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帝王情冢(二)

鍾情於一個人,有時不過是片刻功夫。只是爲了這短暫的「片刻」,註定要等待許久。

孤獨的紅塵之中,每人都是匆匆的旅客。旅途是艱難的,有些人選擇踽踽獨行地等待;有些人選擇與人走一段風雨兼程,只是當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出現之時,從前的旅伴,便會逐一告別在簾卷西風之中。

臣暄選擇的是後者。

何時開始認定自己非鸞夙不可?臣暄已然想不起來。也許是受傷醒來看到她守在榻旁的時候;也許是在她掛牌那日彈奏一曲《長相憶》之時;也許是她點頭應允與自己做戲的那一瞬;亦或許是那絳脣珠袖的傾城一舞。

他對她本是某一瞬間的怦然心動,然而這樣心動的次數積攢愈多,便成爲了紅塵之中的繾綣宿命。

深入肺腑,蕩氣迴腸。

臣暄得空去了一趟聞香苑。

回到故事最初的發生地,往昔的歡顏便越發深刻起來。隱寂樓依然寂寞如昨,於熱鬧紅塵之中孑然獨立,一如這小樓從前的主人,氣質寡淡,矜持孤傲。

臣暄獨坐隱寂樓花廳內,才恍然發覺自己來錯了這一趟,原是想要聊以慰藉心底的思念,卻不慎令這思念之情更加難捱。

鸞夙的一顰一笑,清晰如昨。

臣暄自懷裡取出一枚矜纓放在掌心摩挲,他沒有打開來看,卻無比熟悉其中存放的物什:

是一縷青絲,還有一張書寫着暗褐色字跡的絹帛。

這是他們做戲逃出黎都那日,鸞夙在原歧面前寫下的決絕血書。時至今日,臣暄依然記得那日的情形,鸞夙是如何割破的手指,又是如何撕下的裙裾,她那梨花帶雨的斥責與傷心入木三分,彷佛自己當真是個負心薄倖之人。

他記得自己並沒有要求鸞夙寫血書,事實上他心疼她。可是出乎意料,鸞夙竟然將戲做得這樣逼真,不惜割破手指,以血作別。十指連心,傷在她身,疼在他心。

鸞夙向來是認真的女子,應下的每一樁事都盡力做到最好。她認真地照顧他的傷勢,認真地聽他說話,認真地排練歌舞……便是演起癡情女與負心郎的戲份來,也要比旁人認真幾分,甚至不惜以血爲書。

臣暄終是忍不住將那張訣別血書從矜纓之中取了出來。時隔近三年,當日她的血跡早已黯淡成爲褐色,唯有原歧墨筆鑑證的那個「原」字色跡不改。

這些年,臣暄曾不止一次地拿出這封血書來看。每每讀到其上的那句「一刀兩斷,亦已決絕」,他都會止不住地心慌,一如當年初看到這八個字時的瞬間失措。

斷青絲,斬情絲,贈青絲,忘情絲。難道在鸞夙寫下血書丶割下青絲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結局便已揭曉了嗎?難道那日不是做戲,而是註定要在冥冥之中一語成讖?

他何其不甘?何其不信?上天已然奪去了他最爲崇敬的父親,又讓他孤獨地坐在高位之上,如若再教他失去鸞夙……

臣暄忽然想要一醉方休,來抒發自己的失意與頹敗。

拂疏識趣地上了酒菜,立在花廳外側親自伺候。今時不同往日,臣暄的身份再也不是受制於黎都的空心世子,而是當朝新主,一國之君。聞香苑內有許多人都識得臣暄,畢竟三年前他與鸞夙的情事已成傳奇。所幸年輕的帝王還知道隱瞞身份,是通過密道而來,倒也暫時瞞住了聞香苑衆人。

拂疏並不知曉鸞夙此刻已不在北宣,還以爲臣暄是與鸞夙置氣,才獨自來此尋個痛快。她看着年輕的帝王一味落寞地自斟自飲,有心令他快活,便斗膽上前問道:「聖上不若賞些歌舞如何?」

臣暄正端着酒杯欲一飲而盡,聽聞此言,手上動作微有凝滯,淡淡瞟了拂疏一眼:「先皇駕崩不久,北宣尚在國喪之中,聞香苑還沒冷清幾日,你便想來做朕的生意?」

日期:2013-12-10 10:50

其實臣暄說這話時並未動怒,不過是上位者對手下人的積威所致,更何況他對聞香苑還有着別樣的感情。然而拂疏卻不曉得,以爲是自己冒犯了先皇,又置新帝於不孝的境地之中,遂連忙下跪請罪:「拂疏無意犯上,請聖上降罪。」

