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喬澤已經在大樓的食堂裡吃完了飯。
從學生時代開始,喬澤吃飯、睡覺這些日常生活方面的事情都很規律。更別提現在他還有了更規律的資本。
比如上班不用打卡,他想什麼時候來就來,想什麼時候走就能什麼時候走。大樓食堂裡也隨時都能吃到他想吃的東西。不過他一般會在五點四十左右出發到食堂,在六點前吃完晚餐。
倒不是爲了養生,信了有些人說六點之後不能吃東西的論調。主要是喬澤有晚上睡覺時間如果感覺不到些許飢餓,腦子就會不自覺地思考問題,出現要更長時間才能睡着的古怪毛病。
所以一般如果不是下午有別的事情,耽誤了時間,喬澤一般這個時間肯定已經吃過了飯。即便是六點以後才吃晚餐,喬澤也會下意識的少吃那麼一點。
爲了適應喬澤的習慣,蘇沐橙還專門戒掉了愛吃宵夜的小習慣。小蘇同學最近還在犯懶,加上本就雙胞胎,肚子已經明顯隆起,所以一直沒來數研所陪着喬澤。
一般情況下,喬澤吃完飯後就會回到辦公室,做一些瑣碎的計算,來消消食,然後直接回家。不過今天他突然心血來潮,想一個人出去到校園裡轉轉。
於是喬澤出了食堂後,走出大樓,在門口稍微等了會,心裡默默數到103秒的時候,呂北跟李承澤兩個人也正好都出了門。
“喬教授,您這是打算去散步吧?我陪您走走。”還隔着兩步遠,李承澤便率先熱情的說道。
呂北不爽的瞥了眼這個自來熟的傢伙。總是喜歡欺負他嘴巴笨,不會說話。明明兩人一起來的,他甚至不願意加個“們”。
“嗯。”喬澤點了點頭,然後坦然邁步。
很快兩人便一左一右,跟在了喬澤身邊。呂北本打算落後喬澤半步的,但看到李承澤跟喬澤肩並肩前行,便乾脆也跟在了喬澤的身邊。總不能被這個比他還年輕的傢伙給比了下去,反正喬澤的確不在乎這些細節。
喬澤照例話很少,只是隨意邁着步子沿着樓外的路走着。
數研所大樓是在西林工大的新校區。靠近山脈,學校周邊其實就有許多休閒景點,校內的環境更是不錯,綠化多到跟公園差不多,也讓校園內少了幾分地處西北的粗糲,顯得頗爲精緻。
這也讓跟在喬澤身邊的呂北腦子不由自主的瞎想起來。
突然覺得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散步也挺有意思的,正好代表了華夏以十年分界的三代人。
比如他是八零尾巴,李承澤是九零中,喬澤則是正兒八經的零零後。這也讓他心頭升起感慨,果然世界的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唯一可惜的是,他年輕的時候沒能意氣風發的走在中間過。
八零後果然是最苦逼的一代,各種包分配的時代福利一個沒享受到,還沒來得及意氣風發,又老了,晦氣。
“喬教授,今天怎麼想着出門散步的?以前不都是在頂層鍛鍊嗎?”
呂北還在自怨自艾的時候,突然聽到李承澤突然在旁邊開口閒聊起來。
這讓呂北不由得有些羨慕這個九零後。
一般人在喬澤身邊真有被壓制的感覺,不知道說什麼。但這傢伙膽子就是大,想說就說的。
沒想到喬澤還認真回答了:“小蘇昨天說我最近愈發沉悶了,建議我多出門走走。”
“其實蘇同學說的很對。太過於專注工作了也不好,人嘛,還是應該勞逸結合,過猶不及。”李承澤侃侃而談着。
“我一直是勞逸結合的,一個難度太大的問題如果思考時間超過三個小時還沒有大致思路,我會把注意力轉到一些簡單的問題上去放鬆大腦。”喬澤隨口答了句。
呂北覺得自己不開口是對的,畢竟喬澤給出的回答總是不經意間能讓人自慚形穢。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天下打工人都能有這種覺悟,老闆們怕是做夢都要笑醒。
“其實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喬教授,你每天堅持這麼搞研究,放棄近乎所有娛樂活動,真沒感覺到累嗎?”沉默良久後,李承澤還是不甘心的問了句。
呂北覺得就憑這個問題,李承澤應該拉出去被槍斃個幾百次。
“累麼?”喬澤偏着頭思考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感覺累,只是時間總不太夠用。經常還會有挫敗感。”
“挫敗感?”這次是呂北忍不住插了句嘴,這句話着實太沒道理了。
如果這位經常感覺到挫敗,那這個世界還有誰有資格驕傲?
