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陽光正好,窗內美人倚欄。那個托腮閒坐,慵懶至極的美人兒甚至還漫不經心地輕吟道:“紅綃衫子鬱金裙,輕羅小扇撲蚊蠅,淺蹙娥眉懶梳妝……”
她這還沒念完呢,就只聽一旁傳來了一聲讚歎:“好詩好詩,大小姐您真厲害……哎喲!”
滿臉陶醉狀讚美自家大小姐的流銀,直接被那把輕羅小扇砸中了頭。抱頭呼痛的她慘兮兮地看着窗邊那位大美人,結果卻捱了一個大白眼:“這也叫詩嗎?被永平那傢伙聽見,她不笑你一千遍纔有鬼!我就是信口胡謅三句,第四句還想不出來,續不上去了!”
湛金見流銀的馬屁沒有效果,反而捱了一扇子,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端着一個木托盤上去,木托盤上擺着水晶碗盛的冰鎮酸梅湯,在這炎炎夏日,還透着絲絲白霧,讓人一看就有幾分清涼,旁邊的一個白瓷盤裡,則是一隻栩栩如生的藍孔雀,尾屏五彩斑斕,恰是巧奪天工。
然而,這樣的美食安撫,對於如今的朱瑩來說已經是一丁點效用都沒了。她早就過了盛器精美,擺盤精緻就會心滿意足的年紀。眼見那兩樣東西送上來,她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就沒好氣地說:“你們兩個分着吃吧,我沒胃口!”
“大小姐。”這一次連湛金都忍不住有些急了,“您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這是小廚房挖空心思給您做的,酸梅湯開胃,這孔雀糕冰涼解暑,您好歹吃一點。我和流銀一日三頓外加點心都沒少吃,倒是您不能不顧自己。”
“誰讓他們不許我出門的,不但不許我再去滄州,而且一關我就是十五天!整整十五天!”
朱瑩沉着臉從窗前那張高高的書桌上跳了下來——沒錯,她剛剛那憑欄遠眺,看上去非常慵懶的姿態,其實是毫無姿態地坐在書桌上往院子裡看,放着二樓那可供憑欄的美人靠彷彿沒看見。此時她一落地就氣咻咻地往外走,慌得剛剛試圖逗樂她的流銀趕緊上前阻攔。
“小姐……大小姐,就因爲您在外頭嚷嚷的那些話,外頭都亂好幾天了,老爺也是爲了您好。爲了他把您關在家裡,太夫人和夫人都和他吵了一架,如今老爺還一個人住在外書房呢,號稱要守着門,誰敢放您出去,那就不是朱家人,夫人差點提劍和他打了一架……”
聽到流銀這沒條理亂糟糟的勸說,朱瑩這才漸漸停下了腳步,隨即狐疑地側頭看向了自己這兩個心腹婢女,見流銀一臉我要是哄人就是小狗的表情,湛金則是低下了頭,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好啊,原來又是爹搗鬼!我就說呢,祖母和娘全都是最向着我的,怎麼會無緣無故把我關在這裡,他怎麼老是這麼霸道!祖母可是他娘,他連祖母的話都不聽,還想怎麼樣!”
湛金和流銀對視一眼,同感心頭大汗。大小姐你還是老爺最疼愛的寶貝女兒呢,你還不是常常連爹的話都不聽,現在還好意思說您爹?
話雖如此,見她們私底下對過一次臺詞,編出來的這套說辭總算是哄住了朱瑩,兩人全都如釋重負,連忙攔着朱瑩又是好一通勸。至於把黑鍋全都扣在趙國公朱涇頭上這種事,兩人那是一丁點愧疚都沒有。
反正這次把朱瑩禁足十五日,確確實實就是朱涇的意思,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不大讚成,只是出於朝中那雞飛狗跳的架勢,再加上老爺好像對那兩位說了另一套她們這種內院侍女並不知道的說辭,人方纔勉勉強強算是默許了。當然,朱涇這幾天確實都被攆到了外院住。
好容易勸朱瑩吃了半隻孔雀糕,又喝了小半碗酸梅湯,兩人本待再哄朱瑩午休小憩一會兒,誰知道外間突然傳來一陣喧譁。見朱瑩眉頭一挑,立刻把裙襬往腰間一束,直接快步飛奔了出去,兩個忠心耿耿的丫頭先是驚呆了,隨即就氣炸了。
她們這每天變着法子哄人,容易嗎?誰在這時候搗亂!
