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4章 冠冕

平安鎮所化的桃符在身體裡隱沒,天道所設的籬牆悄然消失。

嘩啦啦,海浪聲響。

現世的一切都具體起來。

姜望沒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斬棄的碎夢,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麼一瞬間,他願意睡在海里。

這實在是太艱難的一場戰鬥。

天傾一世,幾無喘息之機。剛剛連戰四大武道宗師、意氣飛揚的他,險些當場就被天道吞沒。吳詢都斷定他醒不來,他卻睜開了眼睛。而後是漫長的求索。頂着天道的巨大壓力,輾轉諸域,萬里求路……最後才贏得戰鬥的機會。

光是站在天人姜望面前,就已經是奇蹟的發生!

雖則現世只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間夜,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與天人姜望卻是傾盡全力地鏖戰了很久。無法計時,也不能用時間來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恆金尊】後,他便是徹底放棄了天道那條路。

當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創造了洞真極限的歷史。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絕巔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條有別於天人,卻更強的道路。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過程,也是告別身後的過程。驀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遠不能再見了。

一息,兩息。

好了,休息夠了。

姜望回過神來,認真熟悉自己的身體。任由身體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他挺拔有力的道軀,在這個過程裡,逐漸恢復了警覺的姿態,隨時隨地能夠投入戰鬥。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懸空中、頂盔摜甲的曹皆,警覺地看了過來:“姜望?”

“篤侯,是我。”姜望抿了抿脣。

只輕輕一擡眼,天穹星樓便隱沒。

少了與之爭輝的星辰,太陽更燦爛了。懸在天上一輪,映在海面一輪。

在天與海的朝陽之間,姜望玉冠束髮、長靴踏水,是第三種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這樣的姜望一眼,彷彿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後從懷裡取出那個食盒:“你送的這塊糕點,我還沒吃——還需要嗎?”

“當時用不着,現在用不上。”姜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唔……是不錯!”曹皆已經吃上了。

姜望遠眺天與海:“篤侯,有酒嗎?”

“軍中不飲。”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杯、一壺,直接飛予姜望:“不過你已去職,不在軍中。”

酒壺是鶴嘴壺,曲頸細口。

酒杯爲白瓷,酒有七分滿,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姜望舉杯:“今飲嗟來之酒!”

一飲而盡。

而後擡起酒壺,將這壺酒,灑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滾浮沉,好似一團固執的雲翳,遲遲不去……但終究會消散在海中。

姜望扔掉了這空空如也的酒壺和酒杯,任它們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間,何如此舟!

他轉身,往神陸的方向走。

海風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飲易醉。”曹皆在身後問道:“可知今夕何夕?”

姜望往前走:“我很清醒。現在是我的時辰。”

“姜真人將何往?”曹皆又問。

姜望沒有回頭,只是擡起一隻手,結拇指與尾指成環,食指、中指、無名指併爲一豎板,就此結成印決,彷如一冠,放在自己的頭頂:“真人當爲自己加冕。”

……

……

時間往前。

斬雨統帥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往前。

他總是推着時間走。

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魚海域,前一次是殺機凜冽地去尋樓約,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獨自遠離。

他當然不願意死,但枯乏的活着,也沒什麼意義可言。

就如此刻,他並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只覺得滿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縫間流溢,當中有一種粘稠的感受,使得這雙手,彷彿在指間生了血蹼。

鬆不得啊。

太銳利的劍痕留在傷口,不算太寬的一道劍創,已是“道”的創傷。他必須要認真地與之對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則根本進一步崩潰。

解開孽鐐之後,他沒能真正地戰鬥。

倒是將全面解放的狀態,都用來處理自己的傷勢。

眼看着傷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錯着鎖住脖頸的雙手,各自分出兩根手指,探進傷口,往外一扯!

頗窄的一道劍創就此拓寬,撕長,從鎖骨一直開到下巴,鮮血嘩嘩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與他戴上了一雙血手套,也爲他披上了一件血衣。原本的顏色瞧不見了,已是鮮紅疊着暗紅。

他搖搖晃晃地走着。

解剖自己,也是進一步瞭解自己的過程。治癒自己,則意味着需要彌補過去的不足。留住傷口,是爲了更多感受姜望的劍。

海風迎面。

在人虛弱的時候,風也更酷烈。刀刮也似,凌厲地敲擊他的眼簾。

他只是淡漠地睜着眼睛,平靜地注視一切,迎接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所有。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會一直注視。

直至某個時刻,他恍惚一個趔趄,努力站定時,眼前一切已不同。彷彿跌入了某個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綿延的飛角高樓,仙氣氤氳,越往遠處越隱約。

但沒有任何存在的實感。

海上生萬象,不知是何處蜃樓。

田安平即便虛弱至此,眼界卻也不曾丟失。當然他並不在意真實或虛假。

有人當真,就不算假。

他在門樓外站定,並不進去,如此沉默了許久,直至蜃樓深處,走來一道虛幻的身影——

此尊彷彿虛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視。身在此間。似又不在此間。

“嘖嘖,傷得不輕啊。”那人說道。

田安平捂着喉嚨,聲音在空氣裡凝結:“諸方都如此剋制,這次戰爭的機會,千載難逢。你們一心等亂世,怎麼機會來了,不見把握?”

