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那樣的漲,漲痛得幾乎矇住了呼吸。口乾舌燥,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
昏沉中,無數人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眼前彷佛有漫天的杏花,輕薄如俏的花瓣點點地飄落至她的身上,爲了他,爲了腹中的孩子,她才甘願捲入這後宮爭鬥之中。
前塵如夢境在她的腦海中如流水劃過,終成了一地霜雪,只餘白茫茫的乾淨。
冗長的夢,夢裡有無盡的往事,紛至沓來,瑣碎而清晰。
孩子,她的孩子!她突然睜開雙眸,已是光明的白日裡,紅菱含悲迎了上來,切切道:“娘娘,你終於醒啦。”
晨曦的金色,透過輕紗落至她的牀畔,原是早上了。
腦中突然想起孩子,想起了那滿手鮮紅鮮紅的血,她嚇得幾乎要跳起來。她的孩子呢?曾經,她便是這樣瞧着自己的鮮血濡溼了下身,而她的孩子亦是不在人世。
急急摸至小腹,感覺到那裡依舊是隆起。還在,孩子還在。
她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還好,孩子沒事。若是再沒了這兩個孩子,她必定不願獨活,一定追隨着她的一雙孩兒而去。突然,她又深深地恐懼起來,流了那麼些血,對她的孩子會不會有什麼影響,她又爲何會流那麼許多血?
騰地,她側身緊緊抓住紅菱的手,急切問道:“孩子,那孩子有沒有事?”
紅菱好言寬慰道:“具休情況奴婢不是很清楚。皇上正與衛大人在殿外說話,已有好一會兒了,瞧着神色平靜,想來應該無甚大事。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且放心。”
說話間,但見衛風身着一襲藏藍色官袍,緩步走了進來,他曬黑許多,原本是眉目清秀,皮膚白皙,如今已是呈現出麥色。
煙落瞧着他一陣錯愣,只以爲看花了眼。揉了一揉眉心,凝眸,輕聲而誠懇:“衛大人,你回來了,真是辛苦了。”
衛風溫目含笑,斂衣叩拜道:“爲娘娘分憂,是微臣的本分。”
“不知衛大人是何時回來的呢?“她溫婉問着。紅菱則扶她徐徐起身,在她身後小腰處墊了一個大紅軟枕,並且替她捻好被角。
衛風俯身一拜,恭敬答:“昨日中午時分方纔回來,甫一進宮,就聽說了娘娘這出了事,便直接趕了來。”
紅菱突然湊至煙落耳邊,輕聲道:“皇上也來了呢,來看娘娘。”
她正色道:“就說我還沒醒,尋個理由不見,你去打了。”擡頭卻見風離御已是踏了進來。他今日倒沒有着龍袍,只穿了一襲清爽的青色尋常便服。
她別過頭,只是不理。這個人,她再不想見了。
他看她一眼,緩聲道:“你身子虛弱,方纔醒來,就不要鬧這樣的意氣了。”
她的目光平靜得幾乎沒有感情,淡淡嘲道:“臣妾豈敢在皇上面前鬧意氣?臣妾別無所求,但求皇上離臣妾遠些。別一個不慎,再是失手砸傷了臣妾腹中的孩子。那可是臣妾賴以生存的命。”
殿中紫金百合爐中,依舊徐徐嫋嫋繚繞着青煙,那樣的香氣聞着便教人頭腦清醒,洋身舒適。
他英俊的容顏之上刊過一絲難堪與愧疚,很快隱去,輕嘆道:“是我不好。”
雖然他聲音細若蚊納,可煙落卻真真切切聽見了。雖有些意外他的道歉,面上依舊是冰冷。
只是,氣氛終於稍稍緩和了些,不似方纔那般弦繃劍緊。
風離御緩緩走上前,靠近她坐下,家常的寧綢長衫上有着墨跡的馨香,想來他是日日勤勉政務。
擡眸覷一眼紅菱,他吩咐道:“皇后剛醒,你去給她端碗燕窩粥來。要用那種上次南漠國進貢送來的極品血燕。”
煙落微微一怔,看來他似乎也有過問她的飲食起居,眸光定定,不由漸漸想出了神。她不明,既然他只是利用她,又爲何要她的孩子。
