韞巖妖王清楚地記得,自家親手撕開短眉真人的道體之時,對方眼中的那抹坦然,於生死之前,能做到這點的人,其實並不算多。便是他自己,也不敢拍着胸口保證一定能慨然面對,就這點來說,比起萬妖軍的一衆老夥計,他感覺甚是慚愧。
庸癡碌紛紛,甘之如飴值幾等。
浮生本無根,竟爲生死囿此身。
死者爲大,西極各宗和化真妖廷便是彼此兇狠征伐,卻是都保留着最後的體面,只要在那吞噬性命的戰場上證明了自己,逝去的便逝去了,不言因果,不論是非,且當劫數染了眉眼,赴了天地一番。
所以聽到短眉真人眼下就在這紫明道的府中,妖王已是勃然大怒,無論晴蘸執事說什麼都不肯罷休,一定要見一見對方,甚至直接拿出了紫蘇妖后給出的令符。
見符如見人。
事已至此,已然容不得晴蘸有任何違逆,化真妖后的威嚴根本不是她一個紫府執事所能冒犯的,更何況爲妖后撐腰的,還是威名赫赫的妖師。
無論是誰,若是冒犯了紫蘇妖后,自有妖師來收拾首尾,陰洛妖廷的一位皇子,已然用自家性命爲此做了最好的批註,甚至讓各家妖廷的蠢貨都多了些自知之明,再不敢隨意到其它妖廷放肆。
“既然韞巖妖王想見見故人,自無不可,那便由我爲妖王帶路。”晴蘸俏`臉上的笑容不由得有些苦澀,饒是靈慧如她,眼下也只能感到一絲無奈。
“快走,免得這欺名盜世的混賬東西跑了。”韞巖妖王冷笑一聲,用力地揮了揮手。
晴蘸知道眼前這妖王是個魯莽性子,對他的反應並不意外。短眉真人的底細早就被她查得一清二楚了,來融都的原因和行藏也有詳細記錄,怎麼可能是假的?
根據情報,這位短眉真人在西極倒是真的對上過韞巖妖王,爲了掩護幾座七星陣,最後身負重傷,好不容易纔逃出了妖雲,後來據說也是血海元神出手,才勉強保住了性命。
金丹天人有些保命的玄妙手段再正常不過了,韞巖妖王大約是在鬥法之時被瞞過了。
晴蘸執事帶着妖王一路向公孫無止的靜室走去,融都上空的妖雲和佛霞已然如同沸滾一般,想來青冥上的鬥法已然快到關鍵時刻了。
“欺名盜世的混賬,還不給我出來!”韞巖妖王站在靜室之前,口中發出兇狠的質問,看起來似乎非常不滿。
靜室之中悄無聲息,就彷彿沉默的兇獸伏在幽暗處,正準備擇人而噬。
過了幾息,依然沒有迴應,韞巖妖王眸子中泛起疑惑之色,旋即看向晴蘸。
“公孫先生,這位是韞巖妖王,說是你的故人,聽聞先生在府上,所以一定要親自來拜會先生……”晴蘸嘆了一口氣,訕訕地解釋起來。
依舊沒有任何聲息,彷彿那靜室中空空如也。
“裝神弄鬼!”韞巖妖王的臉上露出絲絲冷笑,一團雄渾的妖氣已然出現在他的手中。
晴蘸執事當即色變,轉過身正色開口,“便是我家貴上不在府中,妖王也是代表着紫蘇妖后與化真妖廷的顏面,如此行`事又豈是合宜之舉?!”
這番話就如秋至霜風,頓時讓韞巖妖王冷靜清醒了許多,方纔被惱意衝昏了頭腦,一時間倒是有些衝動了,對面說得不錯,一則這裡畢竟是紫明道的府上,如此卻是有些失禮,二則情況還不明朗,貿貿然出手,怕是要失了體面。
“還請妖王稍待……”晴蘸微微頷首,盈盈福了一禮,“公孫先生的性子很是溫和,想來是不會爲難我的……”說到最後,聲音已然又略微放大了些,卻有着纖弱女子之感。
望着依舊沉默的靜室,韞巖妖王搖了搖頭,不屑地撇了撇嘴。
正在此時,融都上空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令所有人都不由得擡眸向上看去,知機的修士俱已猜到,無間寺和傳業寺的鬥法,怕是已然見了分曉了。
雲界中的妖雲和佛霞先是劇烈波動,隨後又緩緩平復,韞巖妖王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幾分,只感覺到了許久不曾有過的緊張與糾結。
哪怕是被無間寺主動打上門,但妖王的內心深處終是有着一絲僥倖,畢竟那是三位覺尼,若是不計生死,必然能讓無間寺付出相應的代價。
一時間,無論是韞巖妖王,又或是晴蘸執事,皆是靜靜注視着雲界中的風雲變幻,神色中陰晴不定。
似是外間驚天動地的動靜終是驚擾到了靜室中的安定,咿呀,那緊緊關閉的門緩緩打開了。
面容滄桑的中年人邁過了房門,看到院中兩人頓時一怔,旋即臉上有着溫和的笑容,“不想在這北疆之地,也能見到故人,韞巖妖王,別來無恙?”
