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9章 天既傾血雨,地當涌血河

血雨洞雲翳,烏鴉叼枯腸。

籠罩天馬原數萬年的禁制,被強行打開,一道道兇悍的身影,從天而降。

緘默的目光堆成了一座棺,那具身死而殺機猶烈的屍體,就沉睡在這些複雜的目光裡。

當今世上最兇的人是誰?

暗星羅睺?兇屠重玄褚良?酆都尹顧蚩?中央天牢桑仙壽?鎮獄司上生典獄官閻問?依祁那寺的寺正郅言?亦或是天下兇人裡的後起之秀,恐怖天君田安平?

說誰的都有。

因爲沒誰能夠幸運到同時經歷這麼多兇人的手段,每個因爲種種原因而倖存的親歷者,感受到的都是世間極致的恐怖,所以難有高下之定論。

但要說到當今這個時代殺人最多那一個,則有史書可載,戰報記錄——

是殷孝恆。

世間殺人之烈,莫過於戰場。

世間殺孽之重,莫過於兵家。

殷孝恆是當代兵家第一殺將!

強橫一時的衛國,被他殺到世不顯名。享名天下的醫道真人,被他逼殺當場。就連中央帝國自家的遊驚龍,都被他殺破道心。

現在他寂寞的死在這裡,死在人跡罕至的天馬高原。

除了傾盆如注的血雨,沒有什麼能夠證明他的生命力。

何曾有這般激烈的血雨?

他太強大了。

曾經在中央帝國的八甲統帥之中,他是公認的第二,僅次於衍道境的於闕。

皇家親敕的冼南魁,妖界縱橫的張扶,全都要輸他一籌去,沒有任何爭議。

但他其實並不顯名。

相較於他的力量,聲名可算微弱。

就像他明明屠城最多,殺俘最多,世間卻無兇名。

明明是洞真境界的最強兵家,也不比國內其他兵家統帥更有存在感。

一直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爲他抹去不必要的波瀾。

這種待遇是中央帝國裡其他真人所未有的。

真要類比的話,太虞真君李一在觀河臺出手之前,也曾被淡名隱聲,長期以來無人追索。

這樣的一個人物,在景國的份量,所有人都能夠看到。再怎麼晦光,也是輕易不會動用、動則聞風而驚的殺才。

這樣的一位名將,將來是有資格如應江鴻一般,掌百萬之軍,發霸國之戰的!

天馬高原長期由荊國和景國共鎖,和國在旁邊看門。

今日血雨一落,頃刻元力洶涌,天地混淆。

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北天師巫道祐,一個是東天師宋淮。

他們一左一右,懸立在殷孝恆的道軀上空,懸立在如瀑的血雨中,一時都不言語。

戰鬥發生得太突然了。

結束得也太快。

兩位強大的衍道真君,即便很快就察覺不對,也根本救援不及。

殷孝恆的位置太過關鍵,他身上有太多保命的手段,有太多可以傳訊留痕的法子,可竟全都失效。除了屍體,什麼都沒留下。

他本人亦是當世頂級真人,在神霄之前必然能巔峰證道的強大存在。

甚至於他這次隱秘前來天馬原,一則是有秘密軍務,二則也是爲了那隱隱綽綽的最後一步,前來證道絕巔。

此行甚至是宋淮親自爲他遮掩天機!

是誰泄露了他的行蹤?是誰殺了他?是哪些人在他身上留下這樣的傷痕?

最好不要有答案。

第三尊趕到天馬原的真君,是荊國龍武大都督鍾璟。

他在中央天牢的獄卒和鏡世臺的鏡衛之前來到。

這是一個面有長髯的美男子,揹負一柄五尺長的八面劍,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場,長期以來負責天馬原的觀察工作。

此時也下意識地並不靠得太近。

經歷了滄海之敗,好不容易撫平國內外波瀾,如今的景國,是一頭高度敏感的危獸。

現在死在這裡的人,是大景帝國軍機樞密使,蓬萊島靈寶玉冊所敕之真人,景八甲之統帥,誅魔軍的執掌者。

他並不死在對異族的戰爭。

甚至他就死在天馬原,在景國的眼皮底下!

