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過去照着你的現在,你的陰影是你自己!
這是多麼巨大的悲哀,可有誰能懂?
“姜君!”玉真低喚了一聲,但終究沒叫那些情緒溢出來。
白骨道,洗月庵,三分香氣樓,這一路走過來,沒有一步能停下,沒有一時能放鬆。
在孤獨的歲月裡,她早已習慣咀嚼孤獨。
她坐在蒲團上,仰看着金髮金衣、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姜望,擡起一隻手來,衣袖滑退。這隻手如靈蛇潛游,翻潛身後,並指如剪,輕輕一挑,在那搖曳的燃燈之上,挑剪下一縷燈芯,燈芯猶帶火。
她將這隻挑燈的手,挪到身前來。纖纖玉指如花開,雪中有青絲。燭焰跳躍在指背,爲這隻手投下奇妙的光影,嵌縛在地面,像一隻暗色的囚鳥,欲飛而不得。
俄而,燭焰綻開,結成蓮狀。
指上盛開的小小光蓮,花開十二瓣。勻稱地放開來,每瓣都不一樣,每一瓣都有無盡的光影生滅。
華光初放,指棲蓮時。她面上的晦影已退去,豔色極重的五官,也顯出幾分聖潔來。她輕啓豐脣:“問姜君,蓮開十二瓣,瓣瓣都不同,生不同,長不同,見不同,想不同。如何區分它們要做什麼,該與不該?”
我想不是每一瓣蓮都知道它應該做什麼。
開謝不由蓮。
仁心館的易唐靜靜坐在那裡。在蓮燈之中,每個人都看到不同的自己。
盧公享已經死了三十二年。
他也從一個抱圖識藥的孩童,長成了如今的宗門砥柱。
殷孝恆還好好地活着。
恬淡的表情一時晦滅,只剩下悠長而寂寞的嘆息。卻不曾嘆出聲,只在眉眼間。
“便論佛!”天人法相擡手一指這光蓮。指此蓮時,他並指如劍。
佛法中,智慧即劍。以此劍斬煩惱絲!
熾光照面,天相漠聲道:“佛曰因緣十二,蒂結此蓮。曰——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
此即《阿含經》所說根本佛教之基本教義。又稱“十二緣起支”。
緣起法是永恆不變之真理,佛陀觀察此真理而開悟。
無論須彌山、懸空寺、洗月庵,此經不可避。
天人法相每說一個詞,玉真指背上的蓮花蓮瓣,便生出相應的梵字來。是佛因相系,隨緣生滅。
姜真君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知佛”,但大道通天,殊途同歸。他兼修百家,勤學不輟,又已登臨絕巔,哪家都不算陌生了。再有苦覺這樣一層關係,有淨禮這個小師兄,和須彌山交好,得三鍾護道……在佛法的修行上,實在不能說不精深。
談不上什麼高僧大德,可也算得個在家有道之居士。
“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名色緣六入,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苦惱——”
天人法相道:“既已具名,當已覺知。此佛經之所述。師太居名寺,照青燈,頌經典,不應不識,不該有惑。”
“姜君說十二因緣,貧尼自知矣。貧尼自知處,姜君知否?愛者,貪愛也。取者,妄取也。此二者,我不能辭。遇喜歡之樂境則念念貪求,必盡心竭力以求得之而後已,是我塵心!”玉真的眼眸寂寞如懸月,如此照映着前方的那片靜海:“貧尼有惑!上尊無惑嗎?”
卓清如聽着聽着——不太對啊。
洗月庵真傳和朝聞道天宮之主在正兒八經的論佛,可她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
她當然也讀過些佛經,略懂佛法,當世顯學,誰會輕慢?
這兩人論說燃燈佛,說十二因緣蓮,說得倒也是那麼回事。可好像有什麼情緒在字裡行間流淌,尤其是玉真女尼,論道論得這樣投入嗎?字字燃燈,字字像是過去呀。
她一會看看玉真,一會看看姜望,恨不得把筆遞過去——兩位有什麼過去嗎?
