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別賦
秋日的午後，陽光微醺，透過層層的樹葉，在地上印出細碎的光影來，大大小小的，毫不均勻。劉徹和慕容軒就站在這斑駁的樹影之下，彼此對視着。所有的宮人都遠遠的站在外圍，對他們交談的內容聽不到一絲半毫。
“你讓人給朕帶了話，不是爲了跟朕在這裡賞景吧？”劉徹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慕容軒，沒有一點好臉色。
“當然不是。”慕容軒也懶得拐彎抹角，便直接說了，“我來，是想跟陛下談談關於阿嬌的事情。”這一次，他並沒有刻意的在劉徹的面前隱瞞自己與阿嬌的關係。
“阿嬌？這也是你叫的嗎？”劉徹冷聲喝道，“阿嬌是朕的妃子，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從未對此糊塗過，”面對劉徹的厲色，慕容軒面容不改，依舊是一副超然於外的姿態，“在雪山之巔的時候，我一直都是這麼叫她的。”
“你說什麼！”劉徹聞言，眼神如利劍，直射向慕容軒，恨不能就這樣要了他的性命纔好。
“我說的是什麼，陛下心中其實早已有數吧。”慕容軒嘴角微掀，露出一個淡然的笑意來，他相信憑劉徹的敏銳，一定是早就察覺了他與阿嬌之間的aimei的，否則的話他不會這樣看他，更不會這樣對阿嬌。
“你要說什麼便直說，朕沒工夫在這裡聽你打啞謎。”劉徹臉色陰沉的說道。而事實上，他能有這種態度對待慕容軒已經是很不錯的了。天知道他要花多大的力氣來壓下心頭的憤怒，才能讓自己不在這個時候失控。
慕容軒聽了劉徹的話，驀然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第一次，在面對劉徹的時候，慕容軒撤下了自己幾乎已經用的習慣了的一張面具，換上一副嚴謹的面孔：“我也不想浪費陛下的時間，我今天來找陛下，只是希望陛下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
“關於阿嬌的？”
“是，正是關於阿嬌的，希望陛下可以答應。”慕容軒頷首，其實這件事自他看出了劉徹的阿嬌的心意後便一直盤旋在他的心頭，只是彼時的他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定來找劉徹攤牌。可是今天，他已經沒有了可以繼續猶豫下去的機會。
“什麼事？”劉徹作爲一個英明的帝王，無疑是成功的。即便是在這個時候，即便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令他最最嫉恨的人，口中說着的也是他最最忌諱的話題，他卻仍然能夠強壓下心頭的火氣聽着他把話說完。
“我希望陛下可以不再去長門宮，三個月，就以三個月爲期，只要陛下答應了，三個月之後，我出宮。”慕容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將自己早就打算好了的話說了出來。而這，幾乎花費了他所有的力氣，自說了那句話之後，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微閉着雙眼，等待着劉徹的答覆。
劉徹不成想慕容軒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有些愣住了。待他反應過來，卻是一臉的不認同看向慕容軒：“這樣荒謬的要求，你以爲朕會答應你？”他一直以爲這個慕容軒是一個聰明人，現在看來，似乎是他太高看他了。他憑什麼以爲自己有這個資本，可以跟他談什麼要求！
“我以爲這樣的要求，對陛下而言不無益處。”慕容軒並沒有因爲劉徹的譏諷而退縮，反而是更進了一步。
“哦，你說來聽聽，這個要求對朕有什麼好處？你莫不是忘了，阿嬌已經是朕的如妃了！”說到如妃兩字的時候，劉徹特特的加重了語氣，似是在強調着什麼一樣。
慕容軒聞言身子徒然一震，卻很快的恢復如常：“阿嬌雖然已經是如妃了，可是她的心呢，你就真的那麼自信，事到如今，她心中愛着的那個人還是你？”面對着劉徹這個帝王，慕容軒似乎是沒有一點的畏懼。竟敢與他針鋒相對的討論着阿嬌的心之所屬。