面前的兩位天師不說話,鍾璟卻感到了整個天空的下陷。

無形的壓力使此世沉墜。

向來以倨傲聞名的他,來之前本想說點什麼,又或者稍稍解釋兩句,但此刻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靜立在雨中,像個遠道而來的、無聲的默哀者。

巫道祐定看着殷孝恆的遺容,長長的白鬚和白髮,在血雨中被浸溼。

“殷將軍之死,是中央帝國的重大損失。”他開口說話,老成持重:“當務之急,是確定蕩魔軍的下任統帥,軍心不能散了,八甲不可有失。以及,找出——”

“所有人都要死。”宋淮突然的說話,打斷了巫道祐的表態。

這位蓬萊島的代表,身材高大的天師,常常其實並不以威嚴面目示人,更極少讓人看到他的殺氣。今日沒有一滴血雨能夠落在他的身上,可是眼睛分明留下了血雨的紅!

他倒是沒有一直盯着殷孝恆的屍體,而是透過血色的雨幕,看着遠方。

殷孝恆的道軀像一座橫傾的山,傾倒在天馬高原最高的位置,在天馬之脊線。站在他的屍體旁邊,可以眺望到長河對岸的觀河臺——當然十分遙遠。

宋淮收回視線,目光在鍾璟身上順便掃過,重複地強調道:“我是說,參與這件事情的,所有人。”

天既傾血雨,地當涌血河!

鍾璟本能地想要後撤幾步,但因爲他是代表荊國站在天馬原,所以不能後撤。

一時定身在彼,竟覺神意有傷!

……

……

和國第一時間被封鎖了。

小小一個和國,八甲統帥冼南魁,親領神策之軍,大軍壓境。

玉京山的虛影,再一次投照在長河的源頭。

紫虛真君宗德禎,走進了位於和都的原天神至高神廟!

原天神教大祭司,倉惶地從神廟深處迎出來:“紫虛真君,何勞大駕!若有要事,飛訊即可!我當恭赴玉京山,覲見——”

“滾開!你也配跟本座說話!?”宗德禎一拂大袖,直接將這位大祭司轟飛在牆上,鮮血噴了一路,連破數十堵高牆!

白色道袍之下,是顯極威嚴的昂藏道軀,他往前一步,已經走到神廟盡處,走到那根本看不清面容、號稱“青天之子”“最初之神”的原天神神像前。

此神像高達九十九丈,披神袍,佩神玉,繪神紋,尊貴無比,神威無盡。

宗德禎只看了一眼,懶得擡頭。

“下來!”他對這供臺上的神像道。

“掌教大人!”原天神教大祭司在廢墟之中掙扎着站起身,豐沛的神光流動在他體內,不斷修復着他的身體,試圖爲他吊命。而他不顧自身安危,只搖搖晃晃地往這邊趕來,咳着血道:“我家尊神今日神降命子,已赴朝聞道天宮聽道,卻是不在——”

宗德禎猛然一眼看去,這幾乎燦耀爲神光之源的原天神教大祭司,當場氣化爲虛,連祭袍一併空無!

弱者的聒噪是對強者的侮辱。

“祂既然今日不在,那就不必還在。”宗德禎有一雙紫色的眼瞳,每一縷光色,都是威嚴的凝聚,此刻神光淡漠已極:“和國今日就滅了吧。”

“嗯?”

這時那尊神像裡,響起聲音。那是澎湃如海的恢弘之聲。

朝聞道天宮裡,屬於原野的身軀,一瞬間神光流盡。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坐席“第陸”,和一些視此空席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此時的天宮,天人法相已離席,一衆求道者正在退場。

而位於和國的原天神至高神廟裡,那尊偉岸神像霎時流光如洗,煥然一新,神威臨世!

“天下永寧謂之‘和’!神話破碎,永世難昌,天馬高原,一厄永鎮。昔日景國、荊國共議於此,爲天下之安,以一‘和’字鎮神原。自此和國爲天馬高原門戶,原家世代流着神血!”

高大神像聲音威宏:“宗掌教今日悍然前來,闖廟殺人,一言曰滅國——是否過於專橫?問過荊國的意見嗎?天下人將如何看待?和國又有何罪?!”

宗德禎淡漠地看着這尊神像:“看來你還是能聽到的,原天神。你甚至能及時趕回來。”

“惡客登門,本尊不得不歸。”原天神的聲音道:“本來我在鎮河真君創建的朝聞道天宮旁聽,感人道之昌,喜不自勝,並不願理會塵事。蝸角之爭,實在渺小。鎮河真君放開一切修行,任人追逐,才叫大胸懷。宗德禎,你真該也去看看,看看這個世界,正在發出怎樣的聲音。爾等老而將朽,他們如日初升!”

