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什麼?吵死人了!”林邊灌木叢裡鑽出一個人,蹲到朱顏腳邊檢查一番,站起身冷冷地語出驚人:“你把我的蛇給嚇死了。”
“嗚嗚嗚-----我不是故意的。莫小巖,你能不能先把它從我腳邊上拿開?我好怕!”朱顏閉着眼大哭,不敢動彈更不敢睜開眼。
“那我吃了你的白狐,你還討厭我嗎?”居然這麼有創意,要拿新仇抵消舊恨。
半年前,朱顏剛從港城回來的時候,在哀牢山裡撿到了一隻受了傷的白狐。朱顏很寶貝它,天天帶着在村子裡溜達。可是,後來有一天,莫小巖趁朱顏不在家,偷偷地把白狐抓了出去,抱到山上做成了燒烤。從那天以後,朱顏看到莫小巖就退避三舍。
“不討厭了,不討厭了,你快把這條蛇給拿開吧,求求你了!”朱顏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你說吧,怎麼辦,這蛇可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莫小巖提起那條死蛇,見朱顏還在閉着眼睛大哭,不耐煩道:“別哭了!蛇已經不在你腳背上了,把眼睛睜開。”
莫小巖說話的時候總是那樣慢條斯理,就連發怒都是有氣無力地,彷彿是因爲太瘦或是太累,沒有多餘的氣力用來發音似地。
朱顏哽咽着慢慢睜開眼睛,見蛇果然已經不在自己腳背上,一顆亂蹦亂跳的心正要恢復正常節奏,眼睛一擡,往莫小巖手上只看了一眼,便連連倒退幾步,嘴巴一扁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哭。
“哎呀,你煩不煩哪?你想把我這條蛇也給嚇死嗎?”莫小巖氣定神閒地站着,左手提着那條死蛇,右手臂上纏着一條吐着芯子不停擺動尾巴的花皮蛇,“你嚇死了我的蛇,你說怎麼辦吧。”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呀。你說我該怎麼辦?”朱顏退到一個自認爲比較安全的距離,遠遠地站着,一臉任人宰割地向莫小巖求助。
“你去抓條一模一樣的蛇賠我算了。”莫小巖裝模作樣地歪着腦袋想了想,一副吃了大虧的表情支招,“要不然,你就讓我的小花咬一口,我的小花已經很久沒有吃肉了。小花,是不是?”
朱顏被他的好主意驚得忘記了哭泣,大睜着驚恐的雙眼望向他口中的小花。
小花像是聽懂了主人的話似地,齜牙咧嘴地像哭又像笑,吐着芯子舞着蛇尾躍躍欲試着想掙脫莫小巖的控制撲過來品嚐美味。
朱顏見這場景,眼珠往上一翻,暈了過去。
“真沒用,這麼一嚇就暈了。”莫小巖很是失望地對着暈過去的朱顏扁扁嘴,把小花裝進腰間的小布袋,看也不看一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朱顏,拿着柴刀吹着口哨揚長而去。
朱顏在地上躺了會,太陽一出,被曬了醒來。發現莫小巖和蛇都不見了,她再不敢停留,爬起來撒開腳丫子就跑。
莫小巖在山上砍柴,透過枝椏的縫隙看到朱顏在山道上慌不擇路,一腳踩空,滾進路邊的草叢裡,好一會兒才頂着滿頭的枯草掙扎着慢慢爬出來,差點沒笑死。
他突然在想,要是哥哥還活着,未必會因爲朱顏給他帶來的災難而恨她,他一直是個那樣善良的人。
莫小巖揹着柴回到家的時候,周蓉坐在牀上織毛衣,她難得這樣安靜,莫小巖怕驚擾了她,踮着腳尖想退出去。
“小虎,你回來了?來,快過來試試媽媽給你織的毛衣。”周蓉不經意地擡頭看到了莫小巖,欣喜地向他招手。
“媽,我是小巖。”莫小巖順從地走了過去,臉上掩飾不住滿滿的失望。
-------他本來還以爲周蓉這麼安靜,一定是吃了他從哀牢山採回來的草藥,神智比較正常了,沒想到竟然連他都認錯了。
“小巖?你這孩子,你明明就是我的小寶貝小虎嘛,還騙媽媽!”周蓉捧着莫小巖的臉看了又看,蹙起的眉頭又馬上舒展開來,“來,我的小虎乖寶寶,快試試這件衣服。”
“我是小巖,你的小虎早就已經從崖上摔下來摔死了。”莫小巖推開周蓉拿着毛衣的手,平靜卻執拗地重複。見周蓉眼神呆呆地,莫小巖又殘忍地補上一刀:“你不記得了嗎?還是你帶着我把哥哥埋在了後山的墳場裡。”
“摔死的?你大哥是摔死的?”周蓉喃喃自語。突然,她眼睛鼓鼓地睜開,一把揪住莫小巖:“噢,我想起來了,你大哥是被你害死的!你這個挨千刀的兔崽子,你怎麼不去死?爲什麼死得偏偏是你大哥?你還我兒子的命來!”
