屎,爬起來臉一慘就要哭。
朱顏看也不看他一眼,扛着掃把,神氣活現地哼着小曲擡腿就走。
“嗚嗚~~~~嗚嗚~~~~我這次又沒說你,你幹嗎也來打我?我要去告訴劉老師,我要讓她罰你連着搞一個月的衛生!”陳明明手往臉上一摸,摸到了被蹭破的一塊皮上一點鮮紅的血,又嚇又驚,跳着腳在朱顏背後氣急敗壞地嚷。
“那你就去告訴呀!誰怕誰呀!我還要告訴劉老師,你罵愛香死胖子,你還把紙屑丟在教室裡,故意破壞教室衛生呢,哼!”朱顏回頭做個挑釁的鬼臉,昂着腦袋不屑一顧地斜視着陳明明。
“我---我----,我要告訴我爸爸,讓他不把鹽賣給你們莫家村!你們莫家村以後炒菜就沒有鹽吃!哼!”陳明明的爸爸是古裡鄉的鹽業大亨,幾乎壟斷了古裡鄉所有的鹽業交易。
“我還要告訴我外婆,讓我們莫家村所有的人都不買你爸爸的鹽呢,讓你爸爸的鹽賣不出去!哼,有什麼了不起的!就只有你們家有鹽賣嗎?”朱顏氣憤地把掃把往地上一頓,惡狠狠地瞪着陳明明。
陳明明被她彪悍的眼神嚇得嘴一扁,在哭出來之前拽着書包扭頭撒腿就跑。朱顏鼻子裡哼一哼,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教室走去。
劉薇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喝茶,看着這一幕,無可奈何地失聲笑道:“這個朱顏呀,真是能鬧騰!那個陳明明,仗着家裡有錢,平時連我拿他都沒辦法,居然被朱顏整得哭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跑走了!”
“這就叫一物降一物唄!就像你劉薇,多清高的一個人,不照樣有人能讓你茶飯不思,心甘情願低到塵埃裡去?”一年級(1)班的班主任李揚,抱着幾本教案從辦公桌前站起來,笑眯眯地看着忽然咬着脣,若有所思的劉薇。她是劉薇在谷裡小學最好的朋友。
劉薇因爲突然鑽進她腦袋裡的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幾秒,回過神來,嗔怪地瞪一眼李揚,親熱地挽着她的手臂說:“走了啦!回宿舍備課去!我以後再也不把我的事情告訴你了,就知道取笑人家!”
“我哪裡敢取笑你哦,我只是佩服你對愛情的執着,更羨慕你有一個可以讓你這樣無怨無悔去愛的人!我找了二十幾年了,就是找不到啊!”李揚幽幽地嘆口氣,看一眼一臉甜蜜的劉薇,鎖上辦公室的門,把鑰匙掛在門上面的窗戶後面,又笑着說,“再和我說說你的那個玉樹臨風,儒雅俊逸的情郎吧,上次你說到他突然失蹤了以後,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唉,自從他不告而別之後,我們班上所有人都和他失去了聯繫。我自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現在在做什麼,結婚了嗎,過得好不好,這些通通一無所知----只有祈禱上天保佑他平安,快樂!”劉薇傷感地說着,停下腳步雙手合十,望着藍天閉眼默立。
“天啦!真是受不了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和家裡人斷絕了關係,跑到這山窩窩裡來支教,只是因爲聽人說他的老家可能在這一帶?”李揚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摸摸劉薇光潔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你沒發燒呀,體溫正常地不得了啊!怎麼會這麼衝動?萬一他要是已經結婚了呢,或者還有了孩子了呢?或者他的老家根本就不在這一帶呢?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對於這幾個自己平時從未想過的問題,劉薇茫然地搖搖頭,走到操場邊上的花壇上坐下,撲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挨着她坐下的李揚,憂傷地嘆口氣,“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我只知道,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一個那麼命苦的人------”
李揚被她堅定的語氣感動,什麼都沒說,只陪着她嘆氣,拍拍她突然緊握的雙拳。
“小顏姑姑,怎麼辦?我被你害死了啦,都怪你上課的時候老是給我傳紙條!”朱顏扛着掃把昂首挺胸地凱旋在教室門口時,愛香苦着一張臉,邊掃地邊向她埋怨,“我媽媽要是知道劉老師要她到學校裡來,一定會三天不給我飯吃的!”
“嘿嘿,那你就叫你爸爸來嘛!”朱顏難得地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走到愛香身邊,在地上龍飛鳳舞地畫起大字來,“你爸爸的脾氣不是很好的嗎?他肯定會給你飯吃的!不過,我們上課傳紙條的事,老師怎麼會知道的?哼!一定是你的那個同桌孫曉甜告的密!她就知道打小報告!”
“我爸爸現在每天都要去黃家村幫我小舅舅家修房子,哪裡有工夫來學校!孫曉甜是班長,她肯定要把我們上課傳紙條的事告訴老師的啦!”愛香愁眉苦臉地往身旁的凳子上一坐,扇扇被朱顏掃得滿教室亂竄的塵土,“你輕點掃吧,小顏姑姑!好多的灰,嗆死人了!”
“那就叫你姐姐來,你說怎麼樣?梅香姐比你大兩歲,應該也算是你的家長!”朱顏拍着胸脯咳嗽兩聲,也在愛香身旁坐下,忽然眼睛一瞪,指着剛纔她們掃過的一大組,“愛香,你快看,一大組我們剛纔不是掃過了嗎?怎麼會還有那麼多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