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第一次公演只剩下一週不到的時間,整個放春山水簾洞裡氣氛愈發緊張。
人人擰着眉毛把胳膊甩來甩去,黑眼圈宛如標記,就算是用了仙力施了法術,也遮蓋不住每個人身上瀰漫開來的疲軟和無力。
自從考覈結束,【秦淮景】小組勝過【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秦可卿面色愈加得意,彷彿拿下第一次公演的前幾名易如反掌,連帶着寶珠、瑞珠、金釧兒、玉釧兒幾個,往日裡內向老實行事的都比之前張狂了幾分。
有一次黛玉和探春練累了,去洞口吹山澗的野風,就聽見寶珠用嘲笑的語氣和瑞珠說:“那一組的絳珠仙子和寶釵仙子還說是皇族,是浪選之人呢,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嘛,還不如我們可卿仙子,怎麼說也是兼有絳珠和寶釵之美的女子吶!”
黛玉對這些話並不放在心上,倒是探春有些不淡定,差點兒衝出去理論,又被黛玉攔下。
考覈時的表現只是一方面,畢竟【秦淮景】一組的服裝佔了太大的便宜,而正式公演時,她們把行頭和妝容都扮上穿上,也不會差到哪去。
讓她擔心的是聲樂水平和舞臺氣勢。
考覈那一天警幻仙子說得清楚明白,黛玉氣息太弱,戲腔不足,而北靜星君的辯解雖然也很有理,但也只能適用於練習室裡無麥克風的境況之下,真到了舞臺上,氣息必須要充足,氣勢必須要強大,這樣才能壓倒對手。
而另一個讓她擔心的事情是六人組的配合情況。
寶蟾雖然與其他人冰釋前嫌,但在任何一絲細節都會放大無數倍的舞臺上,面對着臺下幾百名持有選票的觀衆,最重要的是整個團隊的的表演情緒表現不能脫節,否則對唱合舞起來會顯得格格不入,這就是所謂的要凝聚團魂。
對於第一個難題,黛玉自然是拼了命地練習,找了好幾個版本的《牡丹亭》,仔細研究了好幾個版本的演出現場資料,無論是崑劇、豫劇、還是越劇、芭蕾舞劇,揣摩杜麗娘追求個性解放和嚮往美好愛情的心思,模仿幾個旦角在臺上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另外,她還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每天早早起牀,換上輕便的練功服和鞋子,順着靈河岸畔,繞着幾棟院舍晨跑兩圈,爲提升肺活量做準備。
這一日天光微亮,霧氣濃重,黛玉便早早起了牀。
“絳珠姐姐,起得這麼早啊。”香菱從被子裡探出一隻眼睛,微眯着看對鏡挽頭髮的黛玉,又摸看了眼枕邊琉璃鏡上的時間。“離早飯還有整整一個時辰呢。”
“可是吵醒你了?”黛玉躡手躡腳走到香菱牀邊,幫她掖了掖繡花被角,“警幻仙子一直說我唱歌氣息不足,前日我請教了琪官蔣玉涵老師,他建議我可以多健身,尤其是經常跑步,能夠提升心肺功能,鍛鍊四肢力量。”
“嗯,姐姐加油。”香菱微微點頭,翻了個身,“我再睡一會。”
黛玉出了垂花門,清晨冷冽的空氣讓她大腦轉瞬清醒,覺得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坦。雖然是在太虛幻境之上,但與人間也並無不同,靈河兩岸綠意森森,薄薄的藍色霧氣氤氳林間,一輪金玫瑰般的朝陽淡淡懸在樹梢。
她沿着河岸小跑起來,風颳過耳垂,輕輕地,帶來幾聲“咔嚓、咔嚓”的快門響聲。
黛玉像只貓一樣豎直了耳朵,警惕地停住了腳步。
眼下正是【乘風破浪的十二釵】熱播之際,話題度在各大網站上在節節攀升,她四處張望,難道有小報狗仔這麼大清早就來偷拍?
遠方有個人影,嫋嫋婷婷,倒是纖細,面朝對岸,不似狗仔。
黛玉繞到一束海棠花背後,打量那人,那人也正好偏過了頭,水波一樣風流的杏眼,兩道和黛玉相似的柳眉,圓潤而端莊的臉蛋,豐滿的脣上點了點紅色的胭脂,正是秦可卿!
黛玉見秦可卿手中拿着一個碩大的黑色單反相機,鏡頭伸得老長,正對着對岸的竹林中一隻蹦跳跳的小鹿。
原來是早起在河邊練習攝影,黛玉自忖,沒想到秦可卿居然有這個愛好。
黛玉靜悄悄走到秦可卿身邊,拍了怕她的肩膀:“你在這兒做什麼?”
