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淵劫之中,哪怕長生久視的大能,同樣有着隕落的危險,不過各位元神戰力的重要性卻是絲毫沒有降低,反而是愈發明顯。
甚至可以說,元神在,則天宗存,元神亡,則宗門淪爲地宗,若是其後宗門沒有英才出世,怕是數千年後便會星散消失。
當然,這只是正常的情況,若是宗門本身還牽扯了未消的因果,宗內的修士怕是就沒有這般容易脫開劫數了。
就比如眼下的傳業寺。
兇悍無匹的鬼軀已然在青冥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絢美的桃樹之下,少年依舊有着清秀的眉眼,似乎臉色也變得紅`潤了少許。
“沈軍主,宗布受令出擊,破敵而回,若是再無他事,且容我先行告退。”
少年拱了拱手,望着青冥中沉默無言的衆人,莞爾一笑,猶如淡淡長虹掛於高天之上。
“宗布戰將,此次有勞了。”
無間佛母,微微頷首,先是長長嘆了口氣,而後又滿是蕭瑟地開口,鳳目中有着深深的遺憾之情,“此次驚動大鬼王,皆因我料敵不足,此後當引以爲戒。”
“無妨,我這桃樹也得時常見見天光,否則怕是要葉殘花凋,若真出現這等情狀,怕是比殺了我還難受。”少年的面容上滿是諧趣,打趣不已。
“大鬼王說笑了,開拔錢要價這麼狠,若是時常調你來陽世之中,我無間一脈便是全抵了也付不起。”沈採顏微微搖頭,似是無奈地撇了一眼對面。
“人皇還不差餓兵呢……”
少年重新坐在了桃樹下,漫天花瓣再度灑下,落在他略顯清瘦的身軀上,卻聽他悠悠開口,“你不是人皇,而我是名副其實的餓鬼……不過是些磨牙的東西,想來沈軍主不會讓我親自來討取。”
“那自然是不會,否則這萬鬼旌旗中若是激起兵變,反倒是讓世人看了笑話,那我這無間佛母也談不上臉面了。”沈採顏一雙玉手攏在腰間,靜靜看着桃樹和少年虛化於旌旗下的冥霧中。
過了幾息,無間佛母轉過身來,衝着妖聖、天女、明凰淡淡一笑,頷首輕言,“可惜可嘆,傳業寺落入劫數,已然盡數隕落了,不過生之一道的權柄卻不能旁落,此事因我無間寺而起,雖是煩雜,但我也不好推辭……”
藍菩妖聖和吟善天女對視一眼,同時又無奈地撇了一眼無間佛母。這事其它佛脈怕也不會來接,不是沒有好處,只是爲此惡了佛母有些得不償失。
以往只道無間寺雖然行`事兇狠,但其實底蘊不多,不過這名爲宗布的餓鬼明王現世,人族各域的天宗怕是再無人敢小覷無間一脈。
這沈採顏是硬生生打落了一家天宗,以此染紅自家的烈烈聲名。
若說行`事之狠戾,天地中的元神、妖聖、天子加在一處,怕是比得上她的也不多。
“可以,既然三位覺尼盡皆隕落,傳業寺落爲地宗也是各域歷來的規矩,再執掌北疆生道當是有所不妥,就依佛母所言,由無間寺接下生道權柄。”藍菩妖聖猛然一頓柺杖,當機立斷地說道。
莫說其它佛脈會不會來和無間寺爭生道權柄,便是有,代價呢?
既然無間寺毫不避嫌,那便順水推舟好了,更何況,無間寺的損失同樣不小,單單是金曦之主折了道心,就不好向命曇宗交代,那萬鬼峰在命曇宗裡的處境着實尷尬。
“既然採顏有心任事,那就只好多多辛苦你了。”
對於無間寺和傳業寺這等因果死結,吟善天女情知化解不開,況且如今兩寺已然分出了勝負,覺尼證了涅槃,佛母依舊揚威於天地間,該偏向誰又豈需多言。
更何況,就依天女本心,也覺得傳業寺首先挑起了因果,又得寸進尺,此事放在哪家天宗也必然不會善罷干休,更何況被算計的,還是行`事向來陰狠詭譎的無間佛母。
“既然兩位都沒有意見,那就請妖廷下令,讓北疆所有妖王領旨受命,加上召請其餘佛門五脈,對北疆各地所有傳業一脈,”
無間佛母盈盈一笑,彷彿無盡春雨瀟瀟灑灑,似是雪霜初霽日徘徊,淡淡的眉眼中渺渺皎皎,似有無限溫柔,
“誅身伐廟!”
