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醫的人,有一個壞毛病,但凡疾病發生在自己或在意的人身上,總會忍不住往最嚴重的方向想。
許多清楚自己本質上是個悲觀主義者,她無法剋制自己做最壞的打算。
陳曦病情進展迅速,預後不佳,那麼該怎麼辦?
她強迫自己不要想下去,要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可始終心頭沉甸甸的,無法釋懷。
年級主任跟喬老師都有自己的工作要處理,也不好一直留在醫院裡。既然陳曦暫時情況穩定;陳曦父母又聯繫了家裡的阿姨,讓人過來暫時照應孩子;他們就先告辭走了。
陳家的阿姨屬於鐘點工性質,並非住家保姆,也沒有陳曦房間的鑰匙。來的時候,她也是空着手,沒帶什麼生活用品。
好在許多能單獨進陳曦的公寓,那裡有全套的生活用品。她跟阿姨說了一聲,先過去拿東西。
走到住院部一樓的大廳時,許多才發覺自己的腿腳都是軟的。渾身上下完全靠着口氣在支撐。她告誡自己不能倒下。陳曦的父母尚在返家途中,這裡得有人支應。
許多深吸了口氣,拿雙手搓了把臉。她累了,極度的疲憊。前面一個禮拜累積起來的疲勞,是昨晚的睡眠無法抵消的,現在它們排山倒海接踵而來。
她匆匆往前走,因爲心神恍惚,還撞到了人。許多甚至連被撞的人是誰都沒看清,只會訥訥道歉:“對不起。”
無辜被當胸撞了一記的受害者則有些不確定地試探開口:“許多?”
許多擡起頭:“噢,是你啊,林奇。”
林奇心中躥起一股難言的興奮,他沒想到許多居然還能記得自己。這種感覺像是小粉絲被偶像點了名。
許多沒有精力跟他敘舊,況且這輩子,他們也沒舊可敘。她禮貌地點點頭:“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林奇有點兒不知所措地搓搓手,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家的阿姨從電梯追出來喊許多,醫生要求留緊急聯繫人的聯絡方式。現在陳曦父母不在,她問許多要手機號碼。
許多沒有推諉,留了自己的手機。
林奇在一邊聽了,小心翼翼地問:“那個,陳曦,怎麼了?”
上次在電視臺,他就看出來許多跟那個陳曦關係不一般。走的時候,陳曦是攬着許多的肩膀出去的。
許多勉強扯了下嘴角:“他生病了,發燒。不過你不用擔心,不是*。”
林奇訥訥,其實他並不知道許多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許多自顧自往門外走。林奇神差鬼使地跟在了後面,他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這個女孩子非常特別。
許多過馬路的時候,差點兒被一輛闖紅燈的自行車蹭到。騎車的中年男人還對她破口大罵:“眼睛長天上了?走路不曉得看路啊!”
林奇立刻衝了上去,一把攘開對方指着許多鼻尖的手:“幹嘛啊!你闖紅燈你還有道理了不成!一大老爺兒們,欺負人家小姑娘,你好大的臉!”
林奇塊頭大,身材壯實,加上一看就不是個乖孩子,小夥子站出去很能唬得住人。肇事者慫了,被迫跟許多道了歉,灰溜溜地推車走了。先前因爲他摔倒了,還嚷着讓許多陪修車錢跟醫藥費。
許多在這個過程中一直一言不發。
其實上輩子有次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林奇原本跟她不同路,那次以後,他硬是連着一個禮拜,每天晚自習都騎車跟在她身後,直到她進入回家的小巷子。
那個時候,許多的羞窘大於感動。因爲當時家裡住的是城中村,居住條件相當差。她在班上屬於成績比較好的學生,花季少女的小驕傲,並不願意將生活的困窘暴露在同學面前。
許多閉了閉眼,重新睜開,認真道:“謝謝你,林奇。”
這一句“謝謝”,我欠了你好多年。
林奇下意識地抓了抓頭髮,訕笑道:“那個,不客氣的。”
他跟着許多去陳曦的公寓,許多也沒硬喊他走。他說的有道理,自己目前的精神狀況實在太差了,確實容易路上發生未現。
許多到了公寓樓下,與保安打了聲招呼。她幾乎每個禮拜都過來,保安都默認她的戶主身份了。保安拿電子卡幫她開了樓道門。
許多上樓取陳曦的衣服跟生活用品。好在她雖然心神恍惚,總算沒忘了陳曦公寓門的密碼,順利進了大門。
她的腦子有點兒亂,上衣拿了兩件才發現忘記褲子了。爽膚水跟沐浴乳抓在手裡,死活想不起來它們到底是什麼。熟悉的法文單詞也成了一隻只小蝌蚪,在她視網膜上游來游去,就是不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不得不洗了把冷水臉,才強逼着自己鎮定下去,繼續收拾東西。
好在陳曦素來生活規律,東西擺放有條不紊。許多打起精神來以後,沒花幾分鐘就收拾好了一袋子衣物跟一袋子生活用品。
許多重新回到樓下,才注意到林奇還等着。她有點兒驚訝,他怎麼還沒走。
林奇習慣性地想摸腦袋,難得靦腆了一回,訥訥道:“我看你好像是要過來拿東西的樣子。反正我也沒什麼事,索性再等一下好了。”
剛纔聽她跟保安的對話,他就知道這兒是那個陳曦的住處。他心裡頭有種說不清的滋味,神差鬼使地冒了句:“你倆感情真好。”
許多愣了一下,才從混沌中清醒半分,輕聲道:“他特別特別的好。”
