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阿姨跟陳曦父母交過班以後,就回自己家去了。陳父不放心惶惶無措的妻子一個人待在醫院。他打了電話給司機,喊對方送許多回去。
許多渾身疲乏無力。在icu的金屬門前,那股強撐着的氣還在,一走出病區,所有的強撐就轟然崩塌。她靠着心中的那點兒倔強,硬是強逼着自己跟着司機走下樓,坐車回家去。
腦袋後面彷彿一直有一雙眼睛在擔憂地看着她。許多心想自己已經魔怔了。她這個時候想到的,依然是陳曦會擔心,擔心她撐不住。
她雙手捂住臉,眼淚大顆大顆往外涌。那鹹澀的液體蔓延過指縫,在她的衛衣外套下襬上,暈染出一朵朵暗色的花。
司機沒有言語,他也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個跟自己女兒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許多本人,這個小老闆躲起來打電話時喊的“多多寶貝兒”。
小老闆這麼個少年老成的人,也就是跟她打電話才那麼眉開眼笑,喜怒哀樂全擺在臉上,有個少年人的樣子。
唉,多好的孩子,他天天拿來教育自家兒子的好孩子。怎麼就少了點兒這福氣呢,腿好了這纔沒一年吧,又躺醫院的icu去了。交了這麼個小女朋友,也是傷心欲絕。
許多下了車,跟司機師傅道謝,深一腳淺一腳往樓道走。傳達室的大爺居然還沒睡,一聽到響動就立刻過來給她開了門:“丫頭啊,快點兒回去睡覺。這人生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許多哭得眼睛生疼,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她扯扯發皴的臉,沙啞着嗓子道謝,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家。
怎麼可能睡得下。腦膜炎病情多兇險,她又不是不知道。她打開了電腦,開始搜索《地藏經》。
電腦的設置,一開機,她就自動上線了。蜜雪兒的頭像在跳動,她焦急地問許多到底現在怎麼樣。她聽說了中國目前有瘟疫,who已經將一些地方列爲疫區了。她非常擔心許多以及她的家人朋友目前的狀況。
許多愣了一會兒,才慢慢敲下字:沒事,目前她周圍沒有人感染上這種疾病。
蜜雪兒的回覆非常快,幾乎是立刻就回復了過來:上帝,寶貝,請照顧好自己。我和我的家人都非常擔心你。寶貝,千萬小心。情況非常嚴重,我看過蔣的採訪了,上帝,怎麼可以這樣,他們怎麼能撒謊。
許多不知道該如何迴應這件事。
她知道蜜雪兒口中的“蔣”是指解放軍*的蔣彥永醫生。
這位當時已經年過七旬的老醫生,憤怒於時任衛生部長在4月初,sars已經失控的情況下,依然宣稱北京沒有人感染sars。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寫信告訴中央4臺以及鳳凰衛視,沒有得到迴應後,主動尋找到了海外媒體,接受了採訪。sars事件至此才得以被更廣闊的人羣所知道,轉而倒推回國內,迫使信息透明化。
兒不言母醜,子不言父之過。面對蜜雪兒的關心與憤怒,她只能虛弱地解釋,現在國內已經重視這件事,醫院也開始應對性措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蜜雪兒安慰了許多幾句,告訴她,如果需要他們的幫助,請隨時聯繫她。不要因爲害羞而吝嗇開口,他們都愛她。
這來自遙遠的太平洋彼岸的關懷給了她溫暖的慰藉,但並不足以消弭她的恐懼與擔憂。陳曦是沒有患上sars,可是他得的是腦膜炎,他躺在icu裡,醫院給他下了兩張病危通知書。
他隨時有可能,一覺睡下,再也不復醒來。
電腦音箱裡,佛樂嫋嫋,《地藏經》的誦讀聲字字清晰。
“恭請南無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薩慈悲護持……”
許多跟着佛樂低聲吟誦。
上輩子,許婧的寶寶一直比同齡的孩子反應慢半拍,而且學習能力差。他們全家人想盡一切辦法,看兒科專家,找心理醫生,得出的結論是智力發育遲緩。白髮蒼蒼的老教授安慰他們說:世人萬千種,孩子也是各不同,有些事情,不要強求。
可是誰又能真忍心放棄。
一家人最終將寄託放到了佛祖身上。媽媽請了地藏王菩薩供奉,許婧每晚下班後必然虔誠誦讀三遍《地藏經》。他們放生,發願。許多茹素了十八個月,在異鄉日日爲寶寶誦經三遍。