“其實如果你們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人類到現在所有的發明,其實都不過是發現而已。哪怕是在數學領域,所有的發明也都只是發現的特別情況。”喬澤認真解釋了句。
呂北鄙夷的瞥了眼另一邊的李承澤。
看吧,沒事瞎聊,這種層級的話誰特麼能接得住?
“那,那,那這說明了什麼?”李承澤苦着臉追着問了句。
今天喬澤似乎有了談興,還真開口回答了這個在呂北聽來都很蠢的問題。
“說明人類文明發展線是在規劃內的,還沒人能做出規劃外的創造。這難道不是一件會讓每個人都人感覺挫敗的事情?更讓人能感受挫敗的是,人類甚至連發現這種簡單的事情,都很難做到極致。”
喬澤的語氣還是那麼平淡,卻帶上了一絲遺憾的味道。
“人工智能也不算嗎?”呂北嘟囔了句。
“不算。”
回答完後喬澤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起碼現在不算。不管是依賴於統計相關性的深度學習模型,還是因果推理模型,依然都被限定在既有的規則內。神經網絡所謂的複雜內部結構,還比不上人腦的神經元結構。所謂的黑箱效應,不過是理論。”
這大概算是連自己一起鄙視了。
衆所周知,全世界最先進的人工智能出自喬澤之手。
甚至已經有人將喬澤稱之爲強人工智能之父……好吧,這其中必然有豆豆的推波助瀾。
一直表現很活躍的李承澤下意識的看了眼呂北,恰好呂北也正看向他,兩人眼神中都有一絲憂慮。
喬教授今天的精神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勁。這對兩人來說可不是好消息。
也不知道該不該上報,安排個心理醫生來跟喬澤聊聊,卻又怕事發了惹怒了喬澤。
有些工作就是這樣,上頭並不會因爲你的盡職盡責,而給出褒獎。但一定會因爲玩忽職守,惹上大麻煩。
當然兩人的眼神也不完全相同,很容易便能從呂北的眼神中讀出埋怨……
本來大家一起散散步挺好的,就你多嘴聊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在也就是這麼隨便聊幾句的功夫,三個人已經走出了數研所大樓外這條路。因爲管制的原因,來這邊的學生並不多。出了路口,明顯能感覺到變得熱鬧了許多。
六點多正是吃飯的時間,一條路上都是去食堂或者返回寢室的年輕學子。遠處的操場上更是熱鬧,隔着老遠就能聽到吶喊聲,空氣中似乎都洋溢起了青春的味道。
似乎被這種無憂無慮的氣息感染到了,呂北鮮見的咧嘴笑了笑說道:“喬教授,我的文化程度低,你說的那些我聽不太懂。不過我覺得吧,人反正這一輩子總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了。
科學這東西總是慢慢發展的,一代接一代,各自幹好自己的事情就完了。真的,跟其他人比起來,您已經夠成功了。如果您都覺得挫敗,還讓別人活不活了?”