紅菱卻並未領命,欠一欠身,遲疑道:“皇上,說到這事,奴婢便想多嘴一句。如有不妥之處,還望皇上不要怪罪。”
“但說無妨。”風離御一臉平和,沉寂的面上無一絲波瀾。
紅菱微微垂下眼簾,似憤憤不平,道:“奴婢何嘗不想去給皇后娘娘弄碗上好的血燕來補補身子呢。上次南漠國進貢來的極品血燕。原本還是有些剩的,可是昨日奴婢去要之時,御膳房裡吩咐了,說是回過皇上的,梨妃娘娘身子虧虛,血燕這樣滋補的東西要盡着她先用,所以剩下的全部送去了玉央宮。”
嘆息一聲,紅菱幽幽道:“皇上,這貴重補品……”
“紅菱!你話多了!”紅菱語未畢,已是被煙落厲聲打斷,強自壓下心頭的怒火,她只保持着最得體的微笑。
彼時窗外已是大亮,晴光如萬匹柔軟的絲綢飄散飛揚,映入窗棱縫隙之間,映入他們彼此之間,卻好似隔着一層薄霧輕紗。
煙落別過臉,冷聲道:“今日皇上不用早朝麼?還請皇上移駕!”她毫不客氣的下起逐客令。
風離御微微皺眉,眼底閃過一絲深沉的異色。一言不,只擺擺手,示意紅菱先行退出。轉眸看向煙落蒼白的側臉之中泛着鐵青,嘆息如蝶兒無聲無息歇在她柔弱的肩頭。
如此,他們二人之間方纔稽有緩和的氣氛,便因着紅菱的一句話,而再度降至冰點。
心灰意冷的心痛夾雜着脣齒間的冷笑幾乎要橫溢而出,原來,他的心裡,終歸還是隻有一個梅瀾影,那般憐惜她。對她關懷備至,而對自己的關心,終究只是順帶的。而且,他惦念的,也只是自己腹中的孩子而已。
忽的身旁似有燭火的光焰幽幽跳動,殿中的光線亦是跟着閃動。白日裡點什麼蠟燭?
煙落側眸,詫異看着身側一直一言不的衛風,此時正打開了一盒細密的銀針,一一取過在火上反覆烘烤。
她一驚,直以爲是自己的胎兒有何不妥,急問道:“衛大人,本宮的孩子可是有何不妥?”
衛風當即寬慰道:“已經保住了,應該無甚大礙。只是,娘娘不要再這般累心勞神了。”言罷,他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尷尬的兩人。又道:“微臣現在替娘娘解去封住之脈。”
煙落不由感慨,她早就被衆多繁瑣之事折騰得寢食難安,而腹中可憐的孩子,一直跟着她這個孃親受累。勞心勞神,她要如何才能不勞心勞神?輕輕撫一撫冰涼的額頭,她徐徐道:“原來衛大人能解去這被封住的脈息。衛大人可算是回來了,這樣一來本宮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何時有的便能有個準數了。”
風離御聞言,俊眉益糾結,面色稍沉。
“對了,既然衛大人回來。本宮有一樣東西要還你。”煙落似突然想起什麼一般,自牀頭案几的小格之內,取出一枚尋常香囊,遞了給衛風道:“昔日衛大人一共給了本宮三粒‘醉春歡’,本宮曾用去一粒,如今剩下的便都還了你。這件事,還要多謝你。”
衛風恭敬接過,垂道:“能幫上娘娘的忙,是微臣的榮幸。”他將香囊妥當收好,單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示意煙落擡手讓他解脈。
風離御狐疑地瞧着那枚香囊,微微眯眸,目光最終落定在了煙落的渾圓隆起的小腹之上。眸光瞬間溢滿柔和,如今纔是四月餘,她的小腹已是看起來有旁人六月般大,那裡有着他的一雙孩子。
煙落輕輕挽起素白柔軟的錦袖,露出裡邊薄如蟬翼的蛟紗裡襯,隱隱可見賽雪柔滑的肌膚凝如羊脂玉,她將手擱置在了軟榻的扶手之上。
衛風取過銀針,小心翼翼扎入一枚。他擰了俊眉道,“娘娘,忍着點,下面會很疼。”
煙落頷,銀針刺入筋脈之中,還真是極疼。才紮了三針而已,她的手心已是泌出了一層薄汗,雙鬢亦是微微染溼。
風離御伸出一手,想要去握住她,卻被她冷凝的神情凝凍在了半空中,只得怏怏放下。
數十根銀針一一紮入,再一一拔去,衛風搭上她的手腕,片刻後,才道:“封脈已解,微臣好奇,不知是何人替娘娘封脈?”