這些到底有沒有用,許多不知道。寶寶的確比以前進步了一些,可誰也無法篤定這究竟是生理髮育的必然,還是慈悲的佛給予的憐憫。
有信仰的人最幸福,因爲可以將一切希望寄託給他們的神靈。神靈永遠不會被沉重的期待壓垮。
許多小聲跟着誦讀了七遍《地藏經》,等到她迴向完畢,站起身時,天邊已經發白。一夜未眠,她卻無半分渴睡的意思。
她量了米,按下電飯鍋的煮粥鍵,而後放熱水泡澡。刷牙、洗臉,等到一切忙罷,她勒令自己開始喝粥。她最近一次的進食還是前晚的半碗白菜湯麪。
必須得吃東西,身體不能垮下來。儘管一夜未眠,嘴巴發木發苦,什麼東西都不想吃,她還是強行塞了一大碗白粥進肚子。到後面,她幾乎是硬壓着想要嘔吐的感覺。
吃完飯,許多給陳父打了個電話,確認陳曦還在icu,情況平穩後;她沒有再去醫院,而是直接回學校上學。
陳曦萬一有什麼不幸,神經受到了損傷,那些忘掉的,她一個個的教他。她不怕,上輩子教寶寶寫名字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這方面,她也算是有經驗。
許多驚訝於自己的冷靜。大概這要歸功於她的悲觀主義。因爲一開始就將最壞的可能考慮到了,等事到臨頭,反而不會過久地沉浸於悲傷絕望中去。
人一生的福祉與苦難都是有限數的,藏不起、躲不過、繞不開。那麼就坦然地接受好與不好的一切吧。我們終將面對現實,與命運相妥協。
她白天在學校上課,錄音、記筆記,晚上去icu門口陪着。看不到人,離他近一些,心中也安寧。
家裡阿姨燒了晚飯送過來,有給許多準備的份。她認認真真將青菜香菇跟米飯全部嚥了下去。陳母看她愛吃的清蒸石斑魚跟小河蝦都沒動,忍不住勸她:“多多,要吃點兒肉,不然身子吃不消。”
許多搖搖頭,垂下眼睛:“阿姨,我發了願,我茹素三年。”
陳母怔住了。
許多努力微笑着跟家裡阿姨道歉:“對不起啊,我暫時不能吃這些了。阿姨,你做的飯菜都特別好吃。我都沒跟你說過謝謝。”
陳父安慰地拍拍妻子的脊背。他平常基本上不抽菸,此時卻有種想出去抽口煙的衝動。病危通知書是沒有繼續下,可兒子這樣一天天躺在icu裡,他肩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相形之下,許多是那個最平靜的人。她坐在鐵皮椅上,將書本攤開,開始安靜地寫家庭作業;她面容平和,彷彿那個人還在身旁,觸之可及的地方。
陳曦在icu整整觀察了七十二個小時,確定情況平穩後,主治醫生跟家屬談了,決定再將他轉回原先的病房。這樣家屬也能陪牀,看到病人了。
許多下了課,回去煮了上次陳曦說要喝的粥。現在他已經能夠不單純依靠靜脈輸液提供營養,可以進食流質了。她安慰自己,太好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等到陳曦情況穩定下來,她也可以歇一歇了。這幾天強大的精神與身體負荷,她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
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病一病了,她說不出的輕鬆愜意。
許多熬好了粥拎着往icu門口走,她想第一眼看到陳曦,還能跟他炫耀:“看,你要喝的粥,我已經熬好了。”她想告訴他,她很好,她把自己照顧的很好,她棒棒噠。
她走的穩且快,她想她下在應該可以稱得上步履輕盈。這是她希望展示在陳曦眼前的姿態。
她經過的人羣,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嘶吼,有人在擁抱。醫院本身就是悲歡離合的人間戲劇院,每一天,這裡有無數新生命誕生,無數生命離去。命運,在這裡實現了無常的輪迴。
快到icu門口,轉過一個樓梯口就是的時候,許多突然被個女人狠狠推了一下。她的背重重地撞上了扶手拐角,肩胛骨內側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
已經是晚上,樓梯口的燈光暗淡,人臉上落着沉沉的陰影。她只看出這是張年輕女人的臉,畫着濃妝也沒能完全掩蓋住少女的稚氣。
少女聲嘶力竭地衝她喊:“你個不要臉的臭□□,你男人死了嗎。你就急着勾搭人了?你們外校的人是不是個個都像你這麼飢渴?!”
許多腦子暈暈乎乎的,她還沒從那陣劇痛中醒過神來,那句“死了”踩到了她的痛腳。她掙扎着想要推這個胡說八道的混賬。陳曦纔不會死!