韞巖妖王猛地轉過臉來,定定看着對面滄桑的面容,眸子中滿是吃驚,甚至右手在下巴上搓撫了幾下,生怕自己看錯了,但那淡定的眉眼是如此的熟悉,和捉對廝殺之時一般無二。
可是,當時自己明明……
姜默舒微微一笑,這公孫無止的身份要想萬無一失也不容易。天地中神通法門衆多,既有因果,亦有氣運,稍有破綻都容易被人查出根腳。
南域公孫家改了族譜,是由金玉麒麟親自上門請託的。
西極虛天要塞記了戰功,是由羅雲僞裝,一陣一陣生生打出來的。
東界素卿幻宗於宗門記錄中,添了一位弟子的因果情劫,是給了五萬靈晶的潤筆,還有金曦之主於幻宗仙尊面前立下了道誓,承諾絕不爲難風盡殷。
……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位公孫家不願歸族的金丹,並不能算是絕強金丹,豈能沒有任何敗績。
一番算計,這潑天的富貴終是落到了韞巖妖王的身上,甚至爲了沒有破綻,當日與妖王對陣的正是姜默舒的本體。
可憐,刑天之主在這天地之中的首敗,實打實卻是被一位妖王拿到的,斯至如此,夫復何言。
“難得有幾日清淨,不想卻有故人來訪。”
公孫無止拱了拱手,呵呵一笑,豁達地說道,“還要勞煩晴蘸執事招呼一桌席面,在西極打得累了,我也借花獻佛,於這北疆與妖王在吃喝上分個高下。”
晴蘸執事盈盈一拜,當即便去安排。
韞巖妖王雙眼微眯,仔仔細細打量了對面一眼,臉上兀自有着難以置信的神色。
“你那日明明就死在了我的手上……”妖王神色很是複雜,自顧自的開口,“你的法寶都被我碎了,人也是我親手所殺,怎麼逃得了?”
“妖王已有大天妖的兇威,公孫無止自然不是對手,好在當時有血海元神賜下的轉靈血身,才勉強逃得了性命。”公孫無止眸子中並無怨恨之色,娓娓道來。
此言倒也沒有說謊,只是沒有說出全部,畢竟讓鄭冰塵以屍佛真言混淆因果虛真,並不算光彩。
敗是真敗,不過死在妖王手中的,卻是轉靈血身。
至此,便全了因果,全了來歷。“不知妖王此來北疆,可是有所差事?”公孫無止似是有意無意問了一句。
“我奉紫蘇妖后之命來見禮紫書丞,賜下年節之禮。”妖王舔`了舔嘴脣,語氣中透露出些許無聊。
公孫無止古井無波地輕輕頷首,似是相信了韞巖妖王的說法,與此同時,公孫無止大袖之中的右手,捏了一箇中衝劍訣。
妖王哈哈一笑,開口直言,“卻不知短眉伱來這北疆作什麼?”
“不過是勞苦命,來此請佛母勾決虛天要塞的軍法名單,可惜佛母近日事情太多,加之要細細覈對,所以讓我先來找紫書丞應些差事。”
“原來如此,倒是好差事。”妖王這番話,似是有着恭賀之意,背在身後的大手卻是猛然一揮,將身後噴出的一團濁氣猛地揮散。
旋即,妖王和金丹彼此對視一眼,好風好月地淡淡笑着。
“迦雲真讓他來北疆,八成有鬼。”
“明明還沒有到勾決名單的日子,必有蹊蹺。”
……
一日之內,融都劇變,所有傳業寺的佛修被盡數鎮殺,無間寺的善信從徹雷妖廷的手中,接過了衆多的嬰兒。
而徹雷妖廷的通緝令也以最快的速度向北疆各城散佈開來,在茫茫的僵硬凍土上,掀起了宛若血色的波瀾。
妖王盡起妖軍,攻打佛寺,五寺遣出修士,追殺傳業,有兇戾裡殺伐,有嗟嘆中放過,卻是血色澆塊壘,卻是祥和不爲貴……
似血潮風雲正起,若梅紅妝點絕意,心誠呈卑鄙,屠刀正高舉,此間殺伐有人曾許。
在血色的北疆大地上,正有無數的靈訊向着人族四域,向着中原魔域,向着各大妖廷飛快地傳遞而去,彷彿亂哄哄地鬧得四散而去。
所有接到消息的修士皆是目瞪口呆,甚至懷疑發出靈訊的另一方是不是走火失心,怎麼可能?!
