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誤解

六月中旬, 天氣熱得讓人虛脫,煦之領着泊顏、承列等人快馬加鞭趕往兩儀城參加祭陽日的盛典。

苓嵐離開銳安殿,恰好一年。自從聽聞柏年孝期已滿, 娶了個宮女做侍妾, 年內還要娶思均長公主和苓嵐後, 煦之已沒有再關注苓嵐的動態了。

在衆人眼中看來, 煦之跟以往差不多, 冷着一張臉,不說話。這是他前幾年最擅長的僞裝,高興或是悲傷都不易被人看出, 除了中途的兩年忽然有了喜怒哀樂,如今不過又變回之前的樣子。只是在一個多月前的某日下午, 泊顏和承列, 這最熟他的兩個人, 親眼目睹了他難得一見的頹態。

金族隊伍抵達兩儀城時,是六月十七日的下午, 槿年提前接到消息時本想一如既往在兩儀城西門迎接金族的隊伍,可這一回,她有些猶豫。她最近這段時間,隱約聽到了一些閒言,貌似這些閒言從去年年底就開醞釀, 春節過後, 便如春筍般大量涌出。她一直忙於政務, 未曾聽得真切。直到前些時日, 她和侍女們路過市集, 才親耳聽見有人說她即將要到金族爲王后的言論。

那時,人們正爲柏年納了梨笙爲侍妾一事在討論, 加上柏年今年內即將迎娶思均長公主,缺的只是在兩儀城的儀式,他們熱切地期待着,在同一場好逑之會中,煦之邀請槿年長公主。

槿年甚爲狐疑,轉頭見隨行的兩個侍女滿是得意之色,她問:“你們早就聽說過此事?”

若桃答:“外界都這麼傳,而且連金族的官員也這麼說的,說是金族的王祖母對您青眼有加,要求金族王在今年的好逑之會上邀您爲後呢!”

嫁到金族爲王后,是她很久很久之前有過而又被她掐滅了的念頭,數年前她初見煦之,他的確是儀表堂堂,年輕有爲,可那時候,煦之與水族有婚約,她再也沒了那樣的想法。

後來,她見煦之對自己出任兩儀城城主一事大力支持,心生感激,卻見他與苓嵐頗爲親近,也想過,說不定苓嵐會被煦之納爲侍妾或是妃子,而婧歌會當王后。

去年,煦之與婧歌聊了一次,婧歌當日離開了兩儀城,槿年覺得,婧歌大概也沒戲了。可她倒也沒考慮過自己的事,她雖覺得苓嵐離開金族後對煦之沒那麼上心了,但她認爲苓嵐似乎對柏年時冷時熱,並不想嫁給柏年。

在上元節的花市裡,煦之說的那一番話,讓她對煦之的好感又增,她有時候也在想,興許這位看上去冷淡如霜的金族王,也並非拒人於千里之外,至少苓嵐就能和他談笑風生。

此時聽到了旁人的言論,她心中略微驚喜,她雖覺得煦之待自己一直很客氣,並沒有待苓嵐的那般親熱,但是如果真的是王祖母指定了自己當金族王后,那麼這事情的機率便有一半了。

以她一族長公主的身份,若需要以某一族的王室成員來與她匹配的話,除去已有正室的和年紀太輕的,僅剩下煦之和晨弛,要是隻能從這二人當中挑選,毫無疑問煦之更勝一籌。

想到此處,槿年心跳加速,她認爲有必要先確認一下,煦之和苓嵐之間的關係,畢竟她和苓嵐情若姐妹。況且她也並非急着嫁人,她身上還有木族和兩儀城的擔子,倘若一下子嫁到外族,柏年怎麼辦呢?

因此當祭陽日在即,金族的隊伍抵達兩儀城外時,槿年沒有嚮往常那樣親自帶人到城外相迎,而是帶着手下,在兩儀宮門迎接。她近來剛出了孝期,但打扮還是如往常一樣低調,除了薄施脂粉以外,並無太大變化。

煦之見她相迎,也是禮貌地客套了幾句,徑自回了金族的處所。這一日,只有金族和水族抵達兩儀城,槿年見他們車馬勞頓,並未安排筵席。

傍晚時下了一場大雨,熱氣漸散。槿年聽聞花園的一處角落被積水所淹埋,正在清理,她見手上並無要事便親自領着下人去查看。

恰好,煦之正和泊顏、承列在花園散步,相互見了禮之後,正要各自忙碌,承列忽然問:“長公主,這次苓嵐姐姐有沒有來兩儀城?”煦之沒吩咐他問這些,他覺得王沒有說,但這些他應該想知道。

