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覈日來得挺快,黛玉睡得沉,渾身酸溜溜的,夢中還在一遍又一遍地溫習舞蹈,直到被香菱突然拍醒。
窗外是薄霧靄靄,她慢慢從牀上爬起來,簡單梳洗,挽了頭髮,套了件長袍從抄手遊廊走到前廳。六個人都頂着一樣的黑眼圈,渾似夢遊般,黛玉覺得胃頂得難受,勉強就着白豆蔻熟水吞了兩個桂花茶餅。
地點不在正式公演的舞臺,翠幄清油車跟一陣風似的,把六個組的選手都拉倒了練習室所在的放春山水簾洞內。
四個評委,加上蔣玉菡和柳湘蓮兩個飛行導師並排坐在憑几上,面前擺了一溜茶點水果,每個人跟前都放了打分板,黛玉又覺得胃裡一陣難受。
寶玉今天很是面色凝重,待選手到齊坐下後,也沒囉嗦,就直接切入了正題。
“歡迎各位來到第一次公演的小組考覈,今天是要讓各位評委把控選手準備的進度,並在正式公演前對各位的舞臺表現提一些建議。”
衆仙子點點頭,黛玉看見對面【秦淮景】組的秦可卿打扮地美豔絕倫,一身旗袍,交叉着二郎腿,鞋跟宛如殺人利器,微微擡頭,挑眉朝黛玉一組笑了笑。
右手邊,香菱在一旁攥緊了黛玉的袖口,說道:“絳珠姐姐,我好緊張。”
這幾日訓練,在寶釵和探春的主持下,寶蟾與晴雯、香菱和黛玉的關係緩和了許多,雖然沒辦法達到交心朋友的地步,晴雯和香菱至今沒辦法同寶蟾對坐吃飯,也說不了除了練舞和練歌以外的其他事情,但眼下六人已經能勉強達到相互配合的隊友的程度。
黛玉明白,一個女團的成敗,取決於團魂,而團魂來自隊友間的惺惺相惜與相互幫助,如果做不到互相信任共同進步,再好的技巧也沒有辦法表現出一個成功的舞臺。
黛玉歪頭朝寶蟾看去,隔着香菱、寶釵和探春,只見寶蟾坐在小組的末尾,正雙手合十保佑考覈順利完成。
這時聽見寶玉清了清嗓子,又說:“作爲曲風相近的兩組,也就是選歌時同樣顏色卷軸的兩組,將進行兩兩對決,勝利的一組可以決定兩組選手上臺表演的順序。”
臺下發出一片竊竊私語。
左手邊,晴雯轉頭對黛玉嘆了口氣:“【秦淮景】那一組都穿了旗袍,而我們還是訓練服,看來得吃虧了,也不知道秦可卿仙子從哪兒得知的消息,打扮得倒是齊全。”
黛玉心下正擔憂,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訓練袍,對晴雯道:“不打緊,我們的行頭是秘密武器,到上臺時再用也好。”
寶釵點頭:“林丫頭說的是,晴雯別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考覈時敗了也不打緊,咱們回去再抓緊練習就是。”
此刻寶玉見臺下說話聲漸漸小下去,便朗聲道:“考覈第一組,【秦淮景】,請上臺。”
秦可卿站C位,頭髮盤成了夜會髻,一對紫珍珠金流蘇耳墜長長垂到肩膀,眼下的面頰上點了顆媚痣,穿雲紋繡花的深紫色長旗袍,金絲披肩小氅,高跟鞋輕輕敲打地面,緩搖摺扇掩嘴笑。
尤三姐、金釧兒、玉釧兒、寶珠和瑞珠站在她身後,都是一樣的德國式大波浪捲髮,珍珠耳釘,雪青色長旗袍。尤三姐懷裡抱了一把古色古香的琵琶,不知道是叫小仙子從人間何處尋來的。
尤三姐找了張小凳坐下,與秦可卿交換了一下眼色,旋即輕彈指尖,琴聲響起。
秦可卿站在中間,用金陵方言緩緩唱到:
“我有一段情呀,
唱給諸公聽呀。”
“諸公各位心呀,
心靜靜心呀。”
金釧兒、玉釧兒、寶珠和瑞珠站在原味,右手背在身後,左手伸出輕輕拂過臉頰,說不出的嫵媚妖嬈。
站在C位的秦可卿更勝一籌,一種黛玉完全學不來的豔麗和端莊結合一處,暗影浮蕩間的眼波漾蕩,旗袍下襬兩條細細的腳腕,像兩尾水波下潛伏擺尾的小魚。
香菱輕嘆:“且不論金釧兒和玉釧兒,寶珠和瑞珠兩個我是知道的,平日裡天真爛漫的小丫頭,哪裡學來這麼妖嬈的神情。
寶釵笑道:“你看可卿仙子,還不明白?自然是名師出高徒。”
香菱看得目瞪口呆,連連點頭:
“秦可卿仙子太美了,真真是比那老畫兒上得楊玉環、西施,故事裡說的貂蟬、王昭君還要美豔動人。”
【秦淮景】雖然驚豔,但大家都只剛練習了三天,新鮮學習的金陵方言也不那麼標準。
