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別賦
兜兜轉轉之後，阿嬌又回到了這個長門宮。長門寂寂，還是跟阿嬌離開之前一樣，沒有絲毫的變化。若硬要說有什麼的話，那就是現在的長門看在阿嬌的眼裡，少了一分清幽，卻多了一分冷情。
阿嬌坐在庭院中的搖椅上，那裡，她當初和月兒一起種下的種子已經開花了。一時間蘭花淡雅，杜鵑嬌媚，爲長門宮增添了一絲生氣盎然。阿嬌就坐在那裡，目光沒有焦距的看着眼前的景色怡人。她是在等人，在等那個來興師問罪的人。雖然，她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會來。
“小姐，小姐。”忽然，月兒從外面跑了進來，出了一趟皇宮，她對阿嬌的稱呼也變了。不是不想改回來，只是當那日她第一次叫阿嬌娘孃的時候，卻被阿嬌阻止了――你還是喚我小姐吧。於是，就在阿嬌的堅持下，儘管已經回到了皇宮，但月兒卻是依舊稱呼阿嬌爲小姐。
“什麼事讓你這麼慌張的？”月兒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點，讓阿嬌無奈的撫了撫額頭。
“小姐，來了……來了……”月兒喘着氣，一句話斷斷續續的說的不清不楚的。
“哦，終於來了嗎？請他進來吧。”阿嬌以爲，月兒口中所說的人是劉徹。而她也並沒有出去迎接聖駕的自覺。只是，當來人走進內院之後，阿嬌卻愣在了當場。那人，竟不是劉徹!
“月兒見過皇后娘娘。”一旁的月兒見眼前的兩個女子大眼瞪小眼的一個都不肯說話，只好先上前給來人請了個安，希望可以打破方纔的沉靜。
阿嬌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笑的一臉溫柔和順的衛子夫。今天的她一身銀紅文錦的珠繡羅裙，裙襬處繡着幾朵淡雅別緻的蘭花，如墨的青絲挽成了一個飛鳳髻，似一隻張翅欲飛的鳳凰，使他整個人看上去頓時高貴了許多。鬢角上斜插着一支金鳳步搖，垂着長長的流蘇，衛子夫每動一下，那流蘇便左右搖晃一下，說不出的飄逸動人。
說實話，這樣的裝扮對衛子夫的皇后身份來說，的確是簡樸了些。只是，也更加突出了她原本小家碧玉的氣質，讓人見之忘憂。只是，這樣的衛子夫讓阿嬌覺得有些陌生，這跟當初第一次來長門宮耀武揚威的衛子夫差的太多了。她仍記得，那時的衛子夫似乎比現在還要貴不可言一些。
在阿嬌打量着衛子夫的時候，衛子夫也同樣在打量着阿嬌。不可否認的，這個女子還是跟當初一樣的美貌，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衛子夫擔憂。因爲這皇宮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美女。唯一讓她介意的，是阿嬌這次的回宮，竟得到了劉徹的聖旨！雖然別的宮妃可能不知道，但衛子夫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這也正是她甘冒大不韙過來長門宮見阿嬌的原因。
“皇后娘娘到我這長門宮來，可是有什麼指教？”阿嬌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看衛子夫一眼，似乎她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陌生人。就連那一聲皇后娘娘，聽在衛子夫的耳裡也沒有半點的情緒，讓她摸不透阿嬌的心裡此刻究竟是怎麼想的。
“本宮聽說姐姐回宮了，所以特地過來看看，姐姐有什麼不順心的只管告訴本宮，本宮自會爲……”
阿嬌不等衛子夫將話說完便打斷了她的好意：“皇后娘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第一次來長門的時候我就已經說過了，陳阿嬌並沒有什麼姐姐妹妹。”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阿嬌都不想跟劉徹的妻妾扯上任何的關係。
衛子夫聞言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的暴跳如雷，只是尷尬的笑了笑，然後說道：“是本宮說錯了，那麼，本宮叫你阿嬌，可好？”畢竟若是連名帶姓的叫的話實在是有些不禮貌，衛子夫思索再三，似乎只有這麼一個辦法可以中和了。
而阿嬌也不在意她說了什麼，只是隨意的問道：“皇后喜歡就好，只是，皇后還沒說今日光臨我這長門宮所爲何事呢？”她愛叫什麼就叫什麼吧，只要不要跟她扯那些姐姐妹妹的虛情假意就行。
“本宮只是來看看阿嬌而已啊。”衛子夫輕輕的笑道，隨後又自嘲的撫了撫眉角，“呵，阿嬌不信麼？”是啊，說出來，這話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信呢，又如何能期待別人去相信。
“信不信重要嗎？”阿嬌沒說自己信不信，這對她而言，實在是一點都不重要。
“不重要了麼？”衛子夫聞言，那溫柔的笑容似乎頓了一頓，“阿嬌出宮一趟，似乎變了不少呢。”
“哦，是嗎？”
“若斯以前的阿嬌，見到本宮定不會是這般氣定神閒的模樣，更不會跟本宮這樣平心靜氣的說話。”換了是以前的阿嬌，是恨不得吃了她的吧。
“哦，以前的我有這麼不待見皇后嗎？”阿嬌有意無意的反問道。
