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別賦
“吾是布衣江湖客，卿如鳳凰難還塵。一年恩愛兩心知，究竟紅塵夢難圓。如今吾向江湖遠，惟願卿情傾九霄。”劉徹盯着手中的雪濤箋，一字一頓的唸了出來，“好一個慕容軒，你竟敢跟朕……”後面的話，劉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狠狠地握緊了雙拳，那雪濤箋便在他的手中化作片片雪花飄落一地。
劉徹的視線轉而看向阿嬌沾了血跡的羅裙，那鮮紅的血跡，不僅僅是灑在了那素白的羅裙之上，更是滴在了劉徹的心中。他沒有想到，阿嬌對慕容軒的感情，竟已經深厚至此。竟然，僅僅是因爲他的離開，便咯出了血！
“阿嬌……”劉徹沿着牀邊坐下，伸手撫上阿嬌蒼白的容顏，“爲什麼？”爲什麼你會愛上那個慕容軒？
“不要，不要走！”即便是在睡夢中，阿嬌依舊得不到安寧。她的腦海裡，滿滿的都是慕容軒轉身離開的背影。
劉徹聞言，摩挲着阿嬌臉頰的手驀地一頓。他鐵青着臉將手收回來，卻在剛剛離開阿嬌的臉頰時便被一雙小手忽的抓住了。劉徹順着那雙柔荑往回看去，不意外的看到了阿嬌蒼白的容顏，他的臉色稍霽。只是阿嬌的下一句話卻又讓他恨不得伸手掐死她。
她說——“軒，不要，不要走……”
那哀求的聲音，那緊蹙的柳眉，那毫無血色的臉龐，還有，那纏綿的字句，無一不讓劉徹怒火中燒。他猛地使勁就要將自己的手抽出。只是睡夢中的阿嬌似乎有了意識一樣，死活就是不肯放手，似乎只要這樣，她的軒便不會離她而去。
“不要，不要走！算我求你好不好，不要走！”清泠的淚，從那緊閉着的雙眸中流出，順着阿嬌絕美的容顏，無聲的滑落。
終於，劉徹不再抵抗，任由阿嬌抓着他的手。不是因爲他爭不過阿嬌，而是因爲此時的阿嬌，那流淚的模樣，那哭求的哀訴，一聲聲，都讓他想起了元光五年的那個夏天。他記得那一天阿嬌也是這樣哭着求着他不要將她一個人丟在長門宮的。可是終究他還是拋棄了她，背棄了兩人天長地久的鴛盟。所以，此時此刻，看着這樣的阿嬌，讓他如何狠的下心來呢，儘管，她此刻嘴裡喚着的，心裡想着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他。
於是，劉徹任由自己的左手被阿嬌緊緊地抓着，伸出空着的右手，再次撫上那在睡夢中都沒有安穩的悽美容顏：“阿嬌，當初，你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劉徹輕聲的呢喃着，腦海中卻找不到半點阿嬌被廢除之後的模樣：“哈，原來，朕已經不記得了呢。”劉徹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意，是了，他不記得了。其實根本就不是不記得，而是他的腦海中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印象。元光五年他廢黜了阿嬌之後，便再未見過她一面。若不是因爲……他想他也許會如當初所想的那樣，今生今世，都不再見阿嬌了吧，任由她在長門宮中自生自滅。
可是老天卻不願意這樣的輕易地就放過了他，似乎，是非要讓他承受負心的後果。所以纔會有了這樣讓他難以掌控的以後麼？所以在時隔多年時候，有着不一樣的起因，不一樣的經過，卻讓他見到了阿嬌現在的這副模樣。老天這麼做，是想讓他看清楚自己當初對阿嬌造成的傷害嗎，藉由慕容軒的手？
思及此，劉徹的心無預示的揪痛着。從未體會過心痛爲何物的他，第一次，知道了心痛的滋味。只要一想起當初阿嬌幽禁長門的時候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劉徹的心就難以安寧。他終究還是傷她至深啊，這個如此深愛着他的她，卻是他今生傷的最重的人。
“軒，軒……”阿嬌不安的皺着眉，淚如雨下，“爲什麼，爲什麼要走？”
“阿嬌……”劉徹的手因爲阿嬌的戶驀地一僵，是了，如今眼前的人兒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一心一意只有他一個人的阿嬌了！他憤怒卻無可奈何，這樣的結果，是他一手造成的，自種惡果自己嘗，他又能說些什麼呢？
“鳳凰……鳳凰……我不做……軒……我不做鳳凰……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我不做鳳凰……我不做……”阿嬌一聲聲的夢囈着，嘴中唸唸有詞。
而劉徹在聽到阿嬌的夢囈之後，視線忽然掃向地上那已然殘破不堪的雪濤箋。吾是布衣江湖客，卿如鳳凰難還塵。她所說的鳳凰，是慕容軒信中所指的鳳凰吧。爲了他，她真的甘願放棄做那翱翔九天之上的鳳凰嗎？
“我不做了……不做了……”
聽着阿嬌重複的呢喃，劉徹心中恍然：是了，若是能換回慕容軒的相守，她一定不會在意九天之凰的高貴和尊崇吧。就如當初，她不是一樣也沒有在意自己膠東王的身份，毅然回絕了還是太子並在將來會成爲帝王的劉榮的愛麼，他又怎麼會，認爲她與他的後宮中的那些女人是一樣的貪慕虛榮呢！
“阿嬌，究竟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看着曾經深愛着自己的女人如今心中魂牽夢繞着的已經成了另外一個男子，聽着那曾經只會柔聲喚着他的名字的櫻脣中吐出的一聲聲一句句都不再與他有關，而是另一個男子的姓名，劉徹的心中，百味雜呈。是酸是澀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無法相信他的阿嬌竟會愛上另一個男子，如此深深地愛上。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容不得他不去相信！
