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止情舊

形止情舊

春節期間,立春又一場雪,天空寥落清冷,道路上零零散散鋪落着鞭炮剩下的紅色屑片外皮。

嚴黎推門進來的時候,依舊有輕微的眩暈感。她用力按了按太陽穴,擡腕看了下表,下午三點鐘。燈光順着餐廳的落地窗依次鋪開光芒,慵懶而從容。有少量的黑暗沒有被驅散走,印在她淺色的瞳孔裡,微微蔓延。

程嶽已經坐在不遠處的座位上等待自己。據說之前他也生了場小病,面目似乎消瘦些,卻更顯得清俊,低着頭沉思的樣子吸引來來往往的眼光。

嚴黎站住腳步,定在原地淡淡的看着他。程嶽便是如此。即使心不在焉,卻總讓人覺得在優雅探尋什麼秘密,而他笑的次數很少,說話談吐也總帶着些書卷氣息,卻又總覺得沒人可以輕易挑釁他。

只是在男人那低沉的聲線和偶爾猶豫漂亮的眼神下,嚴黎想也許只有自己才知道程嶽本質是多麼無可救藥的男人。

她始終深刻記得這個完美無缺的程嶽曾怎樣出言威脅自己的導師。當時還是醫學院學生的嚴黎躲在門後,聽這個男人就用三言兩語,不輕不重便逼迫固執老先生把他最新的研究藥物顫抖拿出來。而走的時候,程嶽輕飄飄往她躲藏的位置瞥了眼,顯然看到曾經爲他指過路的女大學生,勾了下脣卻沒有挑破。

是的,嚴黎和他兩人並不是絕妙的初識。只有程嶽才能輕描淡寫把它以浪漫主義講出口。很久後嚴黎終於知道程嶽有個妹妹,此舉也只爲醫治程一的眼睛。但程嶽也真好定力,這麼多年都絕口不提這件事──是傲慢嗎,還是篤定?

嚴黎再想程嶽多年來對自己不緊不慢的追求,彷彿是放網撈魚、守株待兔,他耐心之極是她終究會沉淪。是了,沒有女人能徹底抗拒程嶽。他再賭對了,嚴黎幾次逃離,甚至出國留學,到最後還是甘願回到國內。

而就這麼一晃的時間,自己也該三十了。嚴黎打磨驕傲,厭倦追逐,把自己歸於程嶽懷抱。但現在,她卻又耳聞程嶽說他必須放手。

那天晚上,他說他自己愛上一個人。

“我來了。”嚴黎坐在程嶽對面,“找我?”

他仔細的看着她,說:“手術後身體怎麼樣?”口氣溫和,卻如同兩個無關朋友見面時最普通平淡的詢問,精準淡然而充滿模式化。

嚴黎沒有回答,目光強硬的看着他,希望他直入主體。

“很抱歉。”程嶽明白她的意思,他下意識抿緊嘴脣,深沉而美好的脣線拗下去。程嶽略微停頓一下,接着說,“是想說,嚴黎,我們分手吧。上次我說的太草率,你大概需要我做一個正式的交代。”

她一動不動的盯着他。

“對不起。”程嶽的聲音淺而淡,全是歉意,微瀾起伏,“讓嚴黎你在我這裡受委屈了,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似乎是手術檯上的利刃斜斜切入柔軟身體,沒有麻藥,從心胸到腹部被滑開。嚴黎默默的看着他,手指慢慢地不可自抑的彎曲成拳。

明明早有預料,程嶽這個男人一旦決定了什麼,心智便堅定的可怕。她明白他今天把自己叫出來,應該就沒有其餘話題可談,但爲什麼自己還在期待挽留住什麼?

沉默了片刻,嚴黎才終於開口,聲音沙啞。

“是王成平麼?”

不期然看到程嶽略微睜大的眼睛,她居然微笑了。程嶽很少有這般生動的表情,至少在她面前也總是沉默着寂寞着掩蓋着。只有程一在他身邊時纔有一點點的不同,好像男人的世界裡爲妹妹而轉動。

那年夏天,嚴黎最開始進門並沒有發現那個低頭攪咖啡的女人是她的舊友,只因爲程嶽挑眉正看那個方向,於是嚴黎自然而然的就望過去。而從始至終,嚴黎都沒有問自己沒來之前,程嶽和王成平曾發生過什麼。

後來呢,是嚴黎和王成平兩個人搬到一起。但王成平那時候已經有陳皓了,被陳皓佔據大量時間。嚴黎偶爾玩笑般的向程嶽講王成平的趣事,最開始程嶽不耐煩的打斷她,隨後便成了默默聆聽。再後來變成嚴黎不提王成平,程嶽便不自覺的問她“你倆怎麼樣?”“你們還需要什麼?”“王成平最近怎麼樣?”

掩蓋不了的好奇。她不得已的聽到程嶽越來越快的心跳。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王成平那麼感覺遲鈍。”嚴黎疲倦道,“知道嗎,王成平曾哭着告訴我她完全不知道陳皓和蘇素之間的事情,她就是這樣的人,王成平從不看近在眼前的東西。但我不是她,我不會看不出來你倆之間……”

是的,嚴黎明白,完全。即使沒有證據,也瞞不過的。嚴黎有什麼理由不明白?

