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施邦曜。
這位名臣在信陽州事件發案後被朱由檢派到了河南行省,專督地方官府遷移安置災民事宜,這一去就是近一年的時間,直到崇禎十年年底纔回到了京城。
“施卿有何建言儘管講來!”
“啓稟聖上,臣以爲,首輔之數策雖是可行,但臣依據本職來看,若官員依舊憑藉勘合入駐驛站,享用朝廷之公帑以利己,且其中人情仍在,還會有許多冒用之舉生髮,此實爲治標之舉!故此,臣以爲,不若直接取締勘合,改爲按職級發放津貼,以防他人冒用勘合坐享其成。此乃臣之淺見,還望聖上思之!”
施邦曜這番建議是從自身職業的角度來看問題的。
他對大明官場的風氣再熟悉不過了,溫體仁提出的驗看勘合之舉貌似合理,其實還是有很大漏洞可鑽的。
官場上的人情勾連就是最大的障礙。
沒有品級的驛丞很難抗住打着某某高官的旗號入駐的人。
在某些人的威逼之下,九成九的驛丞會選擇睜一眼一閉眼,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銀錢,幹嘛去得罪一個有權有勢的人?
而若是想防止這種白白耗費公帑的行爲,那就少不了都察院的監督。
但這件事難度太大了,以都察院現在的力量根本無法做到。
大明驛站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近兩千處驛站分佈於十幾個行省之內,這得需要多少御史,花費多少時間才能監管的過來?
但是制度的缺陷又不能視而不見,施邦曜思忖半天終於想到了這個辦法。
施邦曜的提議讓朱由檢頓時感到眼前一亮,這條建議有些像後世將暗補改爲明補的味道,如果能夠順利實施的話,那驛站的商業屬性將會更強,管理上也少了麻煩和漏洞。
但是現在就這樣做的話,恐怕會受到整個官員羣體的抵制。
幾乎所有的官員都認爲,驛站是朝廷的,他們能夠免費入住是官威和體面,給朝廷效力憑什麼還要花錢?
就算有補助也不行,那樣傳出去會有失體面,而他們的體面就是朝廷的體面,他們丟了面子就等於朝廷丟了面子。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面子,懂嗎?面子大於天。
所以說,施邦曜的建議雖好,但現在暫時還不能實行。
果然,沒等朱由檢委婉的說出自己的意思,殿裡已經有了反對的聲音,理由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樣。
“啓稟聖上,臣不贊成施憲臺此議!”
出言反對的是兵部尚書楊嗣昌。
“驛站接待朝廷官員之規久已有之,正是此舉纔將官員與其他人等區分開來。天下諸官皆是爲朝廷效力,而驛站亦是國有,豈有朝廷向官員索取費用一說?此舉若行,傳出去將會引世人恥笑,更會傷及天下羣僚之顏面,殊不可取也!”
楊嗣昌邊說邊搖頭道,臉上的神情也是相當的不滿。
“臣附議本兵之言!過去窘迫之時尚未有此行舉,現今朝廷財政大爲寬裕,且將來會更加充盈,如此之下豈能行此不義之舉,施憲臺謬亦!”
侯恂也是站出來表達了反對之意,並且理由更加充分。
朝廷窮的時候都沒這樣做,爲啥現在有錢了反而開始算計開了?
“臣贊同部堂之論,首輔之議已是極爲可行之舉,相信天下官員也也會遵章執行,但施憲臺此議卻是有些過矣!臣附議首輔之議,還請我皇慎思之!”
一向很少發表意見的範景文也站了出來,旗幟鮮明的倒向了楊嗣昌和侯恂這一邊。
剩下的重臣裡,溫體仁本就對施邦曜反對自己感到不滿,此時雖未明確表態支持楊嗣昌,但沉默已經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了。
而孫傳庭和陳奇瑜雖對施邦曜的提議略感不滿,但兩人因爲參與議事次數太少的緣故,不想一上來就樹敵,所以不約而同的採取了不表態的方式。
而司農寺的兩名少卿嚴俊山和宋應星則是因爲品級太低,加上初次與會,根本不敢表明自己的態度。
“哼!驛傳每歲消耗巨量國帑,其中相當一部分既是爲許多官員所費,若依本憲之議,那每年即可節省大量銀錢!現下國朝財政雖是略微寬裕,但尚有多少饑民百姓等待朝廷錢糧安置?若是能省下一分銀兩,百姓便會寬裕一分,我等平日皆是錦衣玉食度日,難道還需從百姓口中奪食不成?”
施邦曜怒視楊嗣昌接連發問道。
“施憲臺此言過亦!朝廷自有安置災民之專款,何來我等與其口中奪食之說?若依憲臺之言,那我等日常所享亦應與百姓一般方可?適才本官所言乃就事論事,憲臺切勿亂扣罪名纔好!”
面對施邦曜的質問,楊嗣昌毫不示弱的反駁道。
“好了好了!諸卿切勿爭執了!施卿之言亦是一心爲國,其餘諸卿所言也是有些道理,此事到此爲止吧!接下來先議正事!嚴卿、宋卿,二位卿家有何建言與聞?”
朱由檢擺手止住了幾人的爭論,點名頭一回參加議事的司農寺二人發言。
“啓奏聖上,臣等二人所奏乃是寺務相關,與災民安置也是有着些許牽連,還望聖上容稟!”