好在殿內衆人也都在關注這場論道,她倒是不怎麼顯眼。
“過去兩因,無明、行。現在五果,識、名色、六入、觸、受。現在三因,愛、取、有。未來兩果,生、老死。”天人法相側身站在那裡,如此站着即是遙遠的距離,輕輕合掌:“過去因結現在果。現在因結未來果。前事不得不鑑,不可不見於眼前。”
他會說前因後果,他會說燃燈過去,他讀《阿含經》,他知十二因緣。
到了今天這樣的境界,他什麼都明白。他再不是玉衡峰前見山崩如天崩的無知少年,再不是楓林城外無措又無力的孤魂。
但他唯獨沒說,他是否有惑。
玉真眸色甚定,只是一擡棲指蓮:“此蓮不過尋常光,尊上爲何名‘因緣’?”
“它可以是任何名字。無論怎麼修飾,什麼形狀,它都已經發生。”天人法相淡淡地看了那光蓮一眼:“以佛論之,只是爲了讓師太懂。”
但他們都知道,燃燈過去佛。
這朵蓮花狀的燃燈,是他們無法迴避的過去。
坐在“第五”的夜闌兒,並不看姜望一眼,從頭到尾都側看着玉真的側臉。臉上並不帶着平時那種完美的表情,而是略有缺憾的嘆息——玉真啊玉真,爲何偏入洗月庵呢?
你這樣的人,即便真要遁入空門。該去懸空寺修現在,該去須彌山修未來,唯獨不該在此間。永遠擺脫不了過去的人,怎麼參透過去。說是遁走,卻又執深。
越修越執,越參越不能空。
但她沒有開口。她知道昧月只有一個回答——我情願。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真正懂得姜望,洗月庵的玉真女尼,當然能算其一。
所以她應該很清楚,今日來朝聞道天宮,會得到什麼答案。她也尤其明白,天人法相更是情緒最淡漠的那一個,最能斬情。
但她還是來了。
什麼都懂的玉真卻問道:“蓮開十二瓣,君六相,貧尼四面。卻問姜君,哪一瓣、哪一相、哪一面,能相同,是真我?”
這端坐在蒲團上的女尼有四面,白蓮,昧月,妙玉,玉真。
姜望見妙玉於三分香氣樓,遇白蓮於玉衡,逢玉真於洗月庵,知昧月在南鬥,四面都已盡知了。
他們各自的所有面,大概在這朝聞道天宮裡,只有他們彼此知。
千頭萬緒難爲言!
天人法相畢竟修爲高深,漫聲道:“花開都是蓮,六相皆證我。玉真師太,你的四面,變成你的如今。我曾經以爲我能戰勝一切,我擁有所有,事實上我們都被時間推着走。你我都擺脫不了過去,都只是芸芸衆生。”
他豎掌一禮:“願你來朝聞道天宮有所獲,得聞其道。”
該結束了。這場問道!
但玉真執着地擡起那棲指蓮,繼續問:“現在還是芸芸衆生,若是超脫呢?”
“超脫何其難!可望不可即。”天人法相淡漠地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亦不知他日我,尤其不敢妄言超脫。”
“道雖長,擡眼即見,也算希望。”玉真道:“我想您這樣的人,心裡有答案。”
良久的沉默後,天人法相道:“超脫之後,還是姜望。”
玉真將棲指光蓮擡到脣前,輕輕一吹——
蓮花瓣,片片飛。
十二瓣,幻光無窮,一時滿天。
她笑了,那笑容實在苦澀:“君指此花爲因緣,引來佛念十二因。試問,哪瓣花開是它願,哪相姜君是真相,哪面玉真是我執?”
天人法相張口欲言,但話到嘴邊,竟又不知何言。
是啊,哪瓣花開是她願?
你姜望走到今天,難道全由本心。
魔猿、仙龍、衆生、天人,都是真性嗎?
人總是他求時易,自問時難!
漫天的花瓣,每一片都有光影流過,彷彿在訴說什麼。
可是在無數個夜晚我一睜開眼睛。總是有很多雙眼睛看着我。
過去,無法改變。
過去永遠過去了。
天人法相泯情淡緒,張了張嘴:“下一個——”
“不要下一個!”洗月庵的女尼,一下子站了起來,素淨緇衣隨之翻卷,那在青燈之下緘藏的情緒,一瞬間翻涌如潮,再也不能緘然了!“我要你此時此刻回答我!姜望!我經過了考覈入宮來,坐席之上有我名,這裡是朝聞道天宮,我在求道!”