不過當一波又一波的消息傳來,甚至有着徹雷妖廷正式的宣告,所有人都陷入了無語。
人族天宗消散在天地之中?還是從上到下被斬盡殺絕?!
天宗不是沒有破敗過,但這是本次淵劫中第一家隕落的天宗,又豈能不惹人側目?
而當更詳細的消息傳出,所有人都記住了一個名字,關二山。
正是因爲這個俊俏童子,兩家天宗火拼,直到打出了真火,三位元神覺尼身死道消,兩位元神戰力亦是重傷,如此慘烈的結果讓天地中的大能皆是爲之一凜。
而與此同時,一則傳言開始在各域修士中漸漸傳開,命曇宗終是鎮不住萬鬼峰的鋒銳,怕是分裂在即。
“一派胡言,宗裡若有人敢以此議論,打死勿論!”
命曇宗大長老猛然拍在議事桌上,已然氣得直打哆嗦,作爲可以和大天妖對陣的強悍金丹,眼下這般失態實在少見。
“有些過了,伏長老,越是這等艱難關礙,越是要鎮之以靜,眼下默舒的傷勢未愈,還在閉關養傷,又失了共工神魔,無論如何,還需要宗裡各位神魔之主攜手撐過去纔是。”羅織清了清嗓子,若水的眸子中依然有着雲淡風輕,頗有大家風範。
這等氣度頓時讓與會的神魔之主暗暗點頭,若無雙英出世的話,憑氣度憑神通,這陰華峰的羅織當是命曇宗本任宗主無疑。
不過,已有明灼珠玉,還是兩顆,這陰華的瑩光也就不顯眼了。
眼見各位神魔之主大多沉默不言,甚至還有那不以爲意的,伏宇初覺得必須讓所有人知道情況的嚴峻。
如今,馬上就要喉頭見血了,搞不好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閻羅天命前往北疆,說實話,我是反對的,誠然我命曇宗有些對不住那人,但絕不是萬鬼峰可以獨走的理由。”
伏宇初喟然一嘆,眸子中有着深深的遺憾,“但默舒對我說,有金曦之主陪着前往,當是不會有事,那人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會對金倌染下手。”
所有神魔之主都是心有慼慼的表情,這個判斷本就沒錯,便是明眼人都知道,如今唯一可在北疆那人處討得薄面的人,只有金曦之主。
而正因如此,金曦之主從不介入雙英之爭,只因一個有活命之恩,一個有破劫之恩,實在讓其不知該如何選擇。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若是你堅持原則,堅持長老會的監督之責,事情豈會鬧到如今這般不可收拾。”
鄭予晴鳳目生煞,氣勢洶洶,怒視着伏宇初恨恨出聲,“默舒要爲大局考慮,不可能強硬地拒絕萬鬼峰道子歷練的要求,以避免讓其離心離德,這種時候,長老會該做什麼?!你該做什麼?!”
伏宇初的面色瞬間變得慘白,確實,長老會有駁回宗主不合理喻令的權責,只是讓他對刑天之主說聲“不”,他何德何能?!
看着伏宇初驟變的臉色,不管是少數知道真`相的神魔之主,又或是還被矇在鼓裡的,神色中都不由得露出了憐憫。
最後還是羅織微搖螓首,幽幽一嘆,“這事已然各域皆知,聲勢已起,我建議喚謝峰主前來,當着長老會,當着各位神魔之主,說清楚萬鬼峰的想法。
幸好默舒還在閉關,便是謝峰主在我等面前出言狂妄,終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此話一出,各位神魔之主細細思索之後,皆是嘆息點頭。
“附議!”
“可以,讓萬鬼峰把話說清楚,總好過大夥兒的心一直懸着。”
“閻羅天命加上無間佛母,也難怪萬鬼峰有此底氣。”
……
伏宇初騰地站起身來,恨恨地開口,“行,我親去喚他,怎麼就把這混賬東西打不醒呢?!”
少數幾位神魔之主隱晦地互相看了一眼,嘴角已然掛起了若有若無的笑容。
翻天覆地從今始,卻要乾坤盡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