即便這樣,警幻仙子和神瑛侍者臉上都露出了極其滿意的神情,黛玉心下慌張,秦可卿使出了比初評級舞臺時更大的招,【秦淮景】如此出色,對於【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組來說,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轉瞬便輪到【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組上場。
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都是那麼多情而浪漫的作者,黛玉想,北靜星君能把這兩個人的作品聯繫起來,做出了這支曲子,正是應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黛玉鞠着長袖,緩步上前,今天她是抑鬱而美麗的杜麗娘,寶蟾扮作丫鬟春香,扶着她緩步上前。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崑劇的動作是柔而媚的,舞姿雖不復雜,但對基本功要求很高,黛玉咬着牙暗自加了把勁。
那一邊,身爲朱麗葉的晴雯將長袍束緊了腰,邁着舞步上臺。
衆人皆驚歎:“今日竟覺得晴雯黛玉兩個模樣兒如此相似!”
探春拉着晴雯的手,兩人用美聲合唱:
“在命運之書裡,我們同在一行字之間。”
“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整齊的混亂,鉛鑄的羽毛,光明的煙霧,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清醒的睡眠。”
這一邊,素服的柳夢梅登場,寶釵假裝正了正衣冠,開口用戲腔唱:
“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
黛玉偷偷擡眼,警幻仙子閉着眼聽曲,寶玉的眼睛還在往秦可卿那邊溜,賈母一直喜歡聽戲,這會兒歪着頭思考,只有北靜星君一人,看似閒雲野鶴般品着茶,實則餘光一直地盯着黛玉的雙眸。
黛玉心下慌張,忙把目光移開了。
一曲終了,警幻仙子直言:“這一組不如上一組有亮點,尤其是絳珠仙子,唱的是杜麗娘的戲份,卻總有些氣息不穩。”
資深戲迷賈母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黛玉正覺自己拖了全組後腿,準備鞠躬道歉時,就聽見北靜星君溫聲說道:“杜麗娘是不出戶的大家閨秀,難得來一次花園,氣息輕一點也是挺符合人物角色的,我看絳珠仙子演的極好。”
於是四個評委拉上蔣玉菡和柳湘蓮到一邊商量了一會兒,方宣佈最終決定:“【秦淮景】一組小勝【牡丹亭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一組,獲得優先選擇權。”
秦可卿笑眯眯地選了後出場。
黛玉、寶釵、探春對着秦可卿行了個點頭禮。黛玉知道自己輸得有理,倒也心服口服。
接下來是另外兩組的對決,自是不必絮言。
【芝加哥】贏了【歌劇魅影】,【想見你想見你想見你】勝過【last dance】。兩個贏組都選擇了後一個出場,待到考覈結束時,天色已到午後。
黛玉準備去吃飯,突然想起來前一夜北靜星君說過,要來還扇子一事,便回頭向評委席上望去。
北靜星君正從憑几上起身,墨色字樣的扇面從他外袍胸前探出來半面,他直接往洞外走了,不曾回頭,黛玉原想衝上去叫住他,想想還是做了罷,只得嘟囔着嘴捋着髮梢,跟在隊友身後默默進了練習室。
六人總結了警幻仙子提出的建議,重新整理了分工。
黛玉手中的那面歌詞單上,密密麻麻記滿了筆記。
邊研究唱腔,她接了杯楓露茶,在練習室裡比劃。
“咚咚咚”地敲門聲傳來。
黛玉去應了門,外面站着個面生的仙君,手中正拿着她那把提了詩的扇子。
她雙手接過扇子,那仙君點頭行禮,便施施然走出去了。
扇面有幽香,陌生的香氣,黛玉覺得早上那種胃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
那香味乾燥而冷冽,像藥草渾渾燃燒,又像乾涸的木頭,簡單而引人,如香味的主人一般,溫潤如玉,謙恭有禮。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