“阿嬌說呢。呵呵，其實，自從第一次來長門宮見到你的時候，本宮就覺得你變了。”不得不說，那一日的阿嬌，讓她忽然覺得有種威脅，沒有了以前的高傲驕縱的阿嬌，讓她漸漸的有了不放心。
阿嬌聞言，擡頭看了衛子夫一眼：“皇后倒是說說，我哪裡變了呢。”
“本宮也說不上，你變得不焦躁了，不高傲了，也不那麼的盛氣凌人了，這樣的你，忽然讓人覺得觀之可親。”就連她，在見了那樣的阿嬌之後，也將心中生出的想要同她一較高下，想要讓她嚐嚐從雲端跌入地獄的感覺的心思也慢慢地消滅了。
“是嗎，能得皇后此言，是我的榮幸麼？”阿嬌沒想到衛子夫會這樣說自己，一時間倒是有些詫異。
“不，本宮不是這個意思。”
“哦。”阿嬌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至於衛子夫來這裡的目的，她不說，她也不問。反正，她本就對這些沒興趣的很。
良久，衛子夫看着悠然的躺在搖椅上淡看漫天雲霞的阿嬌，忽然開口說道：“阿嬌，本宮知道你這次是得了陛下的聖旨纔回來的。”
衛子夫的這句話，終於贏得了阿嬌的回眸一瞥：“這就是皇后親至長門的原因嗎？怎麼，皇后是來問罪的，還是來探路的？”下意識的，當衛子夫提起那道聖旨的時候，阿嬌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怒氣。這怒氣無關於衛子夫，但是卻牽連了無辜的她。怪就怪她不該開口問這件事。
只是，對於阿嬌的冷言，衛子夫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不高興的神色來，她只是以她一貫的溫柔似水的眼神籠罩着阿嬌：“呵，阿嬌是這樣想的嗎？”剛說完，衛子夫忽然吃吃的笑了起來，“不過，也難怪阿嬌會這樣想的，若換了本宮是你，本宮也會這麼想。只是，若本宮說本宮這麼問並不是出於以上的這兩種原因呢？”
“那是皇后的事，與我何干？”不管她是爲了什麼而來，都與她無干。縱算是不得不回來這個地方，她也只是打算像之前一樣做一個冷宮廢后而已。並不想，讓自己陷入那明槍暗箭陰謀密佈的後宮中去。
“阿嬌還是在恨我。”衛子夫忽然嘆了一口氣，無奈的說道。這是她第一次在阿嬌的面前，沒有自稱本宮。這讓阿嬌有些側目。
“皇后說錯了，我不恨你。”而且，她也沒有恨她的理由。
“不，就憑你這句話，我就知道，你的心中仍是嫉恨我的。”衛子夫的語氣中滿是肯定的意味，似乎是認準了阿嬌的心中還是深深地怨恨着他的。
阿嬌聞言不由得搖了搖頭：“你不是我，怎能如此肯定我的心裡是怎麼想的？”
“呵，縱使你不說，我又如何能不知道。”衛子夫將放在阿嬌身上的目光撤離，投向了遙遠的天際，“而且，你原該恨我的，畢竟，是我搶走了你皇后的位置。”
“……”阿嬌不知道衛子夫爲什麼會突然這麼說，自然也不知道要怎麼接她的話了。不過好像衛子夫似乎並沒有期待她的答案，因爲她只停了一下便徑自接着說了下去：“阿嬌，你或許不知道吧，其實，很多的時候，我都很羨慕你。可笑吧，明明現在我已經是那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了，可是我仍舊會羨慕你。”
“你究竟想要說些什麼？”阿嬌柳眉輕皺，現在的衛子夫，忽然給她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卻又說不上來是哪裡。
“阿嬌，你知道嗎，當年當陛下將我貶到浣衣局做宮女的時候，我是真的很恨你。我恨你明明已經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了，爲何還容不下我一個小小的宮女，非要讓陛下將我送走！那個時候看着高傲如斯的你，我忽然想，若是有一天，我可以做到你的那個位子，是不是也可以，看到驕傲你匍匐在地上哀聲求饒的樣子……也就是這個信念，和對陛下的愛，支持着我度過了在浣衣局不見天日的那段日子。”衛子夫慢慢的說着，她的語速變得越來越慢，臉上也浮出了一種恍惚的神色，似乎猶在夢中，她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迴響着什麼，復又說道：“而後來，命運真的垂青了我，一切都來得那般的輕鬆，讓我一下子就迷失了自己。陛下的寵愛，皇后的金印，這些都是我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東西，忽然一下子就擺到了我的面前，讓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那一日，我聽到了陛下廢黜你的聖旨，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識到，從今以後，這大漢的皇后再不是你陳阿嬌了，而是我衛子夫。”
“恭喜你得償所願。”見衛子夫停了下來看着自己，阿嬌撇撇嘴說道。好像衛子夫所說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一樣。就連衛子夫在提到曾經對她的嫉恨時，她的臉色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恭喜嗎？”衛子夫聞言，臉上忽然露出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我原以爲這些就是我一生所求的，而當時我也真的是欣喜若狂了。可是在得知了你被廢黜的消息後，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得償所願的快感，反而是忽然愣在了那裡，不知所措。”