林奇咧開了嘴巴,他想他應該笑一下的,可他覺得似乎有點兒笑不出來。
他沉默着護送許多再度回到醫院。
出去走了一趟,許多的鬱結稍微散了一些。她將衣物跟生活用品交給阿姨,又進去看了回陳曦,他正沉沉地睡着。許多有些心驚,生怕他是昏迷了。
陪同她進入病房的護士小姐都被她逗樂了。許多這才反應過來,用支離破碎的醫學知識,自己判斷出是熟睡狀態。
她沒有在病房裡多逗留。她還想上下午的課。陳曦現在人躺在病牀上,她得一個人聽兩個人的課。
出了傳染病房,許多驚訝地看着樓道里站着的人。林奇居然還沒走。她之前進入傳染病區時,跟他道謝,表示他可以走了時;林奇並沒有推辭。
林奇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待在這裡不肯走。
他今天過來是寧檬喊的。她家的那個小姨夫的前妻生的女兒轉院到這邊了,前後這兩任老婆不知道怎麼的死活不對付。寧檬怕她小姨吃虧,非得喊他過來壓陣。
林奇一大小夥子怎麼跟老孃兒們爭啊。打吧,他哪裡能對跟自己媽一般的女人動手,男人怎麼着也不能打女的啊。罵吧,他更加不是對手。
好在少年信奉好男不跟女鬥,直接竄逃,毫無壓力。
卻不料碰上了許多,這個僅有一面之緣,卻莫名熟悉的女孩子。
大約是在學校裡,聽關於她的事情太多了。
坐他前面的女生李娟就是港鎮初中畢業的,跟許多還是同班同學,上學時玩的不錯。
林奇自從上次見過許多一面後,硬纏着李娟將她所知道的許多所有的事情全都問了個底朝天。爲此,他請人吃了一個禮拜地烤羊肉串跟奶茶。
林奇的心是欣喜的,只是這信息沒由來。他臉上露出了訕訕的笑容,支支吾吾:“反正……那個,我沒事,就在這兒隨便等等。”
許多面色平靜:“你怎麼可能沒事?縣中禮拜一放假嗎?”
縣中可是天上下刀子都不會放假的。
林奇臉上的笑僵住了,渾身不自在起來。他不算什麼好學生,平常貪玩的很。偶爾翹課,屬於常態。事後找家裡人補張病假條就好。
許多輕輕吁了口氣,懇切道:“回去吧,現在走,還能趕上下午的課。”
她沒立場說什麼大道理。上輩子林奇成績也平常,後來去外市上了本三,具體哪個學校她搞不清楚了。可是畢業以後,他也過得很好啊,住別墅開寶馬,嬌妻愛子,妥妥的人生贏家。
林奇訥訥點頭,跟着許多下樓。
許多回過頭,無奈地看他:“真的不用再麻煩你了。我馬上回學校上課去。”
林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根筋兒搭錯了,非得梗着脖子堅持送她去學校。醫院裡人來人往,不少經過的人向這對少年人投來奇怪的眼神。
許多實在是頭疼,她無奈地揮揮手,隨他去了。林奇這人性子有點兒軸,上輩子他還有點兒怵自己,怕惹自己不高興。這輩子不過萍水相逢,許多自認爲沒這麼大的臉。
她回家拿了書包,跟傳達室的大爺打了招呼。大爺也心焦的很,他常年關注新聞聯播,已經掌握了“*”的第一手信息。這要是小陳真是“*”,那豈不是整棟樓都得封了。
許多趕緊解釋,醫生已經排除了“*”的可能,他就是普通的感冒發燒。
大爺這才把一顆心揣回胸腔裡頭去,還有餘心打聽八卦:“多多啊,那個男孩子是誰啊?之前你同學堆裡頭沒見過這個人啊。”
許多頭疼,只好胡編亂造:“我初中同學,要去我們學校找人有點兒事。”
大爺狐疑地點點頭。他人老成精,雖然心裡還是百般疑慮,卻沒再多口舌。
好在林奇說到做到,送了許多進外國語學校的大門,總算轉身走了。
許多心中亂糟糟的。
上輩子與林奇錯過,多年後,午夜夢迴,她的確曾經心中難掩遺憾。但這輩子,他們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既往的回憶,她只想放過。她並不想與林奇再有什麼交集。
許多進教室時,下午第一堂課的預備鈴就打響了。喬老師拿着教案上講臺,看到許多還愣了一下。他本以爲許多下午會繼續請假的。
許多衝喬老師咧了咧嘴。喬老師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下午三堂課,許多始終全神貫注。課堂成了最好的避風港,將所有精力都投注到學習上,那些令她心驚膽戰的腦膜炎後遺症就沒了可乘之機。
等到放學鈴聲響起,許多沒顧得上跟龔曉等人解釋清楚陳曦的情況,就匆匆往醫院趕去了。其實她是不想說,說不出口,彷彿只要不說,陳曦就不是得了腦膜炎一樣。
所謂諱疾忌醫,莫不如是。
陳曦父母與許多前後腳到的醫院。陳母抱了抱許多,安慰道:“好孩子,嚇壞了吧。不怕不怕,有我們在呢。”
許多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的擔憂、恐慌像是找到了出口,迫不及待往外面擠。
陳母也害怕。她的寶貝兒子什麼都好,就是身體健康上運氣差了點兒。之前一個骨髓炎,把個八尺男兒折磨得差不多在牀上躺了三年。
現在,好容易太太平平過了快一年了,兒子竟然又得了腦膜炎。這好端端的,大小夥子一個,誰能想到會腦膜炎了呢。
陳母絮絮叨叨,說到後來,淚水肆意。反過來是許多安慰她,沒事的,陳曦肯定沒事的。
陳父到底是家裡的頂樑柱,性格堅毅。他的表現要比妻子平靜很多。他對許多道謝,表達了作爲父母,他們對許多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