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5章 天下共此義,是否有天公!

顧師義說的什麼良心,什麼俠義,什麼路見不平,姬玄貞是半個字都不信。他不止是不相信顧師義,他是根本不相信這些東西,誰走到今天不是歷盡了風雨,如何能那樣的天真!

這世上只有利益是永遠,人生的所有取捨都是權衡。

但顧師義掌中流淌出來的黃昏,他卻不得不見證。

“永恆黃昏,你竟然竊得了蒼天神主的傳承——”在看到掌中黃昏的這個瞬間,姬玄貞想到了許多事情:“原來那個行走在天馬高原的人,是你!原來你纔是昭王!”

昔者八賢臣之風后,爲了人族的最終勝利,在側面戰場獨拒妖族大軍,抱樹而死。其身雖死,其節永在。

人族世世代代,傳唱其名,歌頌祂的精神。

文人墨客最愛的“抱節樹”,就是爲了紀念祂而得名。

後來一縷殘魂,自此“節”中甦醒,歷經數十萬年,滾滾人潮之念,降生爲神,再證超脫,號爲蒼天神主。此中艱難自不必說,此等偉業亙古無二。可惜蒼天神主最後也隕落。

原天神甘願做狗,數萬年如一日地守在天馬原旁邊,就是爲了蒼天神主遺留在黃昏深處的傳承!

景國荊國聯手封鎖天馬高原,多少年來屢屢派人探索,也未嘗沒有對這份傳承的覬覦。

可它竟然已經被取走,不知不覺地落在顧師義手中。

永恆的黃昏凝固了一切,天馬高原上曾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或許只有顧師義自己才知道了。

但在看到黃昏的此刻,姬玄貞至少明白了此人的力量源頭。

難怪顧師義能夠如此強大,他把握了另一個時代的遺留,擁有蒼天神主所代表的最正統的神話力量。他還帶走了諸神凋零時的黃昏。

如今看來,顧師義和赫連良國的那一戰,根本就還在掩飾自己。這具軀殼下的神話力量,都不曾真正展現!

“現在我又是昭王了!你們景國人荒謬起來,連自己都騙,還能讓自己相信!”顧師義的眼睛,已經不見瞳仁,只剩下純粹的黃昏。姬玄貞的掌刀,在永恆的黃昏中凝結。姬玄貞的視線,在無盡的黃昏裡淪陷。

但姬玄貞的道軀,在此刻生出龍蛇之紋。

似道字而非道字,密密地連接在一起,如水脈織網,棧橋勾連,將這具道軀裡的一切力量,都統合在一起。

它們並不描述具體的涵義,但一眼望過去,卻能感知其間的恢弘,彷彿一篇古老的雄文,定然描述了某種歷史。但今人讀已遲!

此即【道質】。

是姬玄貞爲自己熬練的不朽的基礎。

洞真掌控道則,洞知萬事本質。衍道創造道則,一念生滅。而要超出衍道,成就超脫,首先就要熬練那真正圓滿的道則,擁有足夠多的【道質】。它們既可以在躍升最後一步時,鋪墊爲晉升之階。也可以在修行者躍升之前,幫助修行者隔絕現世的牽拽。

質本高渺,道即天成。

【道質】的份量之重,可謂超脫的基礎。

能否熬練出【道質】,往往也成爲衍道真君的分水嶺。

姬玄貞都已經用道質來塗抹身軀了,這件事情本身所體現的強大,或許要更爲直觀。而在這正在進行中的交鋒裡,他身有不朽之質,眸有不敗之光,雖在黃昏裡永遠淪陷,但是永不消亡。

即便是那場諸神消亡所凝結的黃昏,也無法將他真正消磨。

於是在永恆的落寞裡,響起時代的秋風,無所有中生所有,在那一眼無際的高原呼嘯。

他一刀斬裂了顧師義的道軀,並且還在切割黃昏!

顧師義在這種情況下,身形愈發魁偉高拔。一邊潰散力量,一邊氣息躍升。散落的黃昏,彷彿成爲堆山的土,不斷堆積顧師義的偉軀。

姬玄貞切割黃昏的過程,倒像是在幫顧師義消化諸神的饋贈。

但他們當然都知道,現在的每一口吞嚥,都是帶着刀子的。姬玄貞可不會看不穿這等把戲,徒作嫁衣。

被切碎而散落的黃昏力量,每一點都沾染着姬玄貞的不朽之質。

顧師義吞下它們,就成爲道軀的隱患。不吞下它們,就無法迅速地獲得力量。

他選擇吞嚥!

這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顧師義確切地在姬玄貞面前掙扎了,至少是擁有掙扎的餘地。

“我的確曾經行走在黃昏,得到了舊時代的饋贈。”顧師義像是吞嚥了無數的砂石,粗糲地道:“那是歷史的禮物,不歸你們哪傢俬有,又何來竊稱?!”