而如他猜測的一樣，劉徹雖然心裡氣憤，臉上卻是怒極反笑：“不是朕又是誰，阿嬌的心，永遠都在朕這裡。”劉徹大聲說道，好像聲音越大便越能讓人覺得信服。
“是嗎？”慕容軒的嘴角掀起一個微笑的弧度，“陛下的信心讓人佩服，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陛下似乎忘了，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永遠絕對的。就算阿嬌的心曾經是在你的身上，但這並不表示她會一直愛你，更何況，是在元光二年後的今天。”他早早的就知道了那副皮囊之中的靈魂，所以對於劉徹，他的心中沒有一點的醋意，有的，只是一絲憐憫罷了。這個人，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曾經失去的，是怎樣珍貴的所在！這世上在不會有人如陳阿嬌一般深切的愛着他了，而諷刺的是，那份愛卻正是被他自己親手摧毀的。
劉徹被慕容軒的話震驚了，不是他的話有多麼的打動了他的心。而是因爲，他的話，是那樣的似曾相識。對了，他曾經聽過的，那樣的話，阿嬌回宮後的那一日他去長門宮探望她的時候，她說了一番同樣的話。“人總是會變的。”他還記得阿嬌當時是這麼說的。而今天這個慕容軒……呵，他們兩個倒是默契的很。劉徹眼中閃過一抹自嘲的神色。
“慕容軒，你究竟要跟朕說些什麼，直說了吧。”這一刻，劉徹忽然沒了繼續與慕容軒周旋下去的興趣了。
慕容軒聞言也不遲疑，直接說道：“我希望陛下能夠答應我的要求，以三個月爲期，這三個月內，陛下不踏足長門宮，也不見阿嬌一面。而三個月後，我會自動消失。不但是從這皇宮中消失，也同樣，讓自己自阿嬌的心中消失。”有些話，似乎只要有了開頭，再繼續說下去便沒有之前想象的那般困難了。慕容軒將心中所想盡數說出後，腦海中閃過的便是這樣一句話。
“什麼意思？”劉徹聞言忽然皺起了眉頭，關於慕容軒的心思，他有些捉摸不透了，這一刻他甚至起了疑，他和阿嬌之間，是不是他看錯了什麼？
“與其強留下一個心中沒有陛下的如妃，陛下何不再等三個月，等來一個一心一意只有陛下一人的阿嬌呢？”慕容軒不答反問。
“你是說？”劉徹好像有些明白了慕容軒的意思，只是，正因爲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更讓他疑惑於他話中的含義。
“就是我話中的意思，陛下以爲如何？”
“哼，你憑什麼以爲朕會相信你？”劉徹冷哼一聲，給了慕容軒一個冷眼，“還有，你與阿嬌，你們究竟是什麼關係？”雖然他心中隱隱有了一絲認知，雖然阿嬌再三的否認過了，但是劉徹還是想要再確定一下。而事實證明，他問這一聲是正確的。
慕容軒見狀不以爲意，只繼續說下去：“我今天敢來找陛下，便沒想過要向陛下隱瞞些什麼。我和阿嬌的關係，我現在就可以給陛下一個明確的答案。”慕容軒停了一下，復又說道，“雪山幾月，阿嬌的靈動嬌俏讓我愛上了她。”終究，他所說的明確還是有所保留。在劉徹的面前，他還是無法將所有的事實全部說出，這樣，起碼當劉徹以此爲由怪罪下來的時候，阿嬌還有脫罪的機會吧。抱着這樣的想法，慕容軒只向劉徹坦誠了自己對阿嬌的愛意，卻半個字都沒有提及阿嬌對自己的感情是怎樣的深厚。
“爲什麼要三個月？”劉徹忽然問道，而這也間接的表示了，他相信了慕容軒的話。
慕容軒聞言心中一喜：“阿嬌，我是真的愛她，所以我與陛下要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算是我與阿嬌相處的最後時間。三個月之後，我會徹徹底底的消失。”
慕容軒說的信誓旦旦的，可是聽在劉徹的耳裡，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感覺乖乖的，只是細想時卻又抓不住那點怪異的所在。但是這並不表示，他的說辭，他全然的信了。
“爲什麼要三個月？既然要離開，何不乾脆爽快一點？”劉徹挑眉看向慕容軒，他的話，怎麼聽都覺得不正常。難不成是將他當作了傻子！
“我需要時間來說服自己放棄，也需要時間來勸慰阿嬌。”慕容軒對於劉徹犀利的視線毫不迴避，“或許我這個要求是過分了些，但是，只不過三個月的時間而已，難道陛下竟等不起？”