而朱瑩束裙飛奔,縱身躍出院門時,就依稀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所以我第一時間就趕來了……”
只不過,乍一聽清楚那聲音是誰,原本驚喜雀躍的她就立刻飛快地放下了裙襬,那種喜不自勝的小女兒之態無影無蹤,再次搖身變回了那個絕豔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張壽回來,而是陸三郎那個死胖子,她這麼高興幹嘛?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胖子,只不過陪着人來的那位,她實在是有些意外,一時忍不住張口叫道:“娘,您怎麼來了?這陸三胖又不是什麼貴人,還用得着您陪?”
“你爹把你關在這院子裡,一關就是半個月,我要不是天天來看你,你能坐得住?我要是不陪着陸三郎來,怕是你都要和他商量怎麼偷跑了吧?”
九娘知道對不起女兒,此時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朱瑩,等鬆開她之後,這才轉身瞅了陸三郎一眼。見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們母女,一臉我很理解的表情,本來就覺得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她就衝朱瑩微笑道:“不過最重要的是,今天陸三郎第一個帶來了好消息。”
陸三郎看到朱瑩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他就使勁挺直了胸膛,嘿然笑道:“我肯定是外頭第一個得到消息,然後第一個過來報喜的人!從今天開始,大小姐你就會被全京城的人豎起大拇指說厲害,因爲咱們那位首輔大人江閣老……他倒臺滾蛋啦!”
和已經經受過一次好消息洗禮的九娘相比,剛剛匆匆忙忙出來的湛金和流銀那真的是又驚又喜。甭管江閣老是爲了什麼倒臺的,自家大小姐在大庭廣衆之下痛罵幾個士子的話,絕對是燎原之火的最初那一點火星子。
和她們曾經擔心的大小姐會不會因此闖禍相比,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完美了!
然而,心直口快的流銀那一聲太好了剛剛出口,朱瑩卻沒好氣地說:“我還當是什麼好消息,你急急忙忙跑來就爲了告訴我這個?江老頭肯定倒臺,我早就知道了!我還當是阿壽回來了呢,真是,白高興一場!”
九娘沒想到朱瑩的反應竟然這麼直白,頓時有些無奈地伸手點了點她的眉心:“人家陸三郎好心好意來報喜,你倒是一點不客氣。口口聲聲江老頭,那可是首輔,你就這麼大把握三言兩語把他扳倒?”
“我要說他不得人心,你們肯定笑話我,畢竟,人心這玩意又不能決定宰輔的去留。”
朱瑩得意地一笑:“因爲我知道我爹也好,陸三胖他爹也罷,全都不會放過江老頭的。再說了,江老頭這些年人在其位,得罪了多少人?光內閣就至少有兩個恨不得把他掐死的大仇人,我創造了這麼好機會,要再不知道抓住,那兩位就白當這麼多年官兒了!”
敢情朱瑩還覺得這光明正大地在大庭廣衆之下炮轟當朝首輔是做對了!
生出這麼一個體悟,習慣性在背後戳人軟肋的陸三郎不禁歎爲觀止。眼見九娘無奈搖頭,已經完成了自己任務的他就打算功成身退。來賣個好就行了,他可不想在朱家停留太長時間。可就在他剛想走時,外間卻偏偏傳來了一個聲音。
“夫人,大小姐,老爺聽說陸三公子來了,請他去外書房。”
怕什麼來什麼,這一刻,陸三郎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沒事來獻什麼殷勤!他可是聽說了,想當初朱廷芳一回來就把朱二打了一頓,朱涇回來又幾乎氣得要把朱二打死,歸根結底就是因爲朱二亂點鴛鴦譜。而之前九娘倒是對他毫無芥蒂的樣子,可天知道朱涇是什麼態度!
陸三郎那瞬間變色的表情,朱瑩看在眼裡,當下就沒好氣地大步走上前道:“男子漢大丈夫,見我爹怕什麼?我陪你一塊去!”