槿年一向知道苓嵐和承列關係不錯,答道:“柏年君還沒到兩儀城,我也不曉得苓嵐這次是否會隨他過來。想來,從正月回兩儀城之後,我這一連數月也沒見過她呢。”

煦之轉頭望了望泊顏,微帶狐疑。泊顏明白,他曾對煦之說,四月中旬自己曾在兩儀城遇到了苓嵐,如今槿年說數月不見苓嵐,可見四月的時候,苓嵐根本沒有來兩儀城見過槿年。泊顏不能說出苓嵐已到了兩儀城東門外十里,沒有進城是因爲煦之和槿年的緣故,只好假裝對煦之的眼神視而不見。

“這樣啊!謝謝您,長公主。”承列向她致謝。

“你找她有事?”槿年微微一笑。

承列暗裡瞥了煦之一眼:“沒什麼事。”

槿年誤以爲是煦之要找苓嵐:“是王找苓嵐嗎?她若到了,我讓她去金族處所找您。”

煦之淡然道:“不必,本王並沒有找她。”

“是槿年誤會了,您別介意。”槿年看了看煦之,見他面無表情,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無妨。”煦之的聲音像是混了冰渣子。

槿年只覺得他恢復了以前的冷淡,根本有沒有打算要十月的好逑之會邀自己的意思。

煦之大概也察覺到槿年尷尬,語氣稍稍緩和了些:“長公主不必多慮,本王沒有想過要見苓嵐。聽說她即將嫁給木君柏年,成爲你的弟媳了。”

槿年對他這句話頗感意外,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只好道:“此事需要等柏年與思均長公主聯姻之後再議。”

“那還是要恭喜你們親上加親了。”煦之嘴角上揚,又不像有笑意。

槿年見花園堵塞的地方已經疏通好了,和煦之道別。她心中忐忑,倒覺得煦之對自己和苓嵐並無心思,莫非他真的如傳言所說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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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火族與木族自東門而入。槿年正在兩儀殿上安排膳食,恰好土族王昊均也到了,五族的王同聚一堂用膳。

槿年見柏年帶的人不多,苓嵐和梨笙均不在隨行人員當中,待他坐下之後便問:“苓嵐沒和你一起來?”

柏年道:“她五月初隨她母親去了火族,至今還沒回來。”他轉頭對火族王道:“火君,王后的身體可安好?”

火族王哈哈大笑:“這次多虧了水君宮裡的御醫,目前王后身體逐漸恢復了,我讓晨弛留在她身邊照看。”又向水族王道謝,二人連連舉杯。

槿年疑惑:“苓嵐怎麼跑到火族去了?”

柏年與她隔得遠,聲音大了些:“我也不知道,她母親是和水君宮裡的御醫一同前去的,想來也是去火族王宮給王后診治的吧?苓嵐匆忙向我辭別,並無多言。”

煦之聞言,杯中的酒晃了一下。承列在旁察言觀色,知道他想到了晨弛,心裡不高興了。

火族王聽他們姐弟二人議論起自己的王后,插口:“兩位剛纔說什麼了?誰來給王后診治?”

柏年笑了笑:“是本王義妹的母親,愫眉女醫。”

火族王哪裡會記得什麼女醫,“呵呵”地笑了幾聲,還沒想到如何接話,他身旁的內侍卻道:“回木族王,您說的女醫可是個子小小的,年約三十出頭,相貌很標緻?小的見她的衣衫既有木族的顏色,又有水族的顏色,甚是特別。”

槿年和柏年對望一眼,柏年笑道:“正是。這位公公記性真好。”

那內侍道:“木族王謬讚了,小的看晨弛殿下請她到後宮之中醫治其他女眷,對她頗有印象。”

柏年聽他提起晨弛,略帶緊張:“只請了愫眉女醫一人嗎?”