李承澤也在旁邊幫腔道:“是啊,喬教授,今天所裡那麼多院士來考察,都是爲了近期所裡的成果。剛纔我出門的時候還看到威騰教授身邊圍滿了人在那裡討論着呢。”
喬澤點了點頭,也不想再多做解釋。
在外人看來,數研所的研究成果可以說碩果累累,但喬澤顯然並不這麼認爲。事實上,在他看來,這兩、三個月,八樓對於大統一問題的針對性研究一直陷入了停滯狀態。
應用數學的確重要,但畢竟喬澤工作的重心並不在這塊。
扭曲定理並不能完全解釋廣義相對論中曲率對於微觀世界許多理論,比如超對稱破缺。具體結果就是按照現有推導出的公式進行能譜計算,會錯的很離譜。
簡單來說,他本以爲自己構建出的數學框架,已經能夠幫他找到從數學到物理大統一的方向,但經過嚴謹的計算,還是得出結論,這段時間的研究不過是在原地轉圈。
雖然順手做出的新加速器理論還是很有用的,但那屬於應用範疇。依然沒有能完全脫離對量子世界的審視。
換言之在微觀層面數學框架的補全工作,已經做的很到位了。但等他真開始想要開始構建從宏觀向微觀的過渡框架,依然發現力有未逮。
能量在宏觀世界傳遞機制可以通過經典力學跟熱力學描述,微觀世界通過量子力學跟量子場論描述。兩者要統一,就需要一種能夠在不同尺度間也能完美實現能量傳遞的機制。
但這些顯然沒法跟身邊的兩人聊。
就好像今天院士們來討論的對撞機技術。
人類花費了極大代價,建造出的lhc,質子對撞能量可以達到7tev。在微觀世界,這是巨大的能量,但如果換算成常見的宏觀單位焦耳,1ev是一個電子在電位差爲1伏特時獲得的能量,約爲 191.602x10^19焦耳。
7tev=7x10^12ev,按照公式換算,就等於1.1214x10^6焦耳。
如果一滴水的質量爲0.05克的話,那麼從1米高度掉落的勢能大概是4.9x10^-4焦耳。
換言之,人類耗費近乎誇張的電能在對撞機裡讓粒子對撞產生的能量比1滴水從1米高度掉落的勢能,還要小兩個數量級。
尺度轉換問題,作用力無法相互調和,量子效應跟經典效應之間的巨大差異,頭一次讓喬澤感覺到越研究越無從着手的感覺。
偏偏這些其實沒有什麼人能傾訴。哪怕是跟愛德華·威騰,彼得·舒爾茨這樣的人交流,他們都會覺得他太過矯情了。
是的,雖然兩人都義無反顧的背井離鄉來到西林,但其實包括他們都沒想過會很快就有成果。尤其是愛德華·威騰,用他的原話就是,喬澤不過是讓他看到了解決這個問題的希望而已。
即便他百年永久閉眼的時候,這個問題還沒解決,他也半點都不會覺得意外。
所以這纔多久?
這個世界總有人喜歡用誇張的語氣將許多問題歸咎爲人類智力的巔峰挑戰,但很顯然,在頂級的科學家眼裡,沒什麼能比大統一更難了。
現在喬澤也開始理解這個觀點。哪怕他很小時,在思考楊-米爾斯方程時,找到一個方向,最終證明他的直覺是對的。但現在他卻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多維度迷宮,本來他也曾確定自己找到了方向的,但現在卻開始懷疑這個方向是否正確。
呂北,李承澤,又或者絕大多數普通人大概一輩子都無法理解這種沮喪感。
畢竟人犯錯跟失敗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哪怕是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但喬澤還真從沒在心底真正體驗過失敗。哪怕高中被老師罰站,他都沒覺得自己有錯,但這次他真覺得自己似乎犯了個錯誤。
……
“咦,喬澤,不對,喬教授,你怎麼在這兒?”熟悉的聲音讓喬澤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眼。
李承澤跟呂北並沒有回頭,他們早就知道背後來人,只是默契的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停了下來。不需要看,光聽聲音他們也知道是徐大江。
這位數學學院院長的一段時間以來說話聲音都很洪亮,且極有辨識度。
“徐院長。”喬澤打了聲招呼。
“不是,那個,我聽說今天京城有個專家團來咱們數研所考察,晚上伱沒接待一下?”徐大江詫異的問道。
本來今天這種場合,他也應該參加的。
但畢竟這次的事情是搞什麼新對撞機理論,這屬於物理學院的好事,而且佔的還是數研所的便宜,徐大江自然是敬謝不敏。
事實上,任何佔喬澤便宜的行爲,都像是在徐大江心頭割肉。
“接待?”喬澤皺了皺眉,的確沒這個概念。
不過他很確定專家團來的時候,他陪着愛德華·威騰去打過一個招呼,這應該算是招待過了吧?
“就是,沒跟他們一起吃個飯什麼的?”徐大江也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於是隨口換了種問法。
喬澤搖了搖頭,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看向呂北問道:“所裡安排了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