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新月旗之殤(完)
更要命的是,某隻名爲瘟疫的恐怖黑手,從攻防戰爆發之前到現在,一直沒有從布爾薩城移開。
自從瘟疫在夏末時節爆發以來,儘管市政當局採取了很多措施,但可怖的病魔還是以星火燎原之勢,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地不斷蔓延,直到整座城市裡再也找不出一個安全的地方。儘管清真寺的伊瑪目和總督府的貴族官員一再號召人們要冷靜,基本的生活物資也還有保障,可終究是找不出醫治的辦法。
逐漸轉冷的天氣,只是稍稍遏制了瘟疫傳播的勢頭,卻無法改變布爾薩已經淪爲死亡之城的事實。幾乎每一條街巷之中,都瀰漫着喻示了死亡的腐臭味和煙味兒,時常有人走着走着就突然吐血、倒地不起。
死神的可怖陰霾,早已覆蓋了整座城市,而卑微的凡人卻無計可施,甚至還要繼續相互殘殺。
圖拉罕帕夏十分清楚,如今每一個痛苦死去的病人,都在不斷地削弱着布爾薩城內軍民的信念,若非被敵人的進攻轉移了注意力,在死亡的恐懼和絕望之下,一場歇斯底里的大崩潰早就應該爆發了。
事實上,即使在此刻這種強敵壓境的情況下,布爾薩城守軍的意志也已經到了崩潰瓦解的邊緣。
踏着石階走下古老的塔樓,然後又沿着破敗的長廊來到一座石屋門外。在隨行侍衛的提醒聲中,圖拉罕帕夏從衣兜裡摸出一塊手帕,浸泡到石屋門口的水缸裡蘸了蘸,捂住自己的口鼻,這才擡腳走了進去。
放眼望去,冰冷的鐵欄被跳動的火炬拖拽出不斷晃動的陰影,滿是污漬的石灰岩地板上,睡着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把這個原本還算寬敞的房間塞得滿滿當當。就在圖拉罕帕夏的腳邊,有不少人的身上還淌着黃綠色的膿水,一部分最嚴重的甚至已經喪失意識,臭烘烘的屎尿流了一地。因此,房間的地板上滿是膿血、痰痕、屎尿、嘔吐物和垃圾,隔着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血污與腐臭的刺鼻氣息。
聽到一聲聲彷彿悽慘怨靈般的痛苦哀嚎,在室內縈繞徘徊、此起彼伏,讓圖拉罕帕夏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間貌不驚人的石屋,就是布爾薩城臨時設置的醫院之一。爲了控制瘟疫的傳染和蔓延,圖拉罕帕夏下令把軍隊裡所有的病患,都儘量聚集在少數幾處地方,也方便對他們進行看護與照料。
至於城內患病的一般平民,目前就只能任憑他們愛到哪兒死,就去哪兒死了。
實際上,就是待在這種所謂的醫院裡,也沒什麼好的,除了收容瀕死的病人之外,根本就什麼也做不了——之前一段時間,布爾薩城還能設法通過威尼斯商人的渠道,花費高價從君士坦丁堡走私來一些有着奇蹟般療效的“靈藥”,但隨着希臘人大軍圍城,這條進口藥物的渠道也已經徹底斷了。同時,由於意大利那邊的疫情同樣愈演愈烈,拿到藥物的威尼斯人也不再願意出售牟利,而要留着給自己人保命。
所以,在爲數不多的庫存藥物耗盡之後,這裡的病人就只能等死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爲了避免自己也被瘟疫感染,圖拉罕帕夏只是站在門口看了幾眼,就召喚管事的人出來問話,“……今天的情況怎麼樣?又有多少病人被送進來?有沒有誰能夠恢復過來?”
“……情況恐怕很糟糕啊,大人!昨夜又有不少兄弟沒能挺過去,今天早上還有人偷偷割腕自殺。”
這所醫院的管事人,一位德高望重的伊瑪目,對圖拉罕帕夏聳了聳肩膀,摘下髒兮兮的粗布口罩,無奈地苦笑道,“……實話實說吧,他們如今在這裡,除了祈求真主安拉的保佑,剩下的就只能是等死而已。而且這麼多病人聚集在一塊兒,只會死得更快……其實,現在最好的對策,是把所有人都疏散到鄉下去,呼吸一下曠野中的空氣,或許能夠稍微緩解一些。可是城外的希臘人……聽說那個希臘人皇帝又招募到了不少僱傭兵?而安納托利亞高原上的其它突厥酋長,卻沒有人願意來救援我們?”