煙落答:“莫尋。”
衛風清俊的臉上閃過恍然,“原來是他,難怪纔有這般好的醫術。他不但封去了娘娘你的脈息,更是封住你的氣血倒溢,換句話來說,那時娘娘胎相不安,極難固穩。便是莫尋施針替娘娘補救了。莫尋醫術羣,微臣自嘆不如。”
她愕然,她從未想過,莫尋竟然會幫助自己保住胎兒,即便那是知道自己陷害於他之後。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衛風徐徐又道:“此次娘娘受了外力撞擊,微臣已經盡力替娘娘保住了這胎。只是娘娘終歸以前小產的虧虛尚未完全補回來,往後實在不宜心氣躁動,五內鬱結,受人與事的滋擾。且雖是保住了,還得時時刻刻關注是否會有異常。”他的脣邊溢出溫和的笑意,又道:“這次微臣回來,已是爲娘娘尋得了那味極寒地帶的催產聖藥。如此可保娘娘母子平安。”
未待煙落說話,風離御已是喜不自勝道:“如此,真是有勞愛卿了。朕說愛卿怎的告假那般久,原是去尋藥了。”突然,他喜滋滋地把手貼在煙落的小腹之上。
煙落一怔,心中極是惱他怨他,卻忌憚着腹中孩子,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任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輕撫着她的小腹。
突然,他似渾身一僵,俊臉之上滿是僵硬的喜極,語無倫次道:“你聽……他們動了。”又瞧了煙落一眼,他欣喜連連:“他們竟然會動了。”
衛風微笑道:“皇上,懷孕四月餘,自然會有胎動了。只是,應當是皇后娘娘自己才能感覺到呢。皇上定是歡喜過甚,心生錯覺了。”
他喜滋滋地把臉貼在她的腹部,激動道:“哪能是錯覺,朕感受得真切。”一手溫柔撫摸着,他隔着肚子和孩子們說着話,“你們好好安分些,不要折騰你們的母后。等你出世了,父皇立即就封你爲太子,好不好?”
孩子,如今是聯繫他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即便他們再是疏遠,終歸,他是她孩子的父親啊。
煙落從未瞧見過他如此慈父之狀,心底最柔軟之處被輕輕觸動了,他或許並不愛她,也許他從來都是利用她,可他卻是一直守護着他們的孩子,那誤擲金令牌之事,想他也不至於是故意爲之。
彼時紅菱自殿外進來,手中似端着一碗烏黑的湯藥,“踢踏”腳步聲漸行漸近。
風離御旋即正直身,面色已是由極喜瞬間回覆平靜,度之快,令煙落心中不由得閃過濃重的疑惑。他素來隨性,不是忌諱甚多之人,又怎會在乎旁人如何看待?
