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就是想用這樣很樸素的真理,檢驗一下那個洪氏的成色。可是,她正這麼想時,卻只聽到朱瑩笑了一聲:“太后娘娘,這法子聽上去是很不錯,但這個世上,有一種人就是與衆不同的。說的好聽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毫不在乎。”
朱瑩說着就得意地瞥了張壽一眼:“就比如我家阿壽,想當初我這麼一個大美人從天而降,他愣是避若蛇蠍,天天就恨不得躲我遠遠的!等到他入京時,對那座城門都好像比對我家那深宅大院更感興趣,後來他進宮之後,我看他也挺淡定的!”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拿自己來舉例子,只能呵呵一笑。他又不是真正的鄉下小郎君,這年頭有的,他幾乎都看到過,後世的園林也許很多都是翻修的仿古建築,但論精巧絕對不輸給古人的設計,古街古鎮園林他更是快要看得審美疲勞了。就連皇宮他也瞧過十來個國家的。
資訊爆炸那個年代出來的他,也許在鬥爭智慧上未必比得上這年頭那些老狐狸,但論起眼界和見識來,他卻甩出他們很多條街。豪宅和宮殿有什麼好驚歎的,頂尖的自然奇觀,從太空看地球的宏大和渺小,那纔會讓人激動莫名好嗎?
而太后卻不知道張壽心裡在想什麼,因爲朱瑩這話,她再次打量着張壽,見這個閒雅清俊的少年正有些自嘲地笑着,她不禁拈動着手中佛珠,也隨之笑了笑。
“瑩瑩,我看你是逮着機會就要誇讚自己的眼光。能讓葛老太師都讚不絕口的人,天下能挑出幾個來?那洪氏如今也只不過她父親自己在吹噓,若是她真的能夠入皇宮卻對那富貴氣象視若無睹,旁若無人,那才說明她父親推薦對人了。”
說到這裡,太后就似笑非笑地說:“今天去迎接她的,楚寬倒沒有主動請纓。但我聽說,他以下的司禮監頭頭腦腦全都出動了,此外還有兩個尚宮,兩個尚儀。”
張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就算他從前也經歷過各種強勢圍觀,但今天洪氏這圍觀待遇卻也不比他當初低了。如果人真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在這麼多利眼審視下,就算小毛病也會被挑出大毛病,就算沒毛病也會被挑出小毛病!說實話,這有點欺負人了。
他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而這表情立刻就落在了一直都仔細觀察他的太后眼中。
然而,太后沒想到,比張壽那反感更直接的,卻是朱瑩。
“雖說那個姓洪的老傢伙很討厭,可先帶他女兒在宮裡轉轉,看看她反應而已,一個司禮監的頭頭就夠了,何必這麼一窩蜂扎堆似的去?”纔剛坐下的朱瑩冷笑一聲,乾脆就站起身來,“宮裡從前多少人在大皇子面前獻殷勤,怎麼,現在卻又開始盤算起其他來了?”
見朱瑩下一刻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隨即二話不說徑直出去,張壽本待攔阻,可看她那風風火火的樣子,他不知不覺又打消了這念頭。等那門簾落下,屋子裡只剩下太后和自己,還有剛剛見過的女官玉泉和幾個宮人,他才笑了一聲。
“就和剛剛瑩瑩說的那樣,想當初我見她時,只覺得這就是個普通的侯門千金,就是漂亮得不像話而已,那當然是有多遠躲多遠。可後來相處時間長了,看到她性格坦率,雖說我行我素,但卻光明磊落,我就漸漸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特別,很有趣的姑娘。”
“多虧有太后皇上,有最好的祖母父母和兄長,才能讓這樣性子的她無憂無慮長大。”
太后沒想到張壽竟然在自己面前這樣評價朱瑩。如果把朱瑩換成別人,她一定會覺得張壽的盛讚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可就因爲是朱瑩,她卻只覺得是自己精心呵護的珍寶遇到了慧眼識珠的人,看向張壽的目光不知不覺就柔和了下來。
多少人只當朱瑩是個外表俗豔的草包,何嘗看懂過她?