看着那些躺在爛稻草堆上輾轉反側、連連哀嚎的病人,圖拉罕帕夏不由得再次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個……最近確實又有一批來自萊斯波斯島的熱那亞僱傭兵,加入了那個希臘人皇帝的陣營(Les※bian島,愛琴海東岸島嶼,古希臘文明的重要遺蹟,著名的女同性戀聖地,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居所,此時爲意大利城邦熱那亞的殖民地)。但這其實並不值得我們過多憂慮……”
他強打起精神,用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語,儘量安撫眼前焦慮不安的醫院管事,“……希臘人可以用金錢驅使這些熱那亞人爲自己作戰,我們也可以把他們收買過來……我已經在安排對策了……”
——當然,收買敵方僱傭兵倒戈,這種事情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眼下這種局面卻是完全做不到:首先,雙方一邊是基督徒,一邊是回教徒,在信仰氛圍濃郁的中世紀西方世界,這兩者之間的那一層隔膜可沒那麼容易被金錢化解。其次,真正把這些熱那亞僱傭兵勾來的東西,其實不是金錢,而是東正教會那些包治百病的“聖水”、“聖油”和“聖餅”,在如今這種瘟疫時代,它們可是比任何錢幣都要更寶貴。
一邊是錢,一邊是命,凡是有理智的人,都明白自己應該選擇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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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結束了對醫院的巡視,悶悶不樂地回到指揮部之後,圖拉罕帕夏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同時又一次俯身打量着桌上的城防地圖,準備是不是安排一次出城偷襲的時候,門外卻突然傳來幾聲驚呼和悲鳴。
緊接着,伴隨着一陣短促而激烈的金鐵交擊之聲,沒等圖拉罕帕夏拔出自己鑲滿寶石的精緻彎刀,一大羣人就撞開了房門猛然闖入,舉着刀劍戰斧和上了弦的十字弩,把他團團包圍在房間中央。
鋒利的箭矢、雪亮的刀刃、黑黝黝的長槍,還有倒在門外的衛士……圖拉罕帕夏先是很詫異地掃過這一圈人,看到了自己軍隊中的將領,城內的官員和富商,還有清真寺的伊瑪目,幾乎聚集了這座末日危城的所有上層人物……在意識到這是一次有預謀的政變之後,他反倒是平靜了下來,不再因爲氣憤而顫抖。
短暫地沉默之後,某位伊瑪目站了出來,莊重地宣告:“……不管怎麼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圖拉罕大人。按照草原上的慣例,您是選擇自己動手,還是要我們來幫忙?”
“……明白了,你們早就謀劃好了,要把這座城市獻給希臘人,對不對?”他慢條斯理地說道,突然舉起手中的茶水,潑向站在最前面的那位伊瑪目,“……投靠基督徒的叛賊!你對得起真主安拉的教誨嗎?”
被潑了一臉茶水的那位大鬍子伊瑪目,只是淡定用袖子擦了擦臉——對於敗犬的哀鳴,大多數勝利者從來都表現得很寬容,“……沒人喜歡做叛徒,可我們也是沒辦法呀,大人。
在夏天的時候,這座城市裡還有十五萬人;而到了幾個月之後的現在,卻只剩下了四萬人,其中一半還是活不了幾天就會倒斃的病號。而您帶來的兩千騎兵,如今也只剩下了不到兩百個病漢……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染病死去,即使沒有敵人的進攻,我們也活不了多久了!唯一能夠保存我們族人性命的辦法,就只有離開這片被詛咒的土地……”
“……這是在背叛信仰,還有叛國!”圖拉罕帕夏幾乎紅了眼睛,聲嘶力竭地吶喊。
“……醒醒吧,大人!奧斯曼家族已經絕嗣了,這個國家已經滅亡了,真主的征服事業已經失敗了,但我們的部族還在!”一位土耳其軍官揮舞着彎刀,高聲叫喊道,“……我們是蒼狼的子孫,是翱翔在草原上的雄鷹,而不是地洞裡的鼴鼠!爲什麼要窩窩囊囊地腐爛在這個石頭畜欄裡?”
望着四周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龐,圖拉罕帕夏頹然地搖了搖頭,“……好吧,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不管我說什麼,大概都是沒用的了。但我還是想要知道,那個希臘人皇帝究竟給你們開出了什麼條件?”
“……允許我們所有人安全地離開,帶走一切能帶走的武器、牲口和財產,不必支付任何贖金,此外還提供給我們一批能夠對抗瘟疫的藥物,數量足夠給全城所有的病人使用……”那位伊瑪目如此答道,“……最後,那位希臘人皇帝還答應保護奧斯曼家族歷代蘇丹的陵寢,不進行盜掘和破壞。”
“……聽上去似乎還不錯,難怪你們會選擇當叛徒。”
圖拉罕帕夏淡淡地說道,坐回到椅子上,同時閉上了眼睛,“……好了,我明白了,你們這些貪生怕死的懦夫!來砍下我的腦袋,去向異教徒皇帝獻媚吧!我會在真主面前等着你們!”
衆人互相看了幾眼,先是遲疑了一會兒,但在片刻之後,終於有人咬牙舉起了彎刀。
霎時間,頭顱落地、血漿飛濺,染紅了桌子後面的絲綢屏風……
1453年12月下旬,布爾薩城內爆發兵變,強硬主戰派首領圖拉罕帕夏被主和派悍然刺殺。剩餘的土耳其人接受了東羅馬帝國的和談條件,和平地退出了這座城市,分別走陸路和海路重返安納托利亞高原。
然而,土耳其人雖然離開了,但布爾薩城內的戰鬥卻並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