但她只是冷眼旁觀着,嚴黎始終不明白自己想考驗的是王成平,抑或程嶽。唯一疑問的是她還沒有機會想清楚程嶽就陷下去,陷的始料不及。

“你愛她嗎?”嚴黎冷淡道。

恢復鎮定了的程嶽怔了兩秒,再望向隔了桌子,淡淡看着他的女子。

“不,王成平什麼也沒主動對我做,分手也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你在我這裡一直受委屈,我知道,我很抱歉。黎黎你值得更好的男人去待你。”

燈光在眼前搖晃,針刺一樣。但飲泣、憤怒全都沒有。嚴黎只是靜靜的坐着,任由各種各樣的情緒浮動,不着痕跡地顫抖。

而接觸到嚴黎譏嘲的目光,程嶽沉默不語,他花了幾秒平復原先沉靜的語氣,重新說了“對不起”便不再繼續。大約也是抱歉的,但也可能他是冷淡,從始至終的冷淡。

“你愛她。”嚴黎淡淡道。

她閉上眼睛。談不上特別絕望,這種感覺只是空虛罷了。

有一段時間嚴黎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離這個男人很近,在兩人初識的時候,程嶽會開很遠的車來看她,然後在自己身旁沉默的吸着煙,霧氣繚繞。嚴黎記得程嶽很少和自己交談,卻是聽她說話的時候更多。

但爲何兩人總是習慣性的生疏,互相小心翼翼?至今爲止,嚴黎想程嶽甚至不如王成平了解她更多。

“你相信麼,如果王成平在你和我之間選一個,她一定會選我。”想到這裡,嚴黎發現自己在笑,很堅定的,“她一定會選我,她永遠不會要你。知道麼,她永遠不可能要你。”

不知道燈光下程嶽的表情是不是更蒼白了一點。此刻的對話有他想象中的難堪,卻比他想象中更難熬。程嶽有些焦躁的想拿起煙,但是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面又放下。

“說過不關王成平的事情……”

但嚴黎只是盯着他,打斷他再輕聲笑道:“你說你喜歡她?我知道王成平性格的確很罕見、很有趣,但我和她又有什麼區別?”

眼睛騰起熱的水霧滲進睫毛,她強迫自己低頭,口氣出奇的安靜,“我的意思的,最開始你和我在一起,程嶽你不是也說從沒見過我這樣的女人嗎,所以你現在又找到更新更有趣的玩具了?但你怎麼知道,你和王成平以後不會像我們現在這樣?你對王成平,也實在可能會厭倦……”

是怨恨麼?不知道,如果是,也可能是對王成平吧。這個時刻四周彷彿很靜,嚴黎的問句鋪墊的奇怪,在經歷幾盤試探後成了緘默背景,卻又深遠到能跨越萬水千山。

“你倆有區別。”程嶽皺眉,他低沉的聲音聽不出改變。不是憤怒,也不是辯解。“王成平至今都沒有給過我什麼,更不用說是承諾。而像她那種性格,以後都不一定甘願和我在一起。我只是不想等待,也不想太貪心。對我來說,找到對的人就夠了。黎黎,對你我實在很抱歉,是我以前太刻意,拖延你的時間。但今後我不會再找更好的人,我只希望王成平能來到我身邊。”

嚴黎發現自己在冷笑,然而她淚水已經滾滾的流下來:“你想怎麼做?像以前算計我那樣去算計王成平?她可沒有我那麼蠢……”

幾番提到那個名字,程嶽的口氣不自覺的溫和點:“不,我不想毀了她。”

一杯涼水潑過來,嚴黎站起來,看着被水澆的的程嶽,她臉色同般蒼白。

“好,如你所願,分手吧。”

……

此時此刻,王成平正坐在酒店私人沙灘上眺望海平面上的夕陽。她長久的凝視着太陽,看它隕落而無可奈何。由遠及近的浪花慢慢撲灑在自己腳面,再唯恐不及的退後,就這樣一遍遍的重複,一遍遍的嘗試,無功而返的像人生。

她背後是漲潮後紛紛撤退的少數遊人,王成平下巴擱在膝蓋上,屏氣凝神的注視前方喧囂,想進入另一個世界。

就這麼坐了很久,直到一個幹扁的泳裝外國老太太走來和她搭訕。老太太警告王成平道,“你要是還想度假,一天之內就不要同時做曬太陽和游泳這兩件事,否則以後的日子就無事可做。”

王成平微笑,站起身來拍拍腳底沙子:“沒事,我明天就該走了,就想現在多看幾眼大海。”

老太太居然很羨慕她:“走了好,我在這裡住了才半個月,天天看海就實在厭倦極了。”又嘆道,“人果然最沒耐心。”

王成平便用中文接下去:“但我至少努力嘗試過。”

“你說什麼?”老太太疑惑問道。王成平笑着搖搖頭,保持沉默。

這份沉默在王成平坐在直飛北京的包機上還被延續,幾個小時飛機落地,剛睡醒的安子推推王成平,讓她看窗外:“瞧,真新鮮!咱們飛機下停着警車耶,居然還有警察站着。是哪個國家領導出去開會了?還是說咱們飛機上有重要人物?”

“不知道,但領導開會不走民航路線吧。”王成平懨懨回答。她沒在飛機上閤眼,又累又困,現在就想回家後吃點安眠藥好好睡一覺。

只是剛走下飛機,手上的行李就被人粗暴奪走。

她吃驚的睜大眼睛,看早已等待的警察紛紛涌上來,利落的挾制住自己,並開始搜查她的護照和機票,確認是否王成平本人。

“你們瘋了?”在其餘乘客的指指點點中,安子同樣駭然,嚷嚷道就要返身衝過來,卻被警察攔下,“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王成平你怎麼了?”

王成平蒼白着臉,她莫名其妙,也無法回答。這時身後的人已經推搡着她上警車。

這是王成平生平第一次戴上手銬,用了幾十年的母語也彷彿成了從未見識的外語,她只隱約聽到幾個關鍵字眼。

“涉嫌經濟犯罪……違規操作……賄賂……逮捕……”

王成平眼睛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