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師義的力量超越所有人想象,他成就真君也沒有比伯魯早多少年,相對於連同天公城一起被姬玄貞打爆的伯魯,他卻硬接下這一記姬玄貞的掌刀。
其身如山,其力如海,他擋着奄奄一息的伯魯,與大景晉王相峙,狂瀾爲他而起,一霎水如羣峰。
這是真正超級強者的景觀!
近海羣島已是東齊的實控地,但此時此刻的這片海域,已成爲絕巔強者的角鬥場,而再不受齊國意志的管轄。
伯魯早就被斬削成常人的身高,無法維持龐大的道軀,氣息止不住的下跌。他身上肉連着筋,骨連着血,像一隻正要被丟棄的舊皮囊。他瞪着連眼皮都被削掉半截的獰惡的眼珠,流淌着渾濁的血淚。
可他的聲音是乾淨的。
他說:“你不該來。”
“我來晚了。”顧師義只道。
萬里無阻、諸方靜看的海上戰場,就像此時的天空一樣,萬萬裡的澄澈,混淆了風雨,剎那間波雲詭譎。
絕不應該有人來救伯魯的,無論是何等身份、哪方勢力,在各種關乎利益、關乎智愚的理由上,這個選擇都不能成立。
誰都知道今天來救伯魯會面對什麼。
地獄無門的殺手頭子只是過來擦個邊,下了一場無用的雨,喊了句空洞的口號,就被追殺得上天入地,鑽進了極淵之隙——若非幹天鏡忽然波折,這會已經死了。
而真正地站到伯魯面前,真正面對中央帝國的怒火,這件事情……
這擺明了是來送死。
且是毫無意義的,添油加醋、以身填子的送死。
但天下第一豪俠……仍來參戰!
他爲什麼?
沒有人想得通。但伯魯心想,這或許就是他——顧師義的答案。
“顧師義。”姬玄貞再次咀嚼了這個名字,擡起深邃的眼睛:“如果你是平等國的首領,剩下兩個人在哪裡?如果你不是平等國的首領,那麼平等國的首領在哪裡?”
他瞥了一眼鬼軀都在漏風的伯魯:“不會以爲就憑你,能在我手裡帶走這頭天鬼吧?”
“又或者。”他的眼睛看回來,以一種近乎霸蠻的姿態,釘住了顧師義的眼睛:“你要試試在我面前逃走?”
顧師義猛然扭頭,將目光往旁一側,這一下就像是撕掉了一層皮!他的眼睛上,冒出細細的、血珠般的一條線。像紮了一連串的針腳,看着就鑽心的痛。
但他卻咧着嘴,狂肆地道:“你說的都不夠有趣,不是我顧師義的風格。如果不是還有這麼多人在,我倒真的想試試——摘下你的腦袋!”
在那驚天駭浪之後,緩緩升起一個身影。
大景帝國最強天師應江鴻,仗劍於海上。他明明纔出現,卻像是早就存在。他的目光籠罩所有,而眼前所見一切,都在他的劍圍之下。
真君已是超凡頂點,若是一心逃跑,極難被殺死。但在應江鴻和姬玄貞的圍攻下,這一點很難成立!
這兩尊真君,實在是強得可怕,哪怕在衍道之林裡,也是絕對的強者。
他們一前一後,則上絕天門,下絕冥獄,人生再無前路,命運已是窮途。
而在清晰可見的遠處海域,有幾尊海水所形的身體,正緩緩凝聚,其間所沸騰的氣息,隨時能夠凝現成真正的強者。
所有人包括伯魯都篤定不會有人來救。因爲哪怕平等國傾巢而出,這裡也只會是墳場而不是其它!
現在是時候驗證這個認知了。
畢竟無論該不該來,顧師義已經來了。
伯魯艱難地轉過身來,與顧師義抵背。
無論面對什麼,他永遠戰鬥。
千瘡百孔的天鬼軀,好似嵌在了飄卷的御風袍上——卻是顧師義隨手扯下自己標誌性的長袍,爲他披上。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風獵獵,海浪高高捲起,卻又重重摔下,只留下用力但徒然的響。
“你顧師義是什麼人,很多人都看到,人心有定論。你說‘良心’,晉王只會發笑,因爲他並不瞭解你,他也不相信道聽途說。但我是願意相信的,我相信很多個夜晚你夜不能寐,爲你只有一個人一雙拳救不得太多不平事。”
應江鴻面無表情地看着面前兩尊絕巔,目光中畢竟有一點惋惜:“但在今日之戰場,你如果真是路人,這隻能見證你的愚蠢。你是平等國首領,才能說明你的良心。因爲你不能坐視李卯這個護道人,因爲理想而孤獨地死去。”
“我大概可以這麼理解——”應江鴻說道:“你是來陪他,爲理想殉葬的。”
顧師義乃天下豪俠,出身尊貴卻腳踏黃土,去國而走但心繫天下,幾百年來行俠仗義,一生磊落,不負於人。
他的聲名沒有誰來爲他造勢,是他的拳頭,他的腳步,是一次次人生選擇所體現的。
就像他爲鄭國一些無辜受到戕害的百姓,跑去草原警告蒼羽巡狩衙,拿呼延敬玄立威。證就絕巔的第一戰,就被肅親王赫連良國逐殺千里,險些身死道消——於別人來說很愚蠢,於他來說很常見。
這樣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件。
能夠成爲天下游俠的精神領袖,他所做的事情,所行的路,一定已經經過時間的檢驗。一定有無數雙眼睛,予他以“義”的審視。
其心如何,無人能言。其行如何,天下共見。
哪怕他是個“假人”,他也已經是俠義的化身。
所謂“天下享名”,這個世上認識他的人有很多,應江鴻就是其中之一!
