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看着席聿自盒中拿起那一方硯臺來。
“是抄手硯,流水紋,有些糙。”席聿點頭,手裡墊着帕子,朝那硯臺上輕輕蹭了蹭,又在光線稍微足一點的地方看了看。
這硯不太像是端硯的紫,而且一半紫色一半又是青色,那紫色與青色看起來還都不怎麼分明,感覺又像是浸了點黃黃的土色,石質看起來倒是有些潤。
哈一口氣,石材表面薄薄的凝起了一層水霧。
席聿伸手摸了摸,觸感微涼石頭的材質比較細,不過又有幾分略微的砂感,沒有多滑。彈指頭崩了崩,聲音嗑嗑響,石質的脆裡頭帶着有點空的感覺,但是脆得聲音並不利落。
席聿對着搖椅上的杜老闆搖了搖頭,笑道:“此種色料也少見,看起來雖然像是端硯的料子,卻不知道爲什麼會仿了宋硯的式樣,工還不怎麼樣。”
說罷,席聿伸手指出那硯臺的邊角處,遞到對方眼前道:“這裡水捲雲頭都斷了,你也給我?”
“那麼一點缺了邊兒的,又不甚清楚,你看看,原本就是沒有的,不是我故意要拿壞的給你,全品全相的哪有那麼多,輕易也不能到了我這裡啊。”杜老闆搖頭晃腦地說到。
“遇上了別的人,就粘補粘補了糊弄,那纔是真訛你。你自己仔細瞧瞧,那裡是不是原本就缺了一絲的。我也來回看了多次,不像是新斷的,看來更像是原來就沒有的。你那就是心裡膈應,一眼看去又不妨事兒。”
席聿搖頭,將手裡的東西又轉圈看了一看,依舊道:“不對,不對,其他都還好說,我倒不是說你拿個破的給我,顏色也不對——我總不能收個假的。”他用指腹略朝墨堂裡按了按,感覺手底有了點溼意。
“怎麼不對?”杜老闆一邊喝茶一邊搖着,笑道:“我看着挺好,是端硯,那半頭是青色的。你只是看過了青皮的紫硯,多了,不習慣這樣兩色的。”
小滿站在一旁,眼盯着那方硯臺,心裡有些疑惑,思緒翻轉久久不能平復——那個物件,她實在是看着眼熟。
席聿和杜老闆你一言我一語地對那方硯臺品頭論足着。一個覺得不像,哪裡都不像,以往見過的沒有任何款式是這種不倫不類的;一個一口咬定,就是端硯,真品,貨就是對的。
“主,主上……”二人的聲音中間或飄來一道細若蚊蚋的聲音。
席聿扭頭,見小滿在一旁小聲叫他,目光怯怯地望着他。
“說。”席聿正就着外面的光線自己看那處缺角的地方,也滿不在意。
“奴婢能看一眼嗎?”小滿指了指席聿手中的東西道。
有點意外,席聿轉頭看着她,小滿看着他的眼睛裡蓄起了水,微微發紅,不知道是又怎麼了。
“你……”席聿想了想,沒把話說完,將手裡的東西墊着帕子一起遞了過去,道:“拿好,別砸了。”
“是。”小滿急忙點頭,伸出了手去小心翼翼接過東西
。
“謝謝主人。”
“閉嘴。”席聿不耐煩地道。
一旁的杜老闆笑嘻嘻地看着二人說話,只是不吭聲,一邊搖着搖椅一邊喝着壺裡的茶。
“是。”小滿低頭,手裡捧着那方硯臺,神色複雜。
手裡的硯臺是石材的,比起小滿所見過的那些,做工又細膩了許多。
但是不知道工匠是故意所爲還是有所參照——總之,這件東西,小滿托起來對着光轉眼看了許久,還是覺得它很眼熟。
“你還看得懂這個?”席聿見她上下看得仔細,心中疑惑,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奴婢倒是能肯定,沒有見過此種顏色的石材。只是,奴婢覺得好像見到過這件東西,但是又好像沒有見過。”
這話說得奇怪,席聿有些不耐煩,便對她道:“有話直接說。”
“是,主人。”小滿點頭,道:“這方硯臺小滿覺得眼熟,是因爲小滿見過另一件相似的東西。”
小滿紅着臉,又偷瞄了一眼旁邊的杜老闆,然後繼續小聲說道:“奴婢見過的那一件東西,原本不是此等材質。”
小滿托起了硯臺道:“那一件是燒陶硯,黃泥胎底,經火而紅,原本質地堅固,扣之有金石之音。不過奴婢見過的那一方硯臺此處原是好的,不想後來被磕破了一點邊角兒,便被原本的主人棄之不用。”