“不可!”
藍菩妖聖和吟善天女同時出聲,這才明白剛剛爲何沈採顏說傳業寺盡數隕落了,非是單單說三位覺尼身死道消,而是已然起了狠心,要將傳業寺上上下下,一併誅絕。
第四明凰亦是駭然看向沈採顏,此時才明白了這位佛母是何等地心狠手辣。
比起西極那柄劍,那尊魔,這無間佛母絲毫不願留任何後患,果然走得是斬盡殺絕的路子,因要眼下消,業要立地斬,還要拖上徹雷妖廷和北疆佛脈的其它五寺。
如此一來,傳業寺別說什麼淪爲地宗,怕是馬上就要被斬草除根。
“不可?有何不可?!”
無間佛母掩着檀口悠悠一笑,“北疆的嬰運碎了,不把這傳業寺給誅絕,生道的反噬難道還要我來背?
我家倌染的道心也給毀了,相關人等自然是死不足惜,我也不勉強,若是有要講大道理的,自去萬鬼峰解釋,同時接下命曇宗的因果。”
此言一出,藍菩妖聖和吟善天女同時愣在了當場。
彷彿天地中第一滴雨,從雲中而落,蕩起的漣漪似是輕微到若有若無,卻代表着滂沱兩間的序幕徐徐拉開,似崢嶸漸起,血滌千年碧。
“怎麼?我無間寺已經把最難的扛了,妖廷和各寺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
沈採顏笑容不減,俏`臉上滿是揶揄之色,“北疆既然祥和一體,總不能我無間寺的手上沾了血,妖廷和其餘幾寺身上乾淨得跟碧落雪原一樣吧。”
“恐怕不止吧。”藍菩妖聖雙眼微眯,細細將之前的情景思索一番後,旋即淡淡開口,似是發現了其中的關竅。
“藍菩伱倒是好眼力,我決意要根除無間寺,的確不僅僅是因爲以上兩點。”
笑靨嫵媚的佛母面對藍菩妖聖的慧眼如炬,絲毫沒有被識破的慚愧,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調動宗布代價不菲,請他抵達陽世,我需以無量身死來作爲交換,因爲此舉太傷天和,失了佛門慈悲真意,所以我向來不願召請他來。”
說到此處,沈採顏不禁輕輕搖了搖螓首,無奈一笑,“但如果我不給,他便會自己來取。若是宗布脫了鬼誓,也不知你們誰願意擋在融都之前。”
聽到佛母如此一說,青冥中的所有大能均是深深嘆了口氣,各域天宗的玄妙法門中,要勾招元神戰力,皆是要付出不小的代價,那宗布如此兇戾,代價極大倒也說得過去。
這樣一來,便說得通了,爲何沈採顏執意要將傳業寺斬草除根。
因爲只有這樣,才能抵償勾召宗布的代價,不然,就需要北域的無間善信或融都的修士、妖族來承擔宗布的怒火。
沈採顏靜靜注視着妖聖和天女臉上的陰晴不定,靈臺中卻是冷靜無比。面對融都即將的危機,面對萬鬼峰必然的怨恨,面對命曇宗不測的因果,面對無間寺可能的敵意,她相信,無論出於任何角度考慮,妖聖、天女、北疆各寺都會毫不猶豫地犧牲已然沒有了覺尼的傳業寺。
這就是以大勢伐之,讓徹雷妖廷、北疆各脈佛寺,自己將傳業寺誅身伐廟,毀掉一片祥和。
藍菩妖聖在虛空中來回踱步,走了數十步,猛然將柺杖在虛空中一頓,彷彿將精緻的瓷器砸了個粉碎,“好,就依你所言,傳業寺徒惹因果,上下自當受到牽連。”
沈採顏微微點頭,妙`目微擡,眸光掃向了吟善天女,神色中的淡定讓人心頭猛然直跳。
天女的眸子中露出一抹哀傷,沉吟良久,卻是緩緩地點點頭,同時輕輕揮下手臂,那半截玉`臂雪白得耀眼,彷彿就如同寒刃上霜冷的光。
沈採顏輕輕將耳際的秀髮挽在腦後,盈盈一笑,雪韻酥香流目盼,從容妙思入橫波——託了老爺的福,這般被人愚弄的滋味卻是不需自家來品嚐。
在她的心頭,卻是忽然泛起閨房之趣時,老爺曾拿來調笑她的話——
佛涅槃後正法滅已,是魔波旬得大喜悅,以喜悅故墜落魔宮,墮於阿鼻大地獄中。
魔王波旬作比丘像,比丘尼像,乃至化作阿羅漢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無漏身,壞佛正法。
惡魔變身作沙門形,入於僧中,種種邪說,令諸佛脈入於邪見,
自破祥和。
……
天地中的逝水是如此無情,但天地中的命數卻是如此巧合。
佞佛忠妖局中子,各領天地各風光。
“好險!”