“哦，爲什麼呢，你不是一直都盼着那一刻的嗎？”阿嬌有些不理解了，她不是嫉恨自己嗎，她不是要看自己落魄的樣子嗎？
“我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又或許，是這一切來的太快太容易了吧，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衛子夫忽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當她曲起手指握住的時候，卻發現那裡竟空無一物。
“可這是事實。”阿嬌面目表情的指出來。
“是啊，是事實呢。可是在做了皇后之後，我卻越來越嫉妒你了。”
“爲什麼？”她都成了一個廢后了，還有什麼是值得她嫉妒的。她最好不要跟自己說她是在嫉妒劉徹對自己的感情，這會讓她覺得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只是，因爲阿嬌的一句爲什麼，衛子夫的臉上卻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忽然上前一步攥住阿嬌的胳膊，幾近瘋狂的喊道：“爲什麼，爲什麼同樣是皇后，你可以做的那麼瀟灑，那麼的隨心所欲，讓所有人都俯首在你的陰影中，看不到一點色彩。而我卻只能在黑夜中一再的說服自己要忍耐，而當白日來臨的時候，面對着衆人審視的目光，我又必須換上一副完美到無懈可擊笑容，低婉溫順大方得體的應對一切。爲什麼，即便是做了皇后，我也得不到像你那樣的張揚快活！？”
聽了衛子夫的詰問，阿嬌只是迴應她一個淡淡的笑容：“因爲你的心，有太多的顧慮。”
“顧慮？是這樣嗎？”衛子夫喃喃的重複着，是她的心，讓她永遠都得不到那種隨心所欲的快樂嗎？
“是。”阿嬌肯定的點了點頭，“你的心中，在乎的東西太多，所有行爲處事處處束縛。而我則沒有，這就是你雖然是皇后，但卻永遠不會如我一樣的原因。”
“是這樣嗎？”衛子夫還是有些不相信，再一次向阿嬌確認着。這是這一次阿嬌卻沒有再回答她，只是微微彎起了嘴角看着她。
“所以到頭來，我終究還是不如你啊！”衛子夫忽然放開了阿嬌的雙手，踉蹌地後退了幾步。
阿嬌聞言卻是搖了搖頭：“不，你比我強，所以這個皇后這個位子，你比我更適合。”
“你說什麼？”衛子夫似乎沒有想到阿嬌竟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
“衛子夫，其實你是該慶幸的，還好你沒有變成我以前的那個樣子，否則的話，這皇后的位子，也許就要換個人來坐坐了。”或許是因爲今天的衛子夫給了阿嬌一種平凡女子的感覺吧，也或者是因爲覺察出了衛子夫對自己並沒有惡意，所以阿嬌對她，也不再像起初的那樣戒備了。
衛子夫聽了阿嬌的話，低頭思索了良久，然後擡起頭來看向阿嬌，澀澀的說道：“或許，你是對的吧。”隱隱的，衛子夫也覺得阿嬌說的有道理。對於劉徹，她雖然不敢說有多瞭解，但是有一點她卻是知道的，自己的溫柔恭順是他所喜歡的。這也是爲什麼，即使是做了皇后之後，她依舊是一如當初的溫婉，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衛子夫又回到了起初的模樣，阿嬌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忽然想起了什麼，阿嬌看向衛子夫，問道：“但是，我還是不明白，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如果我說，我只是單純的想要跟你聊聊天呢，你信嗎？”
看着衛子夫眼中流露的真誠，半響，阿嬌點了點頭：“我信。”而且，衛子夫也沒有必要來騙她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廢后。
“謝謝。”似乎是被阿嬌的話感動了，衛子夫的聲音有了一絲的哽噎。
“只是，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是阿嬌。”衛子夫解釋道，“雖然曾經嫉恨過你，但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恨你實在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其實，你纔是受傷害最深的一個人，不是嗎？”衛子夫說到這裡，歉意的看了阿嬌一眼，似乎是在爲了以前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而道歉。然後她轉頭看了看盛開的花叢，幽幽的說道：“而且，我很寂寞。”
“寂寞？”
“是啊，寂寞呢。之前的那些話，其實最爲皇后我是不該說的。但是，因爲我寂寞了，所以纔會忍不住想要找一個人去傾訴。而你的回宮，恰好給了我這個機會。”衛子夫自嘲的說道，這個後宮，不管是多麼的繁華似錦，但是，她依舊覺得有些寂寞呢。哪怕，她已經做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