聽到皇帝點名之後,一直坐在那裡一句話沒說的嚴俊山與宋應星慌忙起身,兩人對視一眼後,嚴俊山施禮後開口稟道。
“啓稟聖上,經首輔屢次提及聖上重農之意,臣與宋少卿及溫寺丞遍覽歷朝之相關書籍文檔,幾經商議並請示大司農後議定,把荊襄一帶作爲我朝糧米基地,進行完全之開發。如此一來,此地將成爲安置災民之另一要點,河南行省災民就近向此區域遷移,也會極大減輕朝廷各種損耗。臣等粗粗算過,荊襄尚未開墾之地可達數十萬頃,其農產及水產,足可供養數百萬甚至更多災民安身。臣等恭請聖上裁定,由本司遣人赴荊襄指導農戶精耕細作之事宜,待功成之後再予以全面推廣!”
後世有句廣爲人知地名言:“湖廣熟,天下足”,但這是在滿清中後期纔出現的一句話。
雖然秦漢起兩湖一帶便得到了開發,到了現在,湖廣行省已成爲大明的糧食主產區,所產米糧成爲漕糧的主要組成部分。
但截止到現在爲止,因爲並沒有出現百餘年後人口大爆炸的現象,此時的荊襄地區還有大量的田地未被開發出來。
嚴俊山等人在調閱了大量的檔案後,再與湖廣現有的人口數量一對比,最後得出了全面開發水網密佈的荊襄一帶的結論。
“好!司農寺雖復設不久,但卻有如此長遠之眼光統籌佈局,實是值得誇讚!卿等可將此事題本呈上,待司禮監批紅之後即可予以實施!望卿等用心任事,踏實苦幹,功成之時,朕定不吝賞擢!卿且回座吧!”
嚴俊山的提議讓朱由檢心情大好起來。
司農寺的工作效率讓他刮目相看。
在如此短時間內便能想到由京畿地區試點運作田地增產一事,緊接着又提出荊襄全面開發,並且這兩條措施都是有的放矢,並不是單純的博取自己的關注,就憑這種實心做事的態度也要好好誇獎一番。
明末遠洋貿易的迅猛發展,直接帶動了江南一帶手工業的快速崛起。
每天都有海量的絲綢、茶葉、瓷器、生絲、棉布等產品被裝船運往了東西兩洋的相關國度,並從他國帶回來了巨量的白銀和其他大明所需的產品物資。
這種商業及手工業大繁榮的同時,也讓江南糧食主產區的耕地面積迅速減少。
巨大的利益刺激下,士紳大戶也罷,平民百姓也好,都紛紛把自家的良田改成了桑田,用來換取更高的利潤。
原先是蘇鬆熟,天下足,現在的蘇鬆已經需要湖廣的糧米來養活了。
而荊襄的大開發正好是對商品經濟發展的一個有效補充。
看來需要加大從河南往湖廣移民的力度和速度了。
湖廣不缺糧食,而且與河南搭界,就近移民會給官府節約不少成本。
現在河南災民也是在向湖廣一帶遷移着,但並沒有深入到荊襄一帶,只是將兩省交界的水量相對充沛的地區作爲了安置點。
“給河南巡撫、湖廣巡撫下旨,命其安排相關人等對接,安排好空閒地域,儘快擴大移民人數及速度!溫卿,衛生署要組織多隻醫療隊攜帶足夠藥品,分赴河南、湖廣兩地,做好防疫防病之事項,所需費用自太倉支出!災民安插之事,朕亦會自內帑撥付銀錢與兩省官府!”
溫體仁起身拱手領旨,心裡則是盤算着讓溫侃去哪一處建功更加合適。
還是京畿吧。
荊襄開發還未開始,等到一切準備就緒,至少需要幾個月的時間。
現在的節氣正值春耕,京畿離着皇帝近,而且在自己的可控制範圍內,一旦有什麼需求,自己在短時間就能幫得上忙。
等司農司在京畿地區的試種取得成功之後,荊襄的事物也就剛開始,到時候再讓溫侃去摻和一把,爭取兩面都有功勞。
就在朱由檢和重臣們商議國事之時,京師東南兩百里的天津衛碼頭上,十餘艘數千幾料的大船先後緩緩駛離了碼頭,然後順着海岸線一路向南而去。
這是奉命出使西洋的鄭芝鳳和方以智率領的船隊,其中的數艘船上是兩百名選拔出來的孤兒,以及隨行護衛的四百名錦衣校尉,其餘的船隻則是裝載着各種物資,以供數百人沿途的消耗。
鄭芝鳳他們的船隊將一路南下,之後在杭州和福州兩地經停,匯合等候在那裡的大型商業船隊後,組成規模龐大的艦隊,一起向西洋進發。
在經過了大半年的籌劃和準備後,這隻自鄭和七下西洋以後,大明規模最大的船隊,滿載着琳琅滿目的各種商品和書籍,也承載着朱由檢的希望,終於揚帆起航了。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數年後他們歸來時,將會把一些先進的技術和理念帶回大明,同時也會把漢家文明的光輝散播與所經之地,讓那些無知之人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大明這樣強盛、富饒、智慧、文明的國度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