沉沉的嘆息迴盪在韞巖妖王的心頭,頭頂的妖雲和佛霞正在不住地波動着,彷彿上面正有一頭兇獸在不停的掙扎。
根據他的觀察,妖雲和佛霞之間,最爲劇烈的波動已然過去兩次了,八成已經分出了兩陣的勝負,可惜不知道是傳業寺佔了上風,還是無間寺奪了勝機。
不過他沒有絲毫興趣在此時去探尋究竟,橫豎最多一天之後,就會有確切的消息從徹雷妖廷傳出。
“雖說希望傳業寺能勝,不過……”
韞巖妖王早就過了天真的年紀,卻是不會自己騙自己,“雲真說得對,被玉詭主動找上門,絕不能心懷僥倖。”
看着不遠處“紫府”兩個大字,妖王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喜意,萬般小心,甚至不敢動用妖氣,就這麼小心翼翼地行了過來,終歸是得了生路。
哪怕頭頂上的戰局,是傳業寺奪了勝機,那也無妨,大不了就說是奉了紫蘇妖后之命,代她前來見禮兄長,反正事情確實也是真的,他是當着雲真的面,接下了紫蘇妖后的喻令。
一封秘信正在他的身上。
“幸好……”韞巖妖王長長吁了口氣,有了這信,紫明道不會不保他,同時,也將他來這府上的因果給遮住了。
掌政書丞府邸的後巷外,頗有些煙火氣,有着好些食肆酒樓,甚至有一家還是食色造化宗的膳美樓,似乎整個街面上都飄着食物的香味。
帶着斗篷的魁梧身影緩緩踏進了一家食肆,當即就有小二迎了上來。
“佛爺肚餓得狠了,來吃爽利的,不差靈石。”來人粗俗地開口,顯得有些甕聲甕氣。
食肆中的其他客人都是淡淡一笑,原來是吃得口滑的同道之人,不過眼下的融都,好貨色極爲難得,而且更是惹眼,根本不敢大張旗鼓,也只有一些老饕纔會口口相傳,知道好東西在哪。
再加上這欲蓋彌彰的打扮,怕不是哪家供奉的法王來解一解嘴饞。
小二溫和一笑,“佛……客官還請隨我來,後面貴廳中才有着客官喜歡的菜式。”
魁梧身影點點頭,旋即跟着小二向後走去,只是在無人之時,似是抱怨了一句,“此間什麼都好,不過我和我家幺弟都是抱怨,就是這門面小了些。”
小二當即一愣,神色中卻是不動聲色,旋即點點頭,“客官看來是常客了,這些年很不容易,客官擔待擔待……”
半柱香之後,韞巖妖王已是到了掌政書丞府邸的府內。
晴蘸看着恢復原貌的妖王,不由得點點頭,“只知妖王到了融都,不想卻是今日才登門,不過,我家貴上不在府中,具體要等多久,便是我也不知。”
紫明道曾囑咐過她,只要是韞巖妖王上門,必須將其留住,但不得多問。
“沒事,我等着就是。”韞巖妖王長長舒了口氣,一顆妖心終是落回了原處。
既然已然脫出了生死之劫,妖王放鬆了些,隨意開着玩笑,“我這西極客倒是來得有些唐突了,想來這府上,也只有我這個西極來人吧。”
晴蘸執事有些爲難地看着妖王,不過紫明道囑咐過她,韞巖妖王是紫蘇妖后的心腹,可以信任,府裡之事,若是他問起,無關機密的旦說無妨,由他轉述給紫蘇妖后也好一解煩悶。
“不是,府中還有位金丹,也是西極來人。”斟酌了一下,晴蘸覺得還是可以實話實說,畢竟短眉真人到府上是正大光明來的。
“哦,也不知是哪位,搞不好還曾與我對陣相捉呢,不想倒是在這北疆有緣同在一府。”韞巖妖王哈哈一笑,眸子中閃過慨然暢意。
“這位真人號短眉真人,名爲公孫無止,來自虛天要塞。”
“不可能!”
韞巖妖王悍然起身,眸子中露出不能置信,“那短眉被我生撕在陣前,哪來的冒牌貨?帶我去見他!我倒要看看哪個敢如此招搖撞騙!”
此時,融都上空的妖雲和佛霞,依舊如波浪一般起伏着,似是永無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