只是,煙落沒有細想,她的心思亦是被那頻繁而至的胎動所吸引。小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腹上,生怕手的重量會壓迫到他們。腹中一動,她突然愣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又是這樣一下。
生命的跡象如此明顯地搏動,她欣慰得不知說什麼纔好,滿臉歡快和激動,眼角甚至泌出一滴晶瑩的淚珠,在日光下光芒閃灼。
風離御緩緩站起身,只淡淡道:“朕還有政務尚未處理,衛愛卿再替皇后仔細瞧瞧。”言罷,他便緩步離去。
……
午膳過後,煙落差人擇了一小轎,朝皇宮正門而去。
高遠的天際,皇城紅牆高起的四方天空藍澄澄的如一塊碧玉,沒有一絲雲彩,似乎永遠是那樣明淨。她秀眉微鎖,心境寂寥而安靜。
至了殿門,自有御前侍衛上循例上前阻攔。
煙落亮出手中的金令牌,灼亮的金色晃得人一陣刺眼,那名侍衛立即跪下恭送。
馬車繼續滾滾行駛着,碾踏着青石板咯咯作響,一路景色飛快地向後而去。
天,終於有了一分秋日的味道,暖陽似一朵芙尊盛開在身上。而刑部大牢的陰森寒冷,卻是與這樣暖煦的天氣極不協調的。春夏是萬物蓬勃滋生之際,不宜殺生,是以天晉皇朝貫來奉行在萬物調落的秋季行刑。她要救她的父親,已是時日不多。
再次出示手中的金令牌,她十分的順利的進入了天牢之中,暢通無阻。
因着有過一次入慎刑司的經驗,是以再入天牢之時,她已然沒有上次那般畏懼與惴惴,要鎮靜許多。
明明外面是陽光明媚,這裡面卻是幽暗無光,唯有牆角之上如鬼火般幽幽跳動的火燭,燃燒的彷彿久病不愈的垂死之人般顫巍。
一個個鐵欄杆圍成的牢房,腐爛黴的味道混合着潮溼陰暗一齊撲鼻而來,直令人作嘔。強忍住胃中一陣陣翻攪的難受,耳邊迴盪的皆是嚶嚶哀泣。
一名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見過煙落手中的金令牌後,躬身道:“皇后娘娘大駕光臨,不知有何事吩咐?”
煙落冷覷他一眼,一副冠名堂皇之樣,風晉皇朝還有人不知曉樓封賢是她爹麼,真是明知故問。忍耐道:“本宮來瞧自個兒的父親,尚書大人要阻攔麼?”瞧着眼前這名男子着裝與她爹爹相同的正二品服制,想必便是刑部尚書李文清李大人。
他的目光有些閃爍,似一旁的燭火般明滅不定:“皇后娘娘,實不相瞞,前段時間令尊在獄中感染瘧疾熱,如今已是送去獄臺所診治了。娘娘恐怕是見不到了。”
砰然心驚,煙落的舌尖咯咯而顫,牢獄潮溼,可是時至如今,怎會輕易有了瘧疾,這可是要人性命的病啊。況且,所謂的獄臺所,從來都是送人前去等死的。爹爹上了年紀,又怎能經受得住這樣的罪。
當下,她悽然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日一早,臣已是奏請過皇上。是皇上親自下得旨意,送樓尚書去獄臺所診治。”他拱手道。
什麼?!煙落更是大驚。昨日一早,風離御便已是知曉了她的父親得了瘧疾之症,然這般大的事,他竟然沒有告訴她。也難怪,他那般輕易的便將金令牌給了她。原來他一早便料到她會撲空。
他今日表現的那般喜愛孩子,可卻處處要致這孩子的外父於死地,如此狠心薄情的男子,竟也能流露出那般慈父的神情,而她,竟然還有一絲觸動。如今想來,她心中恨得幾乎要溢出血來。
甩袖疾步出了刑部大牢,她正欲奔上馬車返程回宮,今日不管怎樣,她一定要向風離御討個說法。
剛欲上車,卻見慕容傲一臉沉痛地立於不遠處,佇立良久,方纔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來。
他略略遲疑了下,終於咬牙開口道:“煙兒,我剛纔得到獄臺所那邊的消息,令尊……方纔,……病重不治,已過世了。你且節哀。”
突聞噩耗!
她震驚,心瞬間墜入臘月的冰水之中,徹骨的寒冷徹底覆沒了她,凝如冰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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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殘顏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