莫小巖任發了狂的周蓉打罵,既不還嘴也不躲開,嘴角卻浮上了淡淡的笑意。
有時候,他覺得很累的時候,她的神志不清的暴怒甚至能讓他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她越憤怒,他就越平靜。
似乎她的痛苦是埋葬他所有心累的土壤。
而且他無話可說。
媽媽說得沒錯,哥哥確實是他害死的。要不是爲了給他摘巖壁上一捧野果,哥哥不會失足從那麼高的崖上摔下來。
哥哥死的時候和他現在一樣大,十二歲都不到。一個十二歲的人兒卻那麼地懂事,照顧神經失常的媽媽,看好頑劣不堪的弟弟。
如果不死,他甚至計劃着要去港城找回負氣出走幾月的爸爸。
他很早就知道,哥哥不是爸爸的兒子。他是媽媽和那個叫麥海生的人生的。每次聽爸爸和媽媽爲了哥哥而爭吵不休時,他都特別恨他,恨他害得家不像個家,媽媽不像媽媽。
媽媽疼他從來不及疼哥哥的千分之一。
哥哥死後,媽媽精神病發作,跑出去在山谷裡亂叫亂跳,跌到山溝裡摔斷了腿,從此癱在牀上。而他也像是變了個人,似乎一夜之間突然長大。再也不是當初那個頑劣的小孩。
當所有人都說,莫小巖越來越像莫小虎了,那麼沉默,那麼懂事的時候,他用不合時宜的成熟把自己隔離在別人的世界之外,也不許別人輕易進他的世界。
這些年,他從來不去想哥哥,就像他也從來不去想,他把巖壁上那棵酸棗樹悄悄砍了一刀,然後叫從來都不違拗他意思的哥哥攀援着去給他摘棗子的事。
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想又如何?
星期一,下課鈴一響,朱顏馬上嘩地一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教室前面去找愛香。
自從上次朱顏打了坐在她旁邊的孫曉甜之後,她的班主任忍無可忍之下把她調到了教室最後面,和掃把抹布還有撮箕坐一起。
朱顏的班主任說:“朱顏,我觀察了整整半年,才終於給你相中了一個好地方!你看,這兒地方寬敞,前後左右都沒有人,你睡覺的時候想怎麼樣打鼾都行!順便你還能幫老師管理着這些集體勞動工具。你不是一直想當班幹部嗎?嗯,以後你就是咱們(2)班的---咱們(2)班的工具委員,所有的掃把和撮箕都歸你管!你可要好好表現啊,不要讓老師失望!”
“哇,真的嗎?”朱顏欣喜若狂,搖着班主任的手臂追問,“真的都歸我管嗎?那班上的同學要是想用工具是不是都得先來問我啊?”