年僅數千歲的宗德禎,被活過數萬年的原天神說老朽,不得不說,頗見諷刺。

但宗德禎只是道:“現在回答你的問題。和國之罪,罪在——我說你有罪。”

原天神高大的神像,發出轟隆隆的怒聲:“狂妄!”

“這就狂妄了?”宗德禎道:“繼續回答你!”

“你問天下人如何看。景國作爲中央帝國,向來是爲天下容忍,收斂爪牙,避免現世不安。今日八甲統帥遇襲,身死天馬原,已經管不得天下人如何看!”

“你問荊國的意見?景國做事,何須問哪家意見?”

宗德禎的聲音擡起來:“荊國敢來,就給他戰爭!”

殷孝恆的死,現在還沒有一個結果。

所有不能洗清嫌疑的人,都是景國的假想敵。荊國也不例外。

當年的衛國,背後明確站着的是牧國,但也有荊國的影子。

殷孝恆一戰擊碎的,是北域霸國推開南門的美夢。

“在當今這個時代,爾竟輕言戰爭,景國擔當何在?!”原天神難以相信。

宗德禎只是冷漠地看着祂:“原天神,本座明跟你說這些,你最好看到我景國的決心!”

“好,好,好!”原天神的神像如雷霆震動:“幾千年了,景國人行事霸道不改!才逼反了一個超脫者,今欲重演故事,使天下不安嗎?”

“你也敢跟敖舒意比?”宗德禎直接大袖一揮,轟碎了供臺:“滾下來說話!”

代表着玉京山掌教的道袍,此刻飄卷如旗,高揚狂肆:“你算什麼超脫者!不過是神國破碎時,吞吸諸神殘意的畸形產物。在天馬原的演化中,得到了虛假的永恆。僞稱現世神祇!給你面子不拆穿你,不給你面子,你最好以長河爲鏡,好好照照自己!不要忘了是誰給你機會,讓你守在這個地方!”

當初議定天馬原結局的時候,的確國家體制都未大昌。

但讓原天神看守天馬原的決議,卻也的確是在玉京山執掌者的首倡下通過——當然不是如今的宗德禎。可身爲當代玉京山掌教,他傳承過往,手握權柄,有足夠的資格如此議論。

原天神的神像轟落下來,在爆耀的神光中,顯化爲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人。

身披青衣,代表青天。眸色混沌,代表原初。

祂憤怒地往前一步:“殷孝恆身死天馬原,與我何干!?我在朝聞道天宮旁聽,本意神降,三十六人能證。姜望法相親在,太虛道主監察,豈能有假?”

以祂的實力,並不至於對宗德禎示弱。

但宗德禎不僅僅是宗德禎,他是道門三脈之一,道門聖地的領袖!

活得越久,越是強大,越能知曉道門之強大。

尤其是原天神這般,親眼目睹許多時代興亡的存在。

諸聖時代、神話時代、仙人時代……一個個時代消亡了,一尊尊傳奇隕落了,道門還在,道門始終還屹立在那裡。始終是世間最高的山。

即便是真正的現世神祇,也要低頭!

宗德禎只是輕輕一展袖:“原天神的意思,是殷孝恆之死,你並不知情?”

“我能知道什麼?!”怎麼說也是一直被尊爲現世神祇的存在,雖然並不那麼貨真價實,但也享尊日久。原天神竟被逼出了幾分委屈來:“我也是剛從朝聞道天宮回來,剛剛得到消息,比你還慢幾分!”

宗德禎紫色的眼睛看祂一陣,祂也以混沌的眸色對視。

“冼將軍!”宗德禎忽然喊道。

和國的天空上,滾動着冼南魁的應聲:“掌教大人有何吩咐?”

宗德禎看着原天神,仍與冼南魁言語:“滅了和國,拔盡此國神廟。日落之前,我不要再看到一個原天神的信徒。妄神砌像如泥,僞信存之何益?”

轟隆隆隆!

原天神憤怒已極,一時鼓盪喧天神力,咆哮天地,頗有決死之勢:“宗德禎,你想幹什麼!?”

宗德禎不退反進,面對面地抵着祂:“中央帝國八甲統帥死在天馬原,你是看守天馬原的狗!血雨下在你家門口!”

“你沒有資格什麼都不知!”

“再敢說一句不知情。”

玉京山掌教的聲音,比雷霆更有威嚴:“今日就舉玉京山而來,轟碎你的神格,殺你於此地,給殷孝恆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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