蜃樓中的人道:“你在發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們。”

田安平的聲音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們半點跟不上,這合作倒也不用再繼續。你們已無前路,沒必要叫我踏上這艘註定沉沒的破船。”

蜃樓中的人反問:“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樓與真實海面的交界,長髮飛揚而起。

“你在乎沉船嗎?”蜃樓中的人問。

“我在乎我浪費的時間。”田安平說。

“不錯!世上還有你在乎的東西。”蜃樓中的人道。

田安平將脖頸的傷口驀地攥緊!指尖燃起黑焰,將傷口縫合。

蜃樓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現在還不是時機。”

“當今天下,格局早定。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盡陽光雨露。只有其中一尊龐然大物倒下了,纔有你們破土而出的空間。”田安平的聲音道:“若非霸國交伐,天下大亂,你們等一萬年,也等不來時機。”

蜃樓中的人輕聲而笑:“難爲你傷成這樣,還爲我們考慮。”

田安平的話語是一個個字符,跳躍在空中,發出聲音:“機會我創造了。沒有把握住,是你們的事情。對嗎?”

蜃樓中的人道:“對。”

田安平道:“現在你們該爲這份機會,付出與之匹配的價碼。”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正是爲此而來。”蜃樓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麼?”

田安平擡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現在這裡,對你來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不算太難。”蜃樓中的人語氣從容:“他畢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軍隊。”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禮物。”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樓中的人道:“這場戰爭若是開啓,你能從中攫取的收穫,將不可量計。換而言之,這機會,你也不全是給的我們。你需要我們的力量,讓戰爭必然發生,只是我們停下了。哈!或者說,懸崖勒馬?”

田安平毫無波瀾地看着蜃樓:“我不講你的那種道理。”

蜃樓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說罷!想要什麼禮物?”

“宰了曹皆。”田安平說。

蜃樓搖晃起來,幾乎崩潰。蜃樓中的人,彷彿只剩一雙幽幽的眼睛,這雙眼睛盯着田安平:“這個玩笑不好笑。”

田安平面無表情:“真不錯。你居然覺得我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我不太明白的一點——殺死曹皆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嗎?”蜃樓中的人問。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麼好處,那是你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的。”

“聽起來像是在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蜃樓中的人道:“也許你是個好人呢!”

“好人或者壞人,也只不過是世俗的標準。”田安平的聲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來,彷彿有些躁動:“行,或者不行?”

蜃樓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後道:“要瞞過曹皆容易,要殺死曹皆,就沒那麼簡單,甚至無法保證必然做到。哪怕是在天機混淆的此刻,這也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田安平,至少在現在,我還沒有做好那種程度的危險準備。”

衍道絕巔,已經代表現世極限的力量層次。

要殺死絕巔強者,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絕巔不退”。這種機會,通常是在戰場上發生。

要想狩獵一個一心求退的絕巔強者,需要的可不只是強出一籌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說話,忽而轉頭!

力度過大,動作過於激烈,以至於脖頸傷口又一次鮮血狂飆!

他看着遙遠的鬼面魚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顆璀璨星辰,高懸於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貫夜,傾落海中。整個近海羣島爲之轟動,近海之民,無不仰天。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觀,如他這樣剛剛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姜望。

本以爲已經沉沒的姜望,再一次掙扎於天道深海。

這一時的道途鎖海,也意味着一場史無前例的鬥爭,正在發生。

這讓他感到興奮!

“你知道那邊正在發生什麼?”蜃樓中的人幽幽問道。

田安平沒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個方向,嘴裡說道:“換個禮物吧。”

他咧開嘴,也不管這個動作會進一步撕裂傷口,混着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你確定嗎?”蜃樓中的人道:“即便是姜望,公認的當代最天驕,有那麼多人幫忙,動用那麼多資源,也未見得能夠掙脫。他走到現在,也只是在掙扎罷了。”

此刻的田安平並不平靜,有些怪異的興奮:“若他能,那就說明辦法存在。若他都不能,這正好是我的挑戰。”

蜃樓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後道:“世上沒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徑。”

“這就夠了。”田安平說。

……

……

天地斬衰之期,諸方變亂頻頻。

小到一村一鎮,民衆作息混亂,不知何時勞作,何時休憩。剛剛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來,又是天黑。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讓往常的生活狀態無法持續。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爲天地將崩。不少邪教左道趁勢而起,大肆宣揚末法,利用恐慌心理傳教……什麼“命運之子”、“末劫聖人”,不勝枚舉。

這些當然是考驗各國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變化,則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規則的改變——這些反而是尋常百姓不能觸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現了極光勝景,終日不息。也不知是天道變化,還是黎國那位爭霸今朝的開國皇帝,又有什麼手筆。

譬如南方的隕仙林上空,無端張開一道萬丈天隙,而且並沒有癒合的趨勢。彼處有大團的雲氣墜落,尤其在殘陽暈染的黃昏之時,彷彿天穹滴血的傷口。

說起來所有人族駐軍之處,大概只有迷界,才最讓人感到“正常”。

因爲它在什麼時候都是混亂的,已不能更混亂了。

白眉靜眸的竹碧瓊,飛行在此間。

迷界始終是近海修士首選的試煉場,不曾在迷界闖過,無以驗真金。

在海上生活這麼多年,也算是見證了海上秩序的幻變。而迷界這個地方,她常來,常在。

說來或許要叫人笑話——師父在的時候,會親自陪她來迷界。常常躲在暗處,等到危局就跳出來。因爲擅自填入真人戰力,干擾迷界的秩序,還被天淨國警告過。

哪家修士在這裡不是獨自廝殺呢?偏她出門還要撐着傘。

現在到了她給宗門撐傘的時候——可是外間大風大雪,她的傘又小又破。

她常常會想起姐姐,但也只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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