顧師義對峙着面前的姬玄貞,沒有回頭看應江鴻,只道:“你能夠理解理想者天真的思考方式,而卻甘爲昏聵之刀,這更說明你的殘忍——南天師!”
他們很早就認識,後來也接觸過不少次。
不能說彼此不相知,但確實不同路。
這兩個人相識的經歷,大概是沒其他人知道了,說起來也並不曲折——應江鴻曾在掃蕩一處邪教的時候,遇到孤身上山挑戰邪教的顧師義,大愛其才,代表景國對他進行招攬,但卻遭到了顧師義的拒絕。
以顧師義讓應江鴻都驚歎的天資才情,要兩百多年才證絕巔,足能說明他走在怎樣艱難的道路上。
當年應江鴻就說過,他做了一生中最爲錯誤的選擇。
但這麼多年經過了,顧師義好像總在固執地“錯着”!
如昨日,如今日。
如彼時,是此時。
顧師義的掌託,是萬里高原。
姬玄貞的掌刀,已斬開裂隙千里。
漆黑的裂縫如掌紋般在顧師義的掌心蔓延。
命線、財線、姻緣線,條條都斷了。
姬玄貞面無表情:“我並不打算讓你做殺死我的嘗試,因爲你還沒有讓我產生戰鬥的興趣,我不曾在你身上看到殺死我的可能性。”
他以大景皇族的尊貴,倨傲擡眼:“平等國三大首領,分掌公、義、理,是爲聖公、神俠、昭王。你顧師義是天下第一豪俠,自然就是【神俠】了?”
顧師義看着他,彷彿有什麼想說,但最後只道:“你當然可以這麼認定,可以這樣宣揚——反正這個世界,還不是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嗎?”
“呼延敬玄吃你一拳,赫連良國被你戲耍,牧國人爲你作證——包括姜望在內,許多人見證你躍升絕巔。雖然不知你是怎麼做到的,但你本已洗脫嫌疑!往後以絕巔的修爲,天下第一豪俠的身份,無論要做什麼,都是天廣地闊,大有可爲。今日卻因爲一個決心赴死的伯魯,來到這裡送死——”
應江鴻的聲音在他身後,有海風的澀意:“哪怕你真的就是神俠!又真的值得嗎?”
顧師義平靜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傷口,彷彿並不視此爲絕對的差距,只問道:“你知道當年爲什麼我拒絕你的招攬嗎?”
伯魯在那件黑金兩色御風袍的包裹下,艱難地呼吸着,努力維持着生命之燭。
應江鴻對此視若無睹,因爲實在並不影響結果。
“我倒是很好奇你今天的答案。”他說。
“不是因爲你的身份。”顧師義淡聲道:“是因爲你的傲慢。”
“傲慢?”應江鴻仔細地回想那天:“我自問對你並無失禮之處。”
“你對我很客氣。你還說會推薦我加入御史臺,說可以想辦法讓我去無涯石壁修行,說我在中央帝國會有不設限的前途。作爲個人,我應當感謝你。你很尊重我。”顧師義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是在嘲諷地笑,但並沒有真的笑出來。他問:“當年那個邪教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應江鴻皺了皺眉。
“你定然是忘了。”顧師義的語氣很篤定:“因爲一個小小的邪教,不值得你這樣的大人物記得。哪怕你如此強大,一念盡微,千年事、萬里路,都可以無遺漏,那些小角色,也不值得你費心。你要關心的世界太廣闊,無法感受一粒微塵!”