她一直覺得朱瑩是特別的,從最初到她面前,就伸手要抱的小粉糰子,到之後每次進宮就如同歡快的彩蝶一般的小丫頭,每次見她,那丫頭都彷彿猶如燦爛的陽光,把這個陰霾重重的皇宮都照亮了,那是一種被人捧在手心裡嬌寵,於是心無邪念的光輝。
所以比起那些公主郡主,她一直都更加稀罕這丫頭。
如果沒有他們這些長輩護着,那種小小的光輝也許早就被世俗的黑暗給玷污了。
“瑩瑩就是這樣,一面痛罵甚至痛恨一個人,一面看到那個人受了不該受的委屈,卻又忍不住想出手幫忙。”太后不知不覺就笑了,甚至眼角的皺紋都微微舒展了開來,“這次我倒是很好奇,她的一番真心,會不會餵了驢肝肺!”
聽到太后這麼說,張壽就知道,太后對那洪氏到底還存着深深的提防。當下他只是莞爾一笑,心裡雖也有些好奇一會兒朱瑩回來時是怎樣的局面,但卻沒有開口說話。
他和太后並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接下來與其勉強進行彼此都不舒服的談話,還不如保持沉默,休息一下來得好。他既沒有討好太后的興趣,更沒有這樣的必要。
因此,最能坐得住的張壽就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神遊天外地在心裡做着自己的學生培養計劃——不論是張琛陸三郎這些第一批的學生,還是九章堂的二年級,又或者是現如今這些一年級,他腦海中一個個人名數過去,倒是根本不愁打發時間。
而他這堂堂正正地走神,太后看在眼中,漸漸卻生出了幾分讚賞。倒並不是見慣了在她面前戰戰兢兢的臣子,如今乍然見到一個從容自若的,她就會欣賞對方的風骨,而是她已然覺察到,張壽確實並沒有那種鑽營仕途,飛黃騰達的勃勃野心。
因爲但凡有這心思的人,即便面對她這個已經交出大權的太后,也會想方設法展現自己。
而一旁從永辰初年開始伺候太后,後來一度主持過尚宮局,等冊封皇后之後才把大權交出去的清寧宮第一女官玉泉,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驚愕了。
她很清楚太后對張壽的真實態度,張壽這個聰明人也應該能察覺到,如今張壽難得來清寧宮,竟然還敢在太后面前這麼我行我素?難不成是跟朱瑩相處太久,把那位大小姐我行我素的個性都學了個齊全?
怠慢也好,不在乎也罷,反正張壽直到外頭傳來了朱瑩和人說話的聲音,他這纔回過神來。很熟悉朱瑩的他一下子就聽出,大小姐的聲音很歡快,顯然這會兒她心情很好。果不其然,當外間簾子打開,朱瑩率先進來時,那張臉上赫然洋溢着笑容。
“阿壽,洪家娘子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之前還以爲她很古板呢,沒想到她竟然有些很特別的本事,如今京城流行的那些花色杭絹,甚至有些就出自她的設計……”
見朱瑩興高采烈地快步過來,一面說一面繞到自己身側,竟是靠近了他的耳朵說起了悄悄話,饒是張壽見慣了大小姐一貫那肆無忌憚的做派,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被朱瑩那低低的耳語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阿壽,這個洪氏她確實長得很尋常,但穿衣服卻很會搭配,整個人看上去也很精神,讓我覺得很舒服,很耐看。而且她說話的聲音很柔和,不卑不亢,卻很有道理,讓你不知不覺很願意聽她說下去。而且,我直言不諱問她爲什麼願意嫁給大皇子,她說……”
朱瑩頓了一頓,似乎有些躊躇應該怎麼說下去,可是,等到那個剛剛認識的女子已然進了正殿,就這麼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就驚覺了過來。
她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她說,嫁給大皇子,她不是爲了自己的父親,而是爲了自己。她想告訴那位一直都以出身爲傲的大皇子,和他不一樣,一個沒有容貌家世的女子,到底能夠做成什麼樣的事業。”