“還有一個水族的女弟子,模樣倒是十分相似,看上去像是姐妹。”那內侍想了想。

此言一出,槿年、柏年和煦之臉上變色。但凡見過愫眉又認識苓嵐的人,均知道她們母女二人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且愫眉容貌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如此看來,苓嵐在火族,不光去了火族的王宮,還見到了晨弛,甚至隨晨弛一起進了後宮。

柏年甚是不悅,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好向昊均敬酒,恭喜他將喜獲麟兒云云。

煦之一言不發,但承列注意到他再也沒吃過菜餚,一味地喝酒。承列知道煦之的酒量,倒也沒敢攔他。煦之光喝酒不吃東西,喝多了醉意漸生,其餘幾族的王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接下來有什麼好玩的聚會,什麼時候去土族喝滿月酒之類的,煦之無心理會他們,提前回了處所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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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顏並沒參加宴席,只在兩儀殿外候着,見煦之腳步不穩,似有醉態,暗暗吃驚,連忙搶上前去扶。煦之揮手推開他:“本王無事!”

泊顏悄聲問承列:“他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王在討論什麼火族王后的事情,我忙着佈菜沒聽仔細,可王忽然就什麼也不吃,光喝酒。”承列苦着臉,“大概是……苓嵐姐姐沒來?”

“大中午就喝成這樣,晚上可還有一場大的飲宴呢……讓他趕緊回去歇着吧。”泊顏見煦之並沒有往處所方向走,趕緊讓承列去拉他回來。

煦之穿過花園,沿着迴廊走到了宮牆邊緣的一座閣樓下,侍衛和隨從只得一直跟着。泊顏認得此處,他們去年的好逑之會那晚曾在這裡撞見了苓嵐帶着丫頭和晨弛說話。泊顏心想:難道真的和苓嵐有關?

煦之擡頭望着那座閣樓,嘴裡喃喃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承列悄悄靠過去,只聽到他在說:“到底爲什麼?”

“王,什麼?”承列見他異常,忍不住多口問了句。

“回去吧。”煦之猛地轉身走向處所的方向。泊顏與承列對望一眼,均覺他莫名其妙。

泊顏問承列:“適才席間可有提到過晨弛?”

承列恍然大悟:“對對對,是提到過!一開始說了苓嵐姐姐沒來,然後我就沒仔細聽,後來說是什麼水族女醫去了給晨弛宮裡的人治病,還有個長得很相似的女弟子……”

“完了,”泊顏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他認識苓嵐母女,愫眉大概是衆人提到的那個水族女醫,長得相似的女弟子估計就是苓嵐,而煦之大概是聽說了苓嵐沒來的原因是在火族與晨弛見面,“你沒聽懂?苓嵐和她母親長得十分相似。”

承列也想明白了,苓嵐和晨弛接觸的事情一直是他心中的疙瘩。他曾撞見過他們,還把此事告訴了煦之,可是次日他才知道,他們的接觸皆是爲煦之遇刺的事情,但苓嵐不讓他說。

如今誤會越來越深,他只恨自己一開始怎麼就被煦之唬住了,把那晚所見的事情給說了出來呢?

回到處所,煦之沒管人和事,直接回房倒在牀榻上。承列給他倒了杯水,煦之一眼沒看,道:“下去吧!”

“王,您喝一口吧,喝完之後,您打死我算了。”承列難過地道。

“你犯了何事?”煦之轉頭看了他一眼。

“您先把水喝了,我再告訴您。”承列把他支了起來,把杯子遞給他。

煦之接過,喝了兩口,笑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什麼東西?”

承列扶他坐穩之後,跪倒在地:“有件事,承列一直在瞞着您。”

煦之見他來真的,心裡疑惑,酒意散了些,他坐直了身子:“何事?”

“是關於苓嵐姐姐,她和那個晨弛……”承列哭喪着臉。

“什麼!”煦之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身子微微搖晃着:莫非……他們二人早就……?

承列擡頭見他一臉的怒意,知道他想歪了,趕緊一口氣把話說完:“姐姐是因爲要查上回您遇刺的毒粉才和那個晨弛有來往的,她說您曾經不准她去幹涉此事,所以她只能悄悄地去查,她還說那些毒粉在晨弛那兒能找到些眉目。她不讓我告訴您,所以承列就想着先不說了……反正日後王定然會知道的。”

煦之的臉色逐漸緩和了下來,他盯着承列,聲音沉悶:“當真?”

“千真萬確!”承列仍跪在地上,五官扭曲,一副想哭的樣子:“王,您打死我吧!”

煦之笑了,帶着無奈和感傷,又有點欣慰,逐漸地,眼裡重新燃起了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