臣暄將杯中酒飲盡,冷冷道:「你如今是聞香苑主事,該自稱『屬下』。」

拂疏在漕幫九死一生,如今經營聞香苑更是謹慎入微,也不知怎地今日看到許久未見的臣暄竟會屢屢失態,忙深深俯首,再次請罪:「屬下失言。」

臣暄手中握着空杯,看着跪在地上的拂疏,淡淡嘆了一口氣。眼前這名喚「拂疏」的女子,雖說是當年容墜推薦給自己的第一人選,然而論膽識,論機敏,論心胸,她到底還是比不上鸞夙。

鸞夙雖說在小事上驕縱計較了些,然而在大義之上向來知道分寸。她敢對他苛求與矯情,也是知道他喜歡她,願意寵着她。如今想想,鸞夙在自己面前,其實是有些撒嬌的意味。

自從父親臣往過世之後,臣暄開始無比懷念有關鸞夙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直到近來已經有些難以遏制的跡象。她的性情,她的口才,她的舞姿,她的琴技,還有她曾與他有過的親密……

無不令臣暄沉淪在過去的回憶之中,難以自拔。

這一趟到底還是來錯了呵!臣暄將矜纓妥帖收好,擱下酒杯站起身來,語氣微冷對拂疏道:「好生經營聞香苑,此處還有大用。」言罷不待她答話,已兀自踱步出了隱寂樓花廳,對侯在門外的宋宇命道:「回宮吧。」

拂疏仍舊保持着跪地請罪的姿勢,轉首看向那一襲白衣的年輕帝王。這個男人在她心中高高在上,而她在他眼裡卻是微賤如塵。她知道自己在重複墜孃的老路,但她還是甘之如飴。

日期:2013-12-10 10:52

*****

臣暄獨自出了隱寂樓,沒有心思再從密道離開。左右如今時值國喪,北宣的勾欄生意略顯冷淡,他也不擔心被人瞧見。臣暄兀自埋首在聞香苑內走着,穿過平日姑娘們練身段的園子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黃色身影。

繡金黃衫,水藍裙襬,廣袖搖曳,翩躚揮舞,口中還哼着曲調念着拍子。

臣暄立時停下腳步,眯着雙眼望去。宋宇原本跟在臣暄身後,只這駐足的剎那間,已感到主子周遭散發出的冷冽之氣。他順着臣暄的視線朝園子裡看去,除卻一個身着華衣的舞姬之外,並沒有看到任何不妥之處。

宋宇不知主子爲何會忽然生氣,正有些疑惑不解,此時卻聽主子已沉着聲音,對着那院子裡的舞姬喝道:「誰許你穿這件衣裳?跳這支舞?」

宋宇頓時在心中提起一口氣,再看那舞姬,方纏還背對着他們練舞,此時已循聲轉身,一臉迷茫地看了過來。這舞姬年紀尚淺,至多十五六歲,盈白的瓜子臉配着一雙驚恐疑惑的大眼睛,無端與某人生出三分相似。

宋宇使勁想了片刻,才明白爲何會覺得這舞姬眼熟。她身上那件衣裳,分明是從前鸞夙穿過的,至少款式很是相似。

宋宇不禁再看了臣暄一眼,暗道難怪主子要發火了。正尋思着是否該去勸上一勸,但聽臣暄已然沉着臉色命道:「把拂疏叫過來。」

宋宇不敢耽擱,連忙領命返回隱寂樓花廳,將跪在廳堂上出神的拂疏喚了來。

拂疏一路小跑來到園子前,只看了一眼便知曉臣暄爲何會發火。她咬着下脣跪地道:「貴客息怒。」

在這新來的舞姬面前,拂疏自然不能恭稱臣暄「聖上」。她今日三番五次惹臣暄不快,心中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此刻聽到「知錯」二字,臣暄的臉色更是陰沉幾分,只盯着愣在原地的舞姬,反問拂疏道:「你難道不知這是誰的衣裳?」