雖然朱瑩的聲音已經刻意壓到極低,但千里耳之能絕不遜色於阿六的玉泉卻聽得清清楚楚,當即便在太后耳邊一字不漏地複述。
然而,太后卻沒怎麼注意玉泉的話,因爲那個女子一進來,她就盯着人打量個不停。
那是一張平淡無奇的面孔——放到人羣中一定會被忽略的平凡五官,微微有些高的額頭,泛黃的皮膚上甚至能看出較粗的毛孔,若不是那挺翹的鼻子和紅潤的嘴脣,以及還算窈窕的身材,那相當會搭配的衣着,說她的年紀上了三十也許都有人相信。
然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從那雙眼睛中,閱人無數的太后彷彿看到了那些曾經沉默寡言,但在關鍵時刻卻不惜一切綻放出所有光和熱的熟悉身影。
既有她的嫡親外甥,曾經不過是低階武官,卻在她兩個嫡親弟弟臨陣畏怯時毅然決然接過重任,以寡敵衆,最終打出絕大名聲的朱涇;也有那位最初不過是鬱郁不得志的同知,可在英宗末年帝位爭奪關鍵時刻勸她的丈夫睿宗皇帝不惜一切奇兵突襲的初代秦國公張允。
還有很多年紀輕輕卻挺身而出,於腥風血雨之中撐起她丈夫睿宗皇帝那杆大旗的人。
儘管這只是一瞬間的錯覺,但瞧見洪氏落落大方屈膝行禮,太后最初那點戲謔和漫不經心卻無影無蹤,在玉泉遵照她的示意吩咐免禮後,她就含笑問道:“你就是洪氏?今年芳齡幾何?從小讀的是什麼書?”
這是往日太后接見官宦夫人以及千金時常常用的開場白,但此時問出來,朱瑩和張壽卻都覺察到了那言語當中的幾分考校。而張壽想都不想就一把握住了朱瑩的手,見朱瑩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衝她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倆的這種小動作,在別人看來不過是未婚小兒女之間的小小互動。太后沒在意,相貌平平的洪氏卻忍不住看了一眼,隨即竟是微微露出了幾許笑意。
緊跟着,她才坦然開口說道:“回稟太后,臣女今年二十有八,因爲父親研習經學之故,從小讀四書五經,史記漢書,百家文集,律法音律,也學了一些雜科。”
太后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記得皇帝告訴我,你父親說你能把各種女德之類的書爛熟於心,又精通針黹女紅,可沒有說你讀過這麼多書。剛剛瑩瑩進來時,也只說你心靈手巧,竟然設計過好幾款花樣別緻的杭絹。”
“剛剛和朱大小姐遇上也只是一小會兒,還來不及說及其他,而在太后面前,臣女自然不敢隱瞞。至於父親說臣女只讀過女德諸書,那是因爲父親眼中只有他的禮法學問,書院學生,並不怎麼管束臣女這個女兒,所以他並不清楚臣女的讀書喜好。”
洪氏這樣坦然挑明所學,太后聽在耳中,當下就笑着問道:“那你是覺得,女孩子從小若是隻讀女德諸書,那遠遠不夠?”
“不是不夠,而是遠遠不夠。”
洪氏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說,“當初宋家姊妹自己不婚不嫁,詩書傳世,在宮中號爲女學士,爲嬪妃公主之師,但卻傳了女論語給世間女子,未免言行不一。若是要講究婦道,她們當年逾期不嫁,本來就有違朝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政令,憑什麼著書立說教導別人?”
朱瑩沒想到洪氏竟然敢用這種語氣和太后說話,一時不禁目露異彩。
而張壽卻從洪氏這番話中,聽出了一種很明顯的話術痕跡。因而,他依舊緊緊拽着朱瑩,以防這位大小姐一個忍不住亂插話。下一刻,他就只聽洪氏從容不迫地說:“男主外,女主內,勤儉、和睦、治家、柔和……這些並不是不該學,可只學這些,未免太不夠了。”
“臣女不知道宋氏姐妹和班昭這樣的女子,爲何最傳世的不是詩詞歌賦,而是這些文章,可臣女從小看完了父親書房中的所有藏書後,又忍不住去找了很多書讀,後來又看到無數孤弱女子掙扎求存的慘狀,臣女便立誓,只要有能力,一定要讓女子們能夠開闊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