天宮之中,一時都靜了。
便是瞎子,這會也看得出來他們不很對勁。
坐在第一位的披甲人,一會看看前方的真君姜望,一會看看旁邊的玉真女尼,歪頭歪腦,不知在盤算什麼。
五短身材的盛雪懷,用手支着下巴,醜臉上泛起微笑,事情在這時候變得有意思起來。身爲盛國第一才子,道學家裡的風流種,脂粉堆上的寫詞人,他實在不很耐煩那些正兒八經的問道。
求道者人心各異,天人法相幾無表情。
他說道:“玉真師太,你失態了。”
“我很失禮,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要什麼,我看得清我的心。”玉真這時候反而平靜了,只是看着他:“姜君,你不會失態,但你能面對你的心嗎?”
“你的道不在這裡。”天人法相只說:“足下洗月庵門人,道在梵經中。過去莊嚴劫時,無上定光如來。”
玉真雙掌合十,這一刻寶相莊嚴,身後燃燈有無窮之暈光:“我的佛,在眼前。”
範拯張大了嘴巴。
對於今年只有十歲的他來說,這句話衝擊力實在有些大。
他來朝聞道天宮倒不是誰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想法。
範家的屋檐太沉重,他有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但偶爾想要出來透透氣。
只是再怎麼號稱“咸陽神童”,再如何同當年的八歲甘長安並稱,他也還遠沒有到考慮人生大事的時候。那位大秦國相,過早地教他一些範氏繼承人該懂而他其實還不願懂的東西。
年少的他,一直被教導人心,教導縱橫捭闔,百家學問,何曾感受如此般熱烈的情感。
他不曾看過咸陽城郊的春天。
但誰又能說,這不是求道呢?
就在這朝聞道天宮裡,在玉真身前,悄然出現一個黑幽幽的洞口,彷彿連接無盡深淵,是永恆之地獄。
“願上尊早參透。無怖亦無懼,得證超脫永自在。”
玉真說着,往前一步,躍入其中,緇衣飄飛,就此和那黑幽幽的洞口一起,消失不見。
天人法相仍然站在彼處,靜了一剎,才道:“今日入天宮者皆爲求道——”
大概自己也覺得這句話不是很有力量。
他頓了頓:“下一個。”
朝聞道天宮之主,走到了自己的蒲團前,慢慢地坐下了。
天人法相淡漠情緒,日月天印永恆無情。
他坐在那裡,定身垂眸,彷彿可以永恆坐鎮,真是虔誠的求道者,真摯的傳道人——
但猛然又站起來!
不止是他。
整個朝聞道天宮裡,誰不是耳聰目明,誰不是知聞甚廣,都在此刻收到了驚天的消息,一個個目瞪口呆,驚在當場!
鍾玄胤手中刀筆一抖,在書簡上刻錯了一痕,這一支都要重來。但他已是顧不得。一場新的風暴正在誕生,即將席捲。今日天宮求道者,誰能置身事外,又或者說,多少人早在其中?
於羨魚更是失聲:“怎會?!”
鐺!
天宮外有適時的鐘響。
那本是醒神求道之鐘鳴,能助求道者感悟道韻,此刻卻彷彿宣告了結束。
……
……
道歷三九三零年三月初三,註定是個銘刻在史書上的日子。
這一天朝聞道天宮開啓,鎮河真君以天人法相坐鎮天宮,傳道天下,宮中三十六座,座無虛席。這一天楚國熊諮度出獄,一個叫梵師覺的和尚,受敕爲大楚國師,而楚天子熊稷,在皇極殿裡展開了最後一輪大清洗。
也同樣是在這一天。
被重重封鎖,從來不許人探索的天馬原,飄下一場燦爛的血雨。
這個春天的雨,許是太過豐沛了!
仰躺在天馬高原的恢弘道軀,睜大眼睛無神地眺看高空。
他的甲冑碎裂了,隨身的兵器只剩殘片。
他的心臟已經被挖去,四肢被斬斷,臉上縱橫許多道疤痕,來自於不同的兵器,像一座刻在臉上的棋盤。死狀極其之悽慘,宣示了某種徹骨的恨。
一位曾令無數對手膽裂、叫諸方避退的將軍,被人殺死在這裡。
他的名字,叫殷孝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