他的右手是虛無的黃昏的碎片,他一如既往地昂首,豪邁恢弘:“昭王是否在彼處行走我亦不知,原天神看到了什麼,是祂的事情。而我在天馬高原上,見證了一場謀殺。這是我今天來到這裡的原因!殺死殷孝恆的,分明是——”

噗!

長劍入肉的聲音。

來不及回頭,應江鴻還站在彼處彷彿沒有動過。但他的劍已經洞穿了伯魯,刺穿那件御風袍,反向釘入顧師義的道軀,在事實上將這兩位衍道強者串在了一起!

伯魯圓睜着血淋淋的眼睛,他已經傾盡所有地戰鬥,可是力量已經太過削弱,而應江鴻實在強得恐怖。他極其艱難地捕捉到進攻動向,卻根本沒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甚至來不及對顧師義提醒!

戰鬥的時間幾乎可以忽略了。距離和生死都被那無匹的力量抹平。

“呃……啊。”

顧師義微張着嘴,該說的話沒有說出來,吐出了一片晚霞。

當然他知道,那些言語也沒必要了。

被認定爲真兇的人已經被殺死了,揭露真兇是誰,還有意義嗎?

顧師義的身體,垂下來一片山影。

山影之中,那磅礴鬼軀的力量不斷消散,終究到達某個臨界點,像是一個泡沫被戳破,伯魯獰惡的鬼形已然消磨,現出曾爲人時的本相——是一個非常瘦弱的少年。

看着這樣的他,你很難相信,他是那位“伯魯逃國,投燕反伐,戰文衷於禍水”這一系列事件的主人公。

他也曾意氣風發,也曾領千軍萬馬作戰,曾經負重歷千山。

當年離國的時候,他懷揣着怎樣的心情呢?

他削瘦的身體,嵌在過於寬大的御風袍中,因爲被釘在一起,袍子倒是沒有滑落。

他圓睜着無聲的眼睛,直愣愣地對着遠處的應江鴻——實在是沒有力氣回頭看了。

“你相信……天公城嗎?”

他問。

“天公”,而後能“平等”。

他的問題是他自己的答案。

問完他就沒有聲音。

因爲眼皮早被剝掉,所以他也不曾閉上眼睛。

“這個世界之所以誕生‘俠’,就是因爲有不公。你只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加入了一個錯誤的組織,錯誤的並不具有改變一切的力量——但你的理想並沒有錯。”

背對着他的顧師義,這樣說道:“我今天走到你面前來,只是爲了告訴你這一點。”

顧師義再一次重複道:“我來晚了。”

伯魯,我們從前不相識,從前不相知。

但我贊同你。

這句話也說晚了。

伯魯聽不到了。

應江鴻的劍,是斬下前任神冕大祭司北宮南圖的頭顱的劍,是作爲神策統帥、殺出南天師之尊位的劍。

能面對這一劍,已是莫大的榮耀。

要擋下這一劍,伯魯絕無可能。

伯魯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承載着越太宗文衷的期待、末代越帝文景琇的寄託,以錢塘君爲號,建立了天公城,最後是作爲伯魯這個人,爲自己的理想死去。

“我想他死得其所。”顧師義相當的平靜:“你們說,對嗎?”

“也許吧。”應江鴻張開他的五指,他又重新握住了劍柄,伯魯的屍體和顧師義的道身,都挑在他的劍上。

而與顧師義相對,削割無盡黃昏的姬玄貞,只是擡起眼睛:“啊?”

作爲中央帝國之絕巔,作爲姬玄貞和應江鴻個人,無論理解或者不理解,他們現在都要送走顧師義。今日的結局早已經寫下,來的無論是誰,都不允許有不同。

恐怖的力量衝撞在一起,即在這片海域之外,自然生成一個個旋轉的空洞!就如一座座絕望的墓碑,吞光食念。

顧師義就在他們面前,在兩位絕頂真君的注視中,在這片墓碑林裡,潰成了一片人形的黃昏。

他幾乎是不做反抗的被摧毀了。

雖然他反抗也沒有用,但顧師義豈是束手之人?

“不做反抗”這件事,立即引起兩位真君的警覺。

但顧師義只是在那裡消散着,他眼裡的黃昏,身上的落寞,鋪開天邊一道一道的晚霞。

“顧某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不是我做的,我不認。該我承擔的,我不躲。”

“我非神俠,也不是昭王。”

“我的確曾經被平等國邀請。”

“許多次被邀請。”

“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擁有改變世界的決心,但做不到。”

“在你最無能爲力,最絕望的時候,你最容易不成爲你自己。”

“我獨行了太久,也需要遙遠的炬火。”

“我找不到前路的時候,也希望被照亮。”

“我幾度動搖過,其中最接近的一次,已經只差聖公的認證。”

“但爲什麼還是停下了呢?”