可到了這時,她才發現渾身無力,連嗓子都疼,喊一句“你閉嘴!”都聲如蚊吶。
少女的巴掌又急又快,一伸手就揮上了她的臉。許多整個身子一歪,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中途落在了追着寧檬跑過來的林奇腳上。
林奇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寧檬會這麼瘋。他這幾天掌握了許多的行蹤後,忍不住遠遠跟着護送她來去。他總覺得這姑娘三魂少了兩魂半的樣子,看着滲人的慌。這萬一沒個人照應,她能直直走進馬路中央。
反正她非常地乖,醫院、家與學校,三點一線,踩點能準確到分鐘。
林奇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明明兩人沒有交集,連醫院偶遇在內,不過只見過兩回。她對他說過的話,全部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可他總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那一次,在電視臺,她唱着那首《想起》,那雙悵然的漂亮眼睛,凝視的人是他。那一字一句,也是唱給他聽的。彷彿他們相識多年,曾經經歷過很多很多事。
他知道自己是心生妄念,因爲許多親口說她看着的人是她的男友,他不過剛好坐在那個陳曦的身後。可一念起,無論是不是妄念,便無法輕易平歇。
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方設法地打探關於她的一切。即使再也沒有機會見面,知道這些,他的心中也有種惘然的安慰。
林奇自覺沒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行動自由,照看個漂亮姑娘又怎麼了。就算這姑娘有男朋友,她男朋友不是躺在醫院,照應不上嚒。再說,他就遠遠看着,啥事也沒幹啊。
這礙着寧檬什麼事兒了。這女的正兒八經越來越瘋了,竟然伸手推許多下樓梯。
林奇趕緊彎腰抱着許多起身,焦急地喊:“許多,許多,你怎麼樣了?”
寧檬暴跳如雷,三步並兩步奔下樓梯,伸手攘林奇:“你他媽這就心疼上了?她怎樣關你什麼事兒啊?有你這麼不要臉的,熱臉貼人冷屁股的嚒。”
林奇被推急了,忍不住攘回頭:“滾你媽的蛋,你瘋了你。你他媽這是在殺人。許多!許多!”他慌亂地想要直接抱着人去找醫生,“救命啊!醫生,快救命!”
icu門口一貫哭喊聲不斷,陳曦的父母心神都牽掛在即將要出來的兒子身上,一開始,兩人都沒有留心樓梯口的吵鬧。後來還是林奇喊出許多的名字,被陳母聽到了。這名字不太常見,她立刻想到了是多多。
陳父趕緊奔過去看,一見之下整個人都懵了。許多被個男孩子抱着,半邊臉高高腫起,整個人都奄奄一息。那男孩子嚇得六神無主,一直在大呼小叫。旁邊有個眼睛塗得黑黑的女孩子一直不停地用惡毒的字眼咒罵她。
陳父的怒氣一下子從腳後跟直竄天靈蓋。他兒子前腳才躺進醫院,後腳人家就欺負到他眼皮子底下了。
他跨過灑了一地的清粥,直接跑到許多面前:“多多不怕,告訴爸爸,哪兒不舒服。”
許多的腦袋“嗡嗡”作響,所謂眼冒金星,居然真的是這樣。她頭暈目眩,噁心想吐,渾身半點兒力氣也沒有。
陳父靠近孩子,才發現她氣息灼熱,伸手一探,忍不住驚呼:“多多,你發燒了。”
許多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燒了。她這幾天一直覺得自己是上火了,嗓子發乾,吞水下嚥都困難。她現在頭痛欲裂,只記得一件事:“叔叔,別讓陳曦看見,他會擔心的。”
她不能讓陳曦看到這樣悽慘的自己,他會發瘋的。她怕他會從病牀上跳下來,他的身體吃不消。
那一頭,icu的金屬門推開了,護士高聲喊着“陳曦的家屬,過來。”
陳父不得不放下許多,喊家裡阿姨幫忙看着,自己去推兒子。倘若自己跟許多都不在,兒子肯定會懷疑的。這小子,實在太敏銳了。
陳曦的狀況比起送進icu時已經好了很多,就是短短几天的工夫,顴骨都凸了出來。他費力地睜着眼,四下張望,沒看到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開口問母親:“媽,多多呢?”
陳母差點兒眼淚就下來了。還是陳父反應迅捷,勉強扯起笑臉:“你個臭小子,不是說想喝粥嚒。人家一放學就回去給你熬粥了,還沒來得及過來。”
陳曦脣角浮起淺淺的笑容,像是埋怨一般:“她真是,傻。”比起什麼粥,他肯定更想看到的是她本人啊。他想喝粥,是因爲那粥是她熬的。這個傻多多。一根筋,傻里傻氣的傻姑娘。
活動牀推到了電梯口,護工按下鍵,等着電梯到這層停。
許多在樓道的黑暗中,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怕自己會忍不住發出聲音。
寧檬想要尖叫的時候,被林奇一把堵住了嘴。因爲許多正流着淚,無聲地看着他。他受不了這樣的眼神,他不用她開口,當即主動阻止了寧檬的歇斯底里。
陳家的阿姨無措地摟着這個渾身滾燙的小姑娘,造孽啊。多好的小姑娘,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人這麼糟踐。曦曦看見了,可不得心疼死了。
許多清楚地聽到了“嘀”的一聲,然後是電梯門緩緩打開的聲音,移動牀的軲轆滾動聲,跟陳曦那句“媽,幾點了?要是晚了,你讓多多別過來了。她身體弱,這麼熬,吃不消。”
她的眼淚肆意洶涌,噴薄而出。
林奇呆呆地看着她,第一次真正茫然無措起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件錯誤的事,連累了這個無辜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