“而翻做成的這一方是石硯,石材質潤,入手細膩,不僅形狀比原本的陶硯棱角柔和了一些,就連那流水漩渦的墨斗也看起來也很相仿。”
小滿皺眉道:“而小滿不明白的是,不僅抄手的式樣是一模一樣,爲何這一處的殘缺也叫那石硯的工匠模仿得極其相似,與原本那方硯臺不同的是,這一款……”小滿將石硯翻轉,意識到底部似乎少了什麼。
她搖頭道:“少了左邊硯壁內的標識,這就是小滿覺得奇怪的地方了。”
小滿沒有說的是,過去的陶硯是暖硯,墨堂下面有水盒,而這一方下面沒有。
“你說的意思,這硯是仿着令一件刻成的?”席聿大致聽明白了,益發覺得奇怪。
“這石硯比起小滿所見過的泥胎硯的赤紅陶色來看,顏色甚是素儉。而石質原本可見略帶有紫色,但到了流水處又色澤翻青。因爲石材質地略有些像是小滿所見過的龍巖硯,可顏色又對不上,所以小滿也不能斷定那兩件究竟是不是有何關聯。”
“龍巖所出之石,中原多有製成簸箕硯或是後來常見的隨形的,也少見此種方形圓角的式樣。”這種式樣要到了小滿莫名其妙突然來到這個朝代之前差不多的時期,也就是不到十來年的時間裡纔剛開始流行起來。
如果是在更早以前,有,但是少見。要不也不會是在王府裡頭見到的了。對於小滿來說,這個物件的式樣還是很“新”的。
小滿沒有說的是,就她進入王府之前所知的再早的石硯臺,在民間流傳的大多簡
而略糙,除了硯堂中細磨之外,餘者都打製得不甚精細。
而且大多都是沒有硯盒的——天下讀書人不知凡幾,富貴天生的畢竟是少數。如果是尋常人家,識文斷字的人都沒幾個。若是有銀錢送孩童習字的,一個用來研墨的物件,在他們眼裡哪有那麼多可講究的。
更加不用說,一般人家的娃兒習字,先就是用竹筆畫沙盤。只有到需用做功課請先生批閱的時候,纔會真正用上筆墨紙硯,寫過的字紙都要好好留起來。不然那麼大的折耗,幾個人家能夠供應得起的。
而入了王府之後,小滿才見到了各色不一形式的硯臺,但是就王爺喜愛的來說,也分了兩種。
一種是與民間硯臺相仿的簡單質樸的隨形硯和圓硯,幾乎沒有什麼複雜的雕飾。最多是裝飾以類似金銘上的虯螭紋一類比較簡單的雕紋,無外乎四方神獸之類,或者是王府的印信,表示這是王府所有王爺所用的,那都是比較舊的東西。
另一類是王爺從四海搜獲或者別處敬獻而來的,尤其是從中原而來的新硯。中原的硯臺一開始還是多與王府中的舊硯相似,式樣簡單,非圓既扁不過到後來就花紋漸次繁雜了些,還有了“風”形和鐘形等擬態擬物的硯形。
就比如,原本的那一方泥胎的燒陶硯就是旁人獻給王爺的中原硯。據說是因爲制硯的工匠們在製作貢品的過程中有了閃失,將已經挖好的墨海弄擰了。工匠便索性將墨海處半乾的泥胎雕飾成流水入海一樣的漩渦狀,不想燒製之後竟然相當別緻,於是便有人仿製了一些。
可是又由於那樣的形制容易將泥胎燒壞,泥硯從中不是裂就是漏,並不容易成功。
所以,那方硯臺即使最後被王爺自己磕破,弄斷了雲頭的水紋,也還是因爲赤紅的陶硯顏色美麗而沒有丟棄,後來經不住討要賜給了身邊的一位美人畫眉用。
“等等。”原本在一旁搖着搖椅的杜老闆忽然道:“這位,姑娘,請問您方纔所說的是龍巖硯嗎?”
小滿看向杜老闆,想了想,點頭道:“是的。奴婢方纔說了龍巖硯。就是傳說在中原的南方某地一處叫做端州的地方出產的龍巖石硯。”
“地方可是在肇慶端溪?”杜老闆微微笑道。
“這就不清楚了。”小滿搖搖頭,想了想說道:“奴婢只知那端州在大唐嶺南道,近梧州,其山有上龍巖,紫石硯之所出矣。奴婢家鄉流傳其爲龍巖硯。其餘都是書本所言,奴婢並不知曉。”
“行了。”席聿面色不佳,出聲阻止道:“不要說些沒用的,到外面等着去。”
這丫頭在他面前說自己是古代人,現在還之乎者也起來了,杜廚子本來便是個無事找話說的,席聿不想那個葉婉再說出些什麼奇怪的話來。
要不了多久,只怕人盡皆知他身邊有個這樣的“奴婢”了。
“是。”小滿低頭,也沒敢施禮,便拎着東西悄沒聲地走到院子裡,一邊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