“等得起卻不表示朕願意等！”劉徹冷冷的說道。是他的便永遠都別想離開他的掌控，三個月，他爲什麼要等三個月？
“這對陛下不無益處不是嗎？”聽了劉徹的話，慕容軒忽然有些着急了。他將心比心，一直以爲在聽了自己的分析之後劉徹會點頭答應，但是現在看來，情況與他想象的似乎相差甚多。
“哦，有什麼益處，朕怎麼沒聽出來？”劉徹嘴角微掀，眼中滿是譏誚的神色。只是不知他嘴角的嘲諷，針對的，究竟是彼此之中的誰。
“現在的阿嬌，她的心在那裡，她的心中陛下究竟有多少分量，我想陛下也是清楚的。那爲什麼不等三個月呢？三個月後，我會讓阿嬌徹底的將我從她的心中剔除。這對於陛下而言，難道不是益處嗎？”儘管心中一陣陣的揪痛着，但是慕容軒的面上卻仍舊是一派平靜。
劉徹聞言深深地看了慕容軒一眼，但是那樣一雙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他幾乎找不到一絲的波動。於是，他放棄了想要去探查他的想法的念頭。只是：“你說過，你愛她？”
“是。”他愛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骨髓。
“那麼，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麼？”劉徹諷刺的笑道，“難道你今天來找朕，也是愛她的表現？”劉徹忽然想到，若是阿嬌知道了今天的事，那麼慕容軒在她的眼裡，是否還如一樣一樣的重要？
“是。”慕容軒毫不猶豫的點下了頭，“我愛她，所以來找陛下，希望陛下可以答應我的情求。”
“愛她，所以放棄她？”
“是。”慕容軒閉目說道，“她的身份，她的負擔，註定了我們之間是沒有未來的。既然這樣，我爲何不能放手，讓她前行的路可以變得輕鬆一些，快樂一些。”儘管他的心中是那樣的不捨，可是正是因爲了這不捨，所以才必須要捨得啊！一個人痛苦，總好過兩個人煎熬。
“哦？”是這樣嗎？他愛她愛到放手，這樣的愛是什麼感覺，劉徹實在是體會不到。
慕容軒忽然擡頭看向劉徹：“陛下不也正是靠着阿嬌的負擔和責任才這樣拿捏着她的嗎？”要不然以阿嬌的心性，怎麼會願意，做他的如妃！
劉徹被慕容軒一語說中心思，一時惱羞成怒：“慕容軒你好大的膽子！”
“若是膽子不大的話，我怎敢來找陛下？”
“你就不怕朕殺了你？”劉徹劍眉倒豎，神色凜然。
“陛下不會的。”對於這一點，慕容軒心中倒是自信的很。劉徹若是要殺他的話，早在意識到他跟阿嬌之間的關係時就會殺了他了，又怎麼會留他至今。
“哼！”劉徹大力的甩了甩衣袖，神色冷然。他的確不會殺他，起碼是現在不會。要除去慕容軒的方法很多，但是他卻不想讓阿嬌因此而恨上自己。
慕容軒見劉徹神色隱晦，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再說些什麼纔好，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劉徹的聲音：“好，朕就給你三個月！”
“多謝陛下成全。”聽到了劉徹的首肯，慕容軒心中驀地送了一口氣。只是此時他的心中卻是悲喜莫名，反而多了一縷惆悵和茫然。
“你最好記得你的承諾，三個月後你給朕徹底的消失在阿嬌的生命之中，否則的話……”劉徹言猶未盡的看着慕容軒，眼中滿是警告。
“陛下放心。”不管他願不願意，三個月後，他都會依約履行自己的承諾，不是因爲劉徹，而是爲了阿嬌，他也必須做到這一點。
“哼！”劉徹一揮衣袖，轉身離開。一向高高在上任意決定一切的劉徹，忽然希望這三個月的約定不會讓自己後悔。而實際上，他與慕容軒定下這三月之約，一是因爲慕容軒的話的確是讓他動了心思；其二則是因爲他覺得自己需要一段時間去冷卻自己的心情。封阿嬌爲如妃，是秋狩之行給他的衝動，而冷靜之後他卻忽然發現，阿嬌對他的影響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範圍。而這恰恰是劉徹最爲帝王最無法忍受的事情。所以纔會有了方纔的點頭。
而這一刻，被輕風吹醒了思緒的劉徹，卻只希望，自己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君子之約，帝王一諾，皆爲紅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