我……去!哪怕讓你娘陪也好過讓你陪啊!陸三郎還來不及抗拒,就被朱瑩粗暴地推了一把。等看見九娘一愣之後微微頷首,似乎並無阻止之意,他頓時有些絕望了。
然而,胳膊擰不過大腿,雖說在朱瑩也沒拎住他的領子強行拖拽他去見朱涇,可人在後頭虎視眈眈地押解,等到了院門又看到朱宏在前堵着,他只能乖乖聽命。
等到出了趙國公府內儀門,沿着一條甬道到了西邊的外書房,還在做心理準備的他就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負手站在書房之外,不是朱涇還有誰?他可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讓人等,只覺得朱涇是早打算向他興師問罪,剛剛在心裡打點的某些託詞頓時一下子都忘光了。
可下一刻,他那滿腹緊張就突然被朱瑩給完全打消得一乾二淨。就只見這位大小姐氣勢洶洶地越過他衝上前去,對着朱涇就質問道:“爹,你把我禁足在家,難道就是爲了在外頭給江老頭一個交待,讓人覺得我在家閉門思過?現在江老頭倒臺了,你還要關着我嗎?”
要是他從前敢對老爹說這種話,絕對會被打死!陸三郎在心裡想,所以他從來不和老爹正面衝突,寧可在背後搗鬼。所以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朱瑩這女兒當得真愜意!
面對朱瑩那質問,朱涇的反應卻很簡單。他直接伸出手去,卻是摸了摸連頭都沒梳,只是長髮垂肩的朱瑩那腦袋。
“江老頭算什麼,我就是不想讓你大熱天在外頭亂跑。”朱涇見朱瑩惱火地往後退了兩步,隨即整了整頭髮,他就淡淡地說道,“再說,我對外頭人可沒有說你被禁足了,而是說,你被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氣病了,這幾日連御醫都來給你看過,當然實則去看你祖母了。”
見朱瑩目瞪口呆,他這才瞥了陸三郎一眼:“若不信的話,你可以問陸三郎。”
陸三郎這才如夢初醒,趕緊連連點頭道:“沒錯沒錯,我也聽說大小姐你病了,這纔有了好消息第一時間送過來。爲了你這病,趙國公不但幾天沒出門,還放出風聲,說先是父子被江閣老陷害,如今兒子和未來女婿又被江閣老嫉賢妒能,你這個寶貝女兒還氣病了,從今往後,和江閣老勢不兩立!”
朱瑩驚訝地看着父親,隨即才醒悟到,她爹那是何等強硬到不講理的人,怎麼會因爲她當街說江老頭幾句話就輕易和人服軟。拿她發難的事趁機捅人一刀子還差不多。
於是,她剛剛那股氣勢立時消失得一乾二淨,正要老老實實地低頭賠禮道歉,她卻陡然聽到父親開口問道:“陸三郎,你倒是很會說話。”
陸三郎已經絞盡腦汁在討好朱涇,降低朱瑩的怒氣值,眼見已經成功,他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卻不想朱涇竟然又盯上了自己。暗自叫苦的他緊急開動腦筋,隨即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於是,小胖子憨態可掬地躬身行禮,隨即異常乖覺地說:“事關重大,我身爲我家小先生的學生,當然責無旁貸。再說,我就是打聽一下消息,然後該送信就送信而已。要是小先生知道,小師孃都被江老頭氣病了,一定會插上翅膀飛回來的。”
陸三郎這突然一改口,江老頭三個字朱瑩倒是聽着無所謂,反正她自己也是這麼叫的,可陸三郎突然叫什麼小師孃,她頓時愣住了,隨即雙頰赫然飛上了兩朵嬌豔的紅雲。
而趙國公朱涇簡直是被陸三郎那厚臉皮給驚呆了。事情已經過去多時,他倒是沒打算對陸三郎怎樣,就是陸三郎他爹陸綰,既然服軟認錯了,他也姑且作罷了,怎會揪着一個小輩?
現如今,陸三郎這一聲小師孃一叫,別說主動矮了朱瑩一輩,還把陸綰給帶低了一輩!畢竟,其他那幾個口口聲聲叫張壽小先生也好,叫老師也好的世家公子哥,可沒有這樣稱呼朱瑩!
他盯着陸三郎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這無恥的小子看得大汗淋漓,這才若無其事地說:“葛太師和張壽明天大概會從滄州啓程,既然你如此尊師重道,你算一算時間,到時候就親自去接一接好了,也算是你這個學生一片孝心。”
陸三郎還不知道這麼個消息,此刻登時驚喜地瞪大了眼睛,見朱瑩赫然喜上眉梢,他就立刻大聲說道:“多謝趙國公告訴我這麼個好消息,我當然要親自去接!”他說完這話,立時側頭對朱瑩擠了擠眼睛,“小師孃,我護送您一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