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平陽府內,庭院裡的梧桐也開始落了葉。西風過處,梧桐葉飄飄蕩蕩的,像是給遠征的良人寄去的書信。平陽公主因愛看這番雅緻適意,也不經常讓下人打掃。滿園的菊花倒是依舊盈盈的綻放在枝頭,繽紛的顏色嬌豔動人,和着青松的蒼翠,給這院子裡減去了不少蕭瑟之感。
平陽公主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石椅上,她素日有愛起早的習慣。此時,太陽還未完全升起來,院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鳥兒細細碎碎的鳴叫。她手上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氅,正在袖口上仔仔細細地繡着什麼。也許是繡的太投入,竟一點也沒有發覺從身後突然跳出來的辰兒。
“公主?在繡什麼呢?”
“沒....沒什麼,隨便繡繡罷了。”平陽着實被嚇了一跳,又怕被這鬼精靈的丫頭髮現,頓時紅了臉,連忙把衣服往身後藏。
辰兒平素最是伶俐,見公主這般模樣,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更加不依不饒,“到底是什麼?快給我看看!”說着就要伸手去搶。
“你這丫頭,這樣沒大沒小....‘平陽早已面色緋紅,想躲又不好意思躲,結果一個不小心,剛修好的袖口一下子讓辰兒握住。
“咦?這是誰的名字?”映入眼簾的,是用金絲線修成的兩個精緻的隸書小字——仲卿。
“你還不知道呢吧”平陽淺淺的笑着,神氣間沒有往日的高貴矜持,倒更像是在與自家妹妹說着女孩兒間的悄悄話。
“衛青打了勝仗回來,皇上不僅給他封了侯,還親自給他取了字,‘仲卿’。多好聽!”平陽笑的像個小姑娘。
“好聽好聽!衛將軍什麼都是最好的!”辰兒調皮的故意打趣。
“死丫頭,你還笑我,我可不饒你!”
“啊!.....公主饒命.......”平陽竟與辰兒打鬧起來。
“好了辰兒,你好好看看,我這衣服上的花紋繡得還過得去嗎。”鬧夠了以後,平陽有些緊張的問。
“不是奴婢奉承您,這衣服繡的精緻極了!快讓奴婢進宮給衛將軍送去吧。”
“不,還是別送了....”平陽的神情略有些悵然。
“聽說過幾日,他又要出征了。”
平陽說的不錯。近日來,匈奴在邊境的動作越來越大。先是大舉入侵上谷,進而攻入遼西,殺死遼西太守。又佔領的漁陽,劫掠百姓兩千餘人。告急的軍報像雪片一樣的飛來,百姓們惶恐不安。劉徹當即在宣室殿宣召衛青,商議對策。
“廉頗老矣!韓安國真是不行了!”劉徹爲從新起復韓安國駐守漁陽有些後悔,“衛青,依你看,我漢軍主力該不該馳援漁陽?”
“陛下,馳援漁陽並不困難。只是這樣一來,我軍就要跟着匈奴跑,依然處於被動受牽制的地位。”衛青指點着牆上的輿圖示意皇帝,“臣以爲,既然要打,就要給他致命一擊,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以你的意思,應該打哪裡?”劉徹期待的看着衛青。
“這,河套草原!”
“好你個衛青!果然跟朕想到一處去了!”劉徹興奮的拍拍衛青的肩膀,朗聲道
“‘黃河九曲,唯富一套。’這水草豐美的好地方,又正好在長安的頭頂,這麼多年竟然一直被匈奴佔着。從火燒甘泉宮那天起,收復河朔朕足足盼了十年!這次匈奴對漁陽上谷的襲擊,說到底還是從河朔發起的。你說的根本問題,就是河朔!”
“陛下聖明!指出了關鍵所在!”衛青謙虛的一抱拳,又專注的指着輿圖繼續說道;“臣以爲,我軍可以做出馳援漁陽上谷的態勢,然後在這兒,在高闕,來個大迂迴,瞬間插到敵軍後方。與此同時,陛下可再派一上將兵出代郡,讓兩路兵馬形成合圍之勢,一舉殲滅河朔之敵!”
“漂亮!”衛青話音未落,劉徹就忍不住大聲鼓掌喝彩起來,“就像咱們當年在上林苑捕鹿羣一樣,把匈奴圍起來打!”
劉徹變得亢奮起來,在屋子裡不停的走。他的眼睛閃着光,彷彿已經看見了遠方那片廣袤的美麗草原。而屋子裡的另一個人衛青,卻依然在那謙卑的拱手而立。有時候劉徹甚至覺得,衛青就像千年的古井深潭,永遠都是那麼靜,不會蕩起哪怕一點波瀾。
“衛青,”劉徹平靜下來,道“此次遠征,需要長途奔襲,深入敵境。你放心,糧草輜重朕會讓桑弘羊備好。接下來的事,就全靠你了!”
“諾!不拿下河朔草原,臣誓不還朝!”
“好!”劉徹親自將衛青扶起,又換了溫和的語氣,道,
“陪朕出去走走吧,順便去看看你姐姐。”
“諾。”
椒房殿早已被重新整修過。前面是一條長長的石子路,上面鋪的青石都是從松山運來的,既美觀又防滑。道路兩旁栽滿了各類名貴的芍藥花,嬌姿豔色甚至不遜牡丹。劉徹命宮人每天小心伺候,不得讓一朵花枯萎凋謝。所以即使現在入了秋,仍然可見到芍藥的綽約風姿。衛青知道,芍藥是姐姐最喜歡的花。眼前的盛景,都是皇帝爲新後—他的姐姐一人準備。
劉徹在兩株合歡樹面前停了下來。這兩株合歡是衛子夫原來在合歡殿住時,劉徹命人栽下的,子夫一直喜歡的不行。住進椒房殿以後,她在跟劉徹閒談時隨口提了一句,第二天就發現這兩株合歡已被移栽了過來。
“衛青,你還記得上次李廣兵敗被定罪的事嗎?”劉徹突然提到李廣,讓衛青覺得茫然。
“臣自然記得。交了兩千金的罰金,一定讓李將軍傾家蕩產了。”
“你還真是實在!”劉徹笑道,“李廣清苦了大半輩子,就是把他的家都賣了也湊不齊兩千金啊!”
“那是?”衛青已經被弄的一頭霧水。
“李廣加公孫敖,四千金,都是姐姐出的,以你的名義!”
“平陽公主?!”衛青徹底懵了。
“姐姐本不讓我告訴你的。她說了,李廣在軍中地位崇高。她這次贈金和上次斥責李廣,都是爲你在軍中的聲望考慮。她不想因爲上次與李廣的爭執讓你爲難。”
衛青怔住了,原來他不知道的還有這麼多。原來,她一直在不遠處,默默做好一切,來給他最好的幫助和支撐。可是他又做了什麼?十二年來,他所做的,只是把她的幸福許給無窮無盡的等待。
“衛青,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這樣。”劉徹把他從思緒中喚了回來
“什麼?”
“朕是說,你能不能不要對別人總這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是怕朕?還是怕什麼?”
“陛下,臣惶恐。”衛青不知道劉徹爲何突然發起了火兒。
“你啊!”劉徹見他這樣,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朕知道你性子沉靜內斂,和朕又有君臣之分,你心裡有些芥蒂朕可以理解。但你不能這樣對姐姐,知道嗎?”
劉徹拍了下他的肩,又笑笑,沒等他回答,轉身進了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