秦可卿嚇了一跳,回頭見到時黛玉,立馬笑了出來,“拍對面的小梅花鹿,”她向河岸對面指過去,那小鹿的身影已經飛快地隱匿入竹林之間,“你看它多可愛呀!”
黛玉掩着嘴輕笑,她與秦可卿雖然現在是對手,但從未發覺她在日常訓練的自信和囂張之下,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可卿收回了鏡頭,笑着轉過身,只瞧了瞧黛玉的裝扮和因運動而粉紅的面頰,就明白了黛玉在此時此刻出現的原因。
可卿的髮梢落在眼角,笑得迷人,對黛玉伸出了一隻手道:“我很欣賞你,我的對手,第一次公演可別讓我失望。”
黛玉也笑了,握住那隻柔軟而纖細的手:“你也是,別讓我失望。”
時間之輪終於轉到了第一次公演那天。
跳完主題曲後,黛玉拉着寶釵匆匆下場,按照考覈時確定的順序,【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將在第一個上場。
臺下的化妝間裡,黛玉匆匆脫去了主題曲的綠萼白袍,正對着鏡子梳妝。
她做的是崑劇的行頭,演的是【皁羅袍】的戲碼,她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的臉,雖然不再是前世眼空蓄淚淚空垂的模樣,但她依然會在每一次聽寶釵到“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時,“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黛玉上的是歡容豔妝,秀麗嫵媚的吊眼睛,眼窩揉擦了粉色的胭脂,包頭、貼片子、系水紗,滿頭的珠翠,無一不缺。淡粉色的立領繡花衫子,同色調的襟褶子和內襯長裙。寶釵則是同色的文生花褶,一支梅花斜斜繡在戲服一角,烘托得英俊瀟灑。
化妝間的那一邊,寶蟾穿了月白襖,紫背褡,紅汗巾束腰,香菱一身白袍子。
晴雯穿了帶白色面紗的低胸晚禮服,蕾絲花邊閃閃發亮,探春扮作英倫紳士模樣,兩人都是大面積的白色,配上些許的銀灰,一如死亡般充滿了冰冷氣息。
黛玉看衆人都裝扮得當,小仙子已經來催促上場,便走到臺下,握住了另外五人的手。
“各位仙子,這一個舞臺,是我們好不容易纔爭取到的機會,從薄命的女子變成舞臺上的偶像,但是,”她頓了頓,“結果並不重要,只有這一刻,爲自己爭取,纔算是真正的活一次,我說得對嗎?”
寶釵笑着點點頭,探春幾乎快要哭出來。
“絳珠姐姐,這一段時間,你真的變了好多。”
黛玉笑着揚起了眉。
探春破涕爲笑:“但是這樣和你一起登上舞臺,比前一世大觀園裡聯詩還要開心。”
樂聲響起,零零聽聽,寶蟾扮作的春香唱道:“原來有座大花園,花明柳綠。”
黛玉淺笑着上前,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鬥得彩雲偏,她丹田用力,氣息隨着歌喉,穩穩傳出去。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寶蟾往後退去,輪到晴雯和探春的唱段。
“在命運之書裡,我們同在一行字之間。”
“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整齊的混亂,鉛鑄的羽毛,光明的煙霧,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清醒的睡眠。”
就在此時,寶蟾踩住了長裙的後襬,微一趔趄,顯些摔倒。
黛玉站在她身邊,眼疾手快,霎時間伸手,在長袖的掩護下撐住了寶蟾的胳膊,這一舉動沒有一個人發現。
而一邊書生寶釵上前,作戲腔道:
“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
一曲終了,黛玉眼角生淚,手心裡也生滿了汗,在臺上還有一股氣力支撐,到退場時小腿已經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
緊接着是【秦淮景】一組上場,黛玉無心去看,閉上眼深呼吸,倒是寶蟾湊過來,低聲道了句“謝謝”。
黛玉睜眼,握了握她的手,笑道:“謝什麼,我們是一個團體,本就應該互相幫助。”
寶蟾猶疑道:“豆莢網上的帖子,不是我發的。”
雖然黛玉這當兒早把網上的流言拋到腦後,這會子想起來,也不甚在意,只是點點頭,說了句“沒關係”。
她又有些驚訝,不是寶蟾,那還能是誰呢?
待【秦淮景】表演完畢,水幕投影上,選票匯作票池,仙霧繚繞後散開,幾道大字顯現。
第一次公演第一場對決結果:【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277票,【秦淮景】223票。
結果竟是險勝。寶釵、探春、寶蟾、晴雯和香菱擁着黛玉歡呼,人羣中掌聲如潮,連站在對面的秦可卿也笑着對黛玉一組鼓了鼓掌。
黛玉的眼神掠過了舞臺盡頭,評委席側那個人的身影,儘管隔着萬丈光芒,那段黑黢黢的一片,她也能看到那個人對她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