“我認同他們的理想。”

“但無法認同他們所有人,所有的手段。”

“那時候有一個平等國的女人,用殘酷的方式追殺一個年輕人。其目的是爲了逼得那個很有天賦的年輕人,與他所在的國家決裂,並在關鍵時刻動搖他的心智,把他吸納進平等國。將他作爲一顆純粹的覆國的棋子。”

“我無法認同這樣的做法。”

顧師義道:“我阻止了那個女人,並且留下我的名字,警告他們不能再繼續。也從此和他們分道揚鑣。”

姬玄貞聽得莫名其妙!

在這樣的時刻,顧師義講這些?

已經都殺成這樣了,顧師義是昭王還是神俠,又或者是不是神俠,到底還重要嗎?有人在乎嗎?

救平等國暴徒者以同黨論死,此話放諸天下而無誤,歷百代不改!

他擡起頭來,目巡高穹,想要洞悉顧師義消解的歸處。

應江鴻倒是看着黃昏所填塞的顧師義的身形,這位最強天師,如此說道:“或許世間本無對錯,只看誰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諸聖寂滅了,神主就是對的。神話破滅了,仙人就是對的。仙宮隕落了,一真就是對的。一真謝幕……現世就是正確!”

時至此刻,他仍然認爲顧師義的選擇是愚蠢的。

但大概因爲太久之前就見識過顧師義的愚蠢,他沒辦法覺得這份愚蠢是可笑的。

“大概你是對的。”顧師義的聲音說:“但我要說你是錯的。“

他聲音不再有豐富情緒,從豪邁走向恢弘:“天公若在,俠不必存。我寧願你們是對的,這樣我就不必誕生。”

應江鴻略有些遺憾:“大家都有自己的正確,誰也不能真正說服誰,這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真相。我不認可你,但可以理解你,可惜你不能再爲自己言說!”

南天師是真正的強者,他並不拒絕異見者的存在。他無懼百舸爭流,敢於天下劍爭。

理解、同情、尊重,抑或憎惡、厭棄、鄙夷,都無法影響腳下的路。

大家走到了這裡,道理只能用生死來驗證。

他必須要往前走,這意味着又有人倒下。他明白,這樣的人生道路交錯的瞬間,將會越來越少,所以他略感遺憾。但不算寂寞。

唯獨顧師義自己,是來不及遺憾的,他也沒有想過感慨。

由黃昏所填充的最後的人形也消失了,那代表人性的離去。

大片大片的黃昏色塊在高穹遊移,如此絢爛的晚霞,那是神性的凝聚!

自滅而有,自死而生。

他在烈日高懸的正午時死去,他在絢爛無邊的黃昏裡誕生!

應江鴻的劍上,只挑着一件過於寬大的長袍,和一個過於瘦弱的李卯,他的長劍緩緩拔出,在拔出的過程裡,長袍和李卯都慢慢地消失了。

“以身爲龕,奉義爲神。誰也沒有想到,你真正走的是神道——”他看着這片不斷翻滾着、隱隱聚成一張神面的晚霞,眼神很有幾分複雜:“我已經相信你的自陳了,但你真是神俠?!”

“我是誰,你儘可定義吧。”天空翻滾着的神面,吞吐億萬計的靈性,在永恆的黃昏中,塗抹一道新鮮:“但我終將成就,你們無法再定義的存在。”

“我不再證明你們的錯誤,但你們終究知道,什麼是對的。”

“我將成末日的神明。”

“所有不敬於凡人而高高在上者,必有永恆之黃昏!”

“我爲救天下之不平,而成此道。”

“在諸神隕落的時代,再啓神天!”

在絢爛的晚霞後,無邊霞光,託舉了一個偉大神國的虛影。

永恆天國破滅後的力量,爲他所接掌。諸神隕滅後的悲性,爲他所鋪張。

那屹立在長河北岸的天馬高原,這一刻迸發出無比璀璨的光柱,永恆的黃昏灌注爲接天的神柱,直抵那無窮極的高穹。

渺渺天極,響起神明的悲聲,那是一個輝煌時代,不甘的迴響。

浩蕩人間,飛起無法計數的光點。

有那路見不平且橫刀的義俠、有那一諾輕生死的信俠、有那傾家救急的豪俠、有那捨身爲民的仁俠——

一飯之恩以死報者,萬金在前贖一諾者,見不公而不忍者,滿目瘡痍思好大雪者!

當以此心洗人間。

天下有義者,皆能證此志!

這一刻,晚霞翻滾在天穹,鋪開成無邊無際的力量。

他是天下游俠的精神領袖。

這亦是一種信仰。

凡天下之遊俠,敬他如神!

而他選擇在今日成就!

以天下之義爲支持,以永恆天國爲依託,以諸神殘念爲神階,以這顆看不慣不平事、見不得凡人苦的心,這樣決然地往前走。

他要執掌現世之黃昏,擁有對於永恆的定義,把握懲惡罰罪、消亡朽老的力量。

他要成爲俠的化身。

證就代表“義”之一字的神明!

具備現世位格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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