“當然是真的了!”班主任回答地一本正經。
朱顏於是深信不疑,喜滋滋地叫愛香幫她把課桌和凳子搬到了教室後面。
那天放學一回家,朱顏就向王細蓮報喜。她只說老師讓她當班幹部了,別的都沒說。王細蓮高興地特意給她殺了一隻雞,獎勵她。
“愛香,小雪是誰呀?”朱顏走到愛香身邊推推她。愛香正在和她的新同桌玩五子棋,輸贏攸關之間,沒工夫理朱顏,揮了揮手讓朱顏先別吵她。
“哼,我才走了兩天,你就不理我了!以後你來找我說話,我也絕對絕對不會理你的!”朱顏生氣地手一甩,氣哼哼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瞪着愛香的背,一個人生悶氣。
下午放了學,朱顏和莫葉子走在前面,愛香從後面追了上來。
“小顏姑姑,你們今天怎麼不等我一起走呀?”愛香走上來親熱地拉朱顏的手。朱顏和她爸爸是一個輩分,所以她比朱顏還要大十幾天,卻要叫朱顏姑姑。
“哼,你走開點,我纔不要理你了類!”朱顏氣哼哼地甩開愛香的手,拉起莫葉子就走。
“嘿嘿,你不想知道小雪是誰了嗎?”愛香嘿嘿一笑,又追了上來。
“小雪是誰呀?”朱顏果然馬上就停下了腳步,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着愛香。
“嘿嘿,我聽我媽媽說,小雪是我二叔在港城上學時候的對象。”愛香說到這,見朱顏和莫葉子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又一起四隻眼睛全看着她,神神秘秘地又說,“我只告訴你們兩個人,你們可千萬別和別人說------我媽媽還說,我二叔的傻病就是這個小雪給害的。”
“你二叔在港城上過學?”愛香說了那麼多,朱顏只聽懂了這個,也最好奇這個,“港城不是隻有高中狀元的人才可以去的嗎?我菊表姐就天天想着要到港城去上學類!”
“我二叔沒傻之前,成績可好了類!我爸爸說,我二叔真是浪費了一個人才。還說,我二叔這樣傻呆呆的,什麼都不知道,倒也忘記了好多的煩惱,也好。”愛香學着他爸爸這樣說時候的樣子嘆口氣。
星期二一直到星期五,無聊的上課,身邊除了掃把就是撮箕,朱顏想找個人說說小話都不能,所以無事可記。
還好,星期六雖然過得快,但是來得也快,一眨眼居然又是星期五了。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莫天聽朱顏說了她被莫小巖拿條死蛇敲詐了一番的事情後,自告奮勇地要去替朱顏教訓一頓莫小巖。
“莫小巖這個混蛋,就知道用那條蛇到處嚇人,現在居然敢欺負到我表妹頭上來了!”莫天憤憤地說着,提着書包的揹帶往地上重重地砸下去,頓時揚起一陣黃塵。
“我也早就看不順眼他那副得瑟樣了,只可惜打他不過。要不,咱們明天就趁他不注意把他的蛇給宰了,他不是一直很寶貝它嗎?”莫土豆被莫小巖欺負了好幾次,一直敢怒不敢言,這會附和着極力慫恿莫天。
“天表哥,我聽莫平安說,莫小巖在他們六年級(2)班打架好厲害的類,沒有一個人敢惹他的!”朱顏擔心地看了眼瘦成根豆芽菜似的莫天,又說,“再說了,你萬一要是被莫小巖打傷了,我肯定又要被二舅舅和二舅媽臭罵一頓的!這兩天,他們正看我不順眼類!”
“哪個說我要去和他打架了?他比我高那麼多,我和他打架不是太吃虧了嗎?”莫天嘴巴里像金魚似地吹幾個泡泡,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還有啊,哪個說我爸爸和我媽媽這兩天看你不順眼啊?大娘對你不好,你怎麼能說我媽媽也對你不好類?她不是還給你做了雙新布鞋嗎?”
“哼!”說起這雙鞋子,朱顏就生氣,悶悶地哼一聲,氣憤地嚷開了,“還說是給我做的鞋子呢!害我樂滋滋地等了大半個月!我的腳只有那麼一點點長嗎?一看就知道是你媽媽專門給你那個什麼蕊蕊表妹穿的,還要假惺惺地拿來叫我試!你媽媽比你大娘還要討厭!”