拂疏面有愧色,如實回話:「這衣裳並不是那一件,是後來比照着重新做的。」

臣暄這才垂下雙目,看向拂疏:「這支舞她只在我面前跳過,當日你也在場,還曾爲之和歌。我准許在外人面前跳了嗎?」

日期:2013-12-10 10:56

拂疏心思一沉,沒有想到臣暄竟對鸞夙在乎到了這種地步,只得再次認錯:「是拂疏大意,原想着這支舞精緻,既然入了您的眼……這才存了心思推廣開來,也是不願那一番精巧心思成爲絕響。」

「哦?是嗎?」臣暄的聲音冷冷從拂疏頭頂上傳來:「難道不是你想藉着那首詩的名聲侮辱她嗎?」

這個男人究竟是有多懂女人的心思,竟連她這點小小的報復心理都瞞不過他。拂疏如此想着,口中仍然強自否認:「拂疏萬萬不敢。」

「不敢就好,你莫要忘了這差事是誰替你爭取的。」臣暄無情地提醒着她。

拂疏深深垂首,沒有接話。

「有其形而無其神,不知其意更無其韻。」臣暄將目光重新移回到舞姬身上,對剛纔看到的那一段舞姿做出如是評價。

那舞姬原本一臉不服氣的模樣,但也看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尊貴身份,到底沒敢開口反駁。

「這舞不許再跳。」臣暄最後撂下六個字,繼而擡步出了聞香苑。

拂疏見人已走遠,這才緩緩起身,看向那無辜受氣的舞姬,面無表情道:「這魚龍舞以後不能再跳了,這衣裳也收起來吧。」

言罷已淡然無波地轉身而去,並不顧及自己身爲鴇母,在姑娘面前失了身份。

拂疏兀自返回隱寂樓花廳,她想起了從前臣暄爲鸞夙所做的那首詩,還有詩中所描寫的長袖翩翩與曼妙舞姿。猶記得那一日在這座廳堂之上,四名藍衫舞姬簇擁着身穿金衫的鸞夙婀娜起舞,便好似瀚海碧波之中的一尾錦鯉,最終躍登龍門。

今有佳人步生蓮,魚龍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動如鸞鳳凌雲翔。 WWW ¤ttκǎ n ¤¢ O

來似煙雨拂花影,罷似江海凝清光。

絳脣珠袖兩寂寞,世間從此無芬芳。

「魚龍舞」一名,由此而來。

日期:2013-12-10 10:57

拂疏永不會忘記那日的情形,自己先是獻上一曲,又爲鸞夙之舞盡心和歌,從前自認清喉婉囀的她,本以爲能得到鎮國王世子幾句褒讚,然而兩曲唱罷,看到的卻是他逐漸蹙起的眉峰。

最終,他命自己和一衆舞姬丶樂師齊齊退下,只留下鸞夙一人回話。再然後,她便聽說鸞夙恃寵而驕,得罪了鎮國王世子,兩人就此鬧翻了。

當時拂疏還很歡喜,以爲自己終是有了機會站在鎮國王世子身邊,然而僅僅是兩日之後,臣暄便親自做了這首詩,讚歎鸞夙當日之舞。

「來似煙雨拂花影丶絳脣珠袖兩寂寞……」拂疏喃喃念着其中兩句,忽然想笑,卻更想大哭。

世子,您可知曉,當日您所做的那首詩裡,也有我的名字?「來似煙雨拂花影」,難道沒有我的半分餘音?那一日我唱到情動之處,可會得您一句讚歎?

她的這些問題,沒有人會回答。她所提問的對象,根本不屑於答話。

曾幾何時,拂疏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她以爲那一句「絳脣珠袖兩寂寞」指的應是兩個人。「絳脣」是她的歌,「珠袖」是鸞夙的舞。

她曾在夜深人靜之際無數次地念出這首詩,回想那個白衣男子下筆時的風姿。只是如今,這自欺欺人的安慰終是無情地幻滅了。

無論是三年前的北熙鎮國王世子,亦或是如今的北宣晟瑞帝,那個卓絕天下的白衣男子心中,從來只裝過一個女子。

那女子是誰,天下皆知。

拂疏知曉,這是臣暄最後一次來聞香苑了。

(本章完)

日期:2013-12-10 11:04

上午晚了點,下午我爭取準時來。

日期:2013-12-10 11:30

姵璃,你到底還藏着多少東西呢???

日期:2013-12-10 12:59

@耀邦家鄉之男兒 2863樓 2013-12-10 12:55:08

和妾心比,本文更顯大氣磅礴,妾心勝在纏綿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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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對,感覺不一樣。哈哈。我比較期待她下個文,因爲她說過她不喜歡重複自己。

日期:2013-12-10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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