應江鴻沒有說話,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顧師義道:“那個教派,它叫拜福教。對,就是那麼樸素的名字。很多加入這個教派的人,就只是爲了求福而已,爲自己,爲家人,求一點福氣——”
他微垂着眼睛:“但是南天師,你把他們都殺了。你抹掉了那座山,連一條狗都沒有留下。你說邪教徒罪該萬死,這話挑不出理。我承認拜福教主惡貫滿盈,那幾個邪教高層也罪不容恕。但那座山上,是不是都是該死的人呢?你沒有去問。因爲你沒有時間。”
顧師義長舒一口氣:“我拒絕你,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我不想成爲你這樣的人。我低着頭生活,關心塵埃的命運。”
應江鴻靜靜地看着前方,他前面只有伯魯的孱軀,嵌在顧師義魁偉的背影。他隱約,有那麼一點,理解了。
“多麼大義凜然的一番話!”姬玄貞笑了:“原來平等國所謂神俠的‘義’,就是掛在嘴邊的這一個字!你們平等國所行之惡,所造之孽,難道竟然少了嗎?待人何其苛,律己何其寬。你顧神俠,到底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顧師義看着大景晉王,眼中嘲諷的意味十足:“在你們眼中,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就好像你們所想的,就一定是真的。你們所說的,就一定是對的。”
“我承認有很多順理成章的事情。有很多顯而易見的道理。可是理當如此,就真如此嗎。爲什麼你們不肯查一查,問一問?”
“當初說姜望通魔,你們就直接抓人。先抓後審,古今奇聞!他難道是孤例嗎?”
“你們現在是退讓了,你們對他寬容。但那是因爲他的成就,他的傳奇,他的影響力。可你們何曾真正改變!”
海風拍打着海浪。
顧師義叩問着他所存在的世界:“我在這裡並不只是說你們景國,也不只是說幾大霸國,我說的是你們——是一種所謂強者的通病!”
姬玄貞平靜地向下斬刀,聽着顧師義道軀開裂的聲音:“我不懂你的意思。”
顧師義渾不以此身爲覺:“最荒謬的就是這一點!”
“你們口口聲聲說,平等國成員在天馬原圍殺了你們的八甲統帥殷孝恆。但這件事情……真的是平等國做的嗎?”
道軀開裂的聲音,重迭於他的憤怒之鳴:“此事從頭到尾,只是聽你們說!何曾有過什麼證據,放在天下人面前?”
“你們之所以如此篤定平等國。不是因爲平等國真的做了什麼,而是因爲,平等國不是一個會被同情的組織!無人會爲他們發聲,無人會爲他們伸冤——當然他們也並不需要,今日他們被視爲發瘋的行止,正是他們的抗爭!”
姬玄貞當然不會被這些言語所影響:“你們過去的罪行已經足夠你們死一千次一萬次,殷孝恆的不幸,只是終於爲你們戴上了死枷,倒也不必喊冤!”
顧師義看着他:“你們究竟以爲平等國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啊?你們厭惡它,但不曾真的觀察它。你們覺得這只是一羣隱藏得很深的臭老鼠。你們視平等國爲一個整體,好像它是某一個國家、某一個宗門——
“但事實上平等國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意志,沒有必須所有人都遵從的規章。
“它只是一羣有着共同理想的人,聚集在一起,各舉火把,彼此照亮前路。平等國的成員之間彼此不識不知,誰也管不了誰。只有在一起執行任務的時候,纔會分出頭尾。就像天公城的建立,就是李卯自己的決定。同有其志者,才與之同行。不同其志者,不必在意他如何。平等國沒有人陪他立天公!”
“關於我今天出手的原因,你們猜測了很多種。哪怕我自己解釋了,宣明瞭,你們還是固執於自己的猜疑。”
顧師義掌心的裂縫已經蔓延得密密麻麻,這使得他的手掌像一塊碎瓷器。
但他昂然地立在那裡:“可我只是想問一問——伯魯做過什麼事情,爲什麼你們要毀了他的天公城,隨隨便便就熄滅他的人生?”
“你們既然言說共同的理想,那也要承擔共同的惡。”姬玄貞漠然地最後將掌刀下壓:“加入平等國,即是他的罪名。”
顧師義的手掌,就這樣碎裂了。
可是手掌碎裂之後,血肉消亡之後,“手”還存在着!
那是一隻有着“手”的形狀的空無之手。
說空無,倒也不真切,因爲有一抹夕陽的暈影,正在其中。
乍一看像是目光透過了這片空無,看到了海面上映照的天空的晚霞——
可此刻分明是正午。一邊烈日高懸,一邊風起雲涌,唯獨沒有晚霞的存在。
顧師義的手心,竟然藏着黃昏。
斬破道軀後,觸及這永恆的黃昏!
顧師義的眼睛,也因此變成了黃昏的色彩。
“你看,還是如此,始終如此。你們從不關心別人說了什麼,只在乎自己的想當然。”
“你們何曾瞭解真正的平等國啊?”
他眼中的黃昏向前席捲:“我又何曾承認過……我就是神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