“你---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小顏?”莫天驚呆了,因爲朱顏居然說着說着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下來了,她擡起衣袖往臉上胡亂一抹,氣哼哼地揹着書包走前面去了。
走在中間的莫葉子,愛香,莉莉,莫土豆都愣愣地一起回過頭來看看莫天,又回過頭去看看甩開兩隻手,擰着拳頭埋着腦殼,像個衝鋒兵一樣衝到前面去了的朱顏。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不知所措地站着。
沒想到,只過了一會兒,朱顏就站住了,回過頭來,扯着下眼皮衝他們做個鬼臉,睫毛上還帶着淚花,卻吐吐舌頭咧開嘴沒心沒肺地笑了。
“啊呀~~~”莫天如釋重負般地長長地吐口氣,和其他人一起幾步追上去,又好氣又好笑地彈彈朱顏的額頭。
下午,吃了飯之後,王細蓮叫朱顏去山裡給自己摘些茶葉尖尖回來,曬乾了泡茶喝,見她乖乖地一口答應了下來,奇怪地看了看她的臉色。然後走到大門口,擡起頭看看天上的太陽,一邊說:““呦,今天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你這個腦殼裡少裝了幾個螺絲的人,怎麼好像有了什麼心事呀?小鬼,在想什麼呢?和外婆說說?”
朱顏沒好氣地瞪一眼王細蓮,翹着嘴巴背起摘茶葉的小揹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到了山邊上,朱顏扒開一叢叢的茅草和灌木,睜大眼睛仔細地找野茶樹。這樣一路走,一路找,不知不覺就摘了小半揹簍了。朱顏擡起頭,扭扭脖子,這才覺得脖子又痛又麻,於是決定回家去。
經過莫小巖家的油菜地的時候,朱顏看到莫小巖又一個人蹲在那裡捏碎一團團的雞糞灰施肥。她咬着手指頭歪着腦袋想了想,踮着腳尖躡手躡腳地繞到莫小巖背後,忽然啊地一聲大叫想嚇唬嚇唬他。
“你發什麼神經?耳朵都要被你吵聾了!”莫小巖慢悠悠地轉過頭來,慢悠悠地掏掏耳朵,慢悠悠地說。
“咦~~~你怎麼會沒有被我嚇到呢?葉子每次都被我嚇得哇哇大叫的呀!”莫小巖不驚不慌的樣子讓朱顏奇怪極了。
“那是因爲她沒有被真正可怕的東西嚇過。”莫小巖頭也不回,有氣無力地說。
“你是怎麼施肥的呀?我也來幫你吧,好不好?”朱顏在莫小巖身邊蹲了下來,伸手去裝着雞糞灰的竹筐裡拿雞糞灰。
“啊呀!別鬧!閃一邊去!別把我家的油菜地給踩緊了,油菜要長不大的!”莫小巖啪地一聲把朱顏手裡的一把雞糞灰打掉了,不耐煩地用手肘推她走。
“你怎麼這麼小氣呀?我這麼小的一個人踩在上面,怎麼就會把你的油菜地給踩緊了呢?就讓我在這裡玩一會嘛,好不好?好不好?”朱顏使出在王細蓮面前慣用的絕技-----撒嬌大*法,搖着莫小巖的手臂,噘着嘴求他。
“啊呀!隨你的便,隨你的便!你愛在這裡站多久,就站多久好了!只要別來煩我,要不然的話,我就提着你的腳把你丟出去!聽到沒有?”莫小巖被朱顏纏得沒辦法繼續幹活,皺着眉頭提着竹筐走到另一邊去施肥,半路上扭過頭來警告朱顏,“不許跟過來,聽到沒有?你就乖乖地站在那個地方!”
“嘿嘿~~~”朱顏開心地吐吐舌頭,在莫小巖指着的地方乖乖地坐下來,過一會兒又問,“那我可以和你說話嗎?”
“不可以------”莫小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不自覺地又說,“你要說什麼?”
“嘿嘿~~~”朱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你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嗎?他呢?怎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