“或許，是我們兩個都變了吧。”這一刻，劉徹的眉梢眼角露出深深地無奈。是他先放的手，轉的身，所以他沒有立場去斥責她的變心。只是饒是如此，阿嬌口中的夢囈卻似利箭一般，劍劍都刺在他的心尖。若不是慕容軒醫術通神而又武功高強的話，他說不定就會按耐不住心中的妒火而殺了他吧！
不知道是因爲手中的溫暖讓阿嬌空虛的心覺得充實了，還是因爲那淚已流盡，聲已嘶啞，終於，阿嬌停止了那不停的夢囈，深深睡去。
而劉徹的妒火，也在這個時候出奇的平靜了下來。望着那依舊帶着淚的蒼白容顏，劉徹心中一動，他伸手就要去爲阿嬌拭去臉上的淚水。只是剛要伸手的時候，他卻忽然發現，那握着自己左手的一雙柔荑，好冰。這一發現讓劉徹濃眉緊鎖。
於是，在替阿嬌拭去了臉上掛着的淚痕之後，劉徹忽然反手握住了阿嬌的雙手，試圖溫暖那一雙柔荑。只是，不論劉徹怎麼努力，那一雙手，卻仍舊冰涼的，讓人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劉徹望了一眼熟睡的阿嬌，心中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放開握着阿嬌的雙手，然後動手褪去鞋襪，然後——他竟然就這樣和衣鑽進了阿嬌的被窩！
於是，這一夜，涼風習習卻吹不滅長門宮內的燈火如晝。阿嬌的臥房中，劉徹躺在阿嬌的身側，輕輕的攬了阿嬌入懷。可能是在夢中感受到了身側的溫暖吧，自發的，阿嬌轉動着身子往劉徹的懷裡擠去，然後尋了個舒適的位子再次安然入睡。
是夜，一個是身心冰冷，一個是輕柔呵護，於是，劉徹以自己的體溫溫暖着阿嬌冰冷的軀體，而後者，亦漸漸有了溫度，不再像之前的冰冷徹骨。
只是不知道，劉徹能溫暖的了那具身子，卻是否，能溫暖了那個封冰的心？
劉徹俯首看了眼埋首在自己胸前的嬌俏人兒，第一次，他的懷裡抱着一個如斯美好的女子，心裡眼裡卻沒有半點的qingyu之se。許久，劉徹亦閉上了雙眼，不再去看阿嬌。只是閉上了眼卻並不一定代表他能就此如睡。這一夜的長門宮中，劉徹註定了一夜難眠……
第二日一早，當阿嬌模模糊糊的轉醒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不適應，總覺得有什麼是不一樣的。她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片明黃，再往上，就是劉徹閉目睡着的臉龐。阿嬌見此猛然一驚，忽的擁被做起，驚恐的看向劉徹。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個不堪的夜晚。只是由於此刻兩人身上的衣服都還算是整齊，所以阿嬌纔沒有因爲一醒來就看到兩人同牀而眠而大聲驚叫起來。
她，是不是很鎮靜呢？阿嬌抽空自嘲的想到。
而這時，劉徹感受到阿嬌的舉動亦睜開了雙眼。其實他本就是一夜未眠的，而方纔阿嬌醒來的時候他也知道。只是他卻忽然很想知道當阿嬌看到自己出現在這裡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所以纔會閉上眼假寐。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等到的竟然是這樣的反應。
她，是被他嚇到了嗎？竟然這樣驚恐的看着他！劉徹忽然有些後悔了，自己的一時好奇。若早知是這樣的結果，他寧願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悄聲離開。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阿嬌警惕擁被看向劉徹。
“朕若是不來，你是不是就準備在地上坐一個晚上！”劉徹沒好氣瞪了阿嬌一眼，只一想到他昨夜來時所見到的那一幕，他就忍不住揪着心。還好，還好他昨夜不放心，過來看了一下。否則的話……
阿嬌聽了劉徹的話先是一愣，繼而反應了過來：“你是昨晚來的？”只是她的心中依然弄不清楚劉徹爲何會突然又來了長門宮。
劉徹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反駁，也就是默認了。阿嬌看到這裡腦海中靈光一閃：“你，你知道了？”
阿嬌的話，問的沒頭沒尾的，但深知整件事情的劉徹卻聽得明白，於是便點了點頭。
“爲什麼？”慕容軒不過剛剛離開而已，而且就連門禁上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他又怎麼會知道？阿嬌心中明白不會是月兒等人說出去的。那劉徹又是……
“你早知道的？”阿嬌忽然想到了什麼。
這一次，劉徹依然沒有說話。不是他對阿嬌的話不屑一顧，而是因爲他不知道該怎麼跟阿嬌說清楚，他跟慕容軒之間的三月之約。更何況，下意識的，他也不想再讓阿嬌多想哪怕一星半點的有關於慕容軒的事情。
只是他的沉默在阿嬌看來卻無疑就是肯定的答案了。聰明如阿嬌，馬上就福至心靈：“你們，你們之間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慕容軒的突然離開，劉徹的忽然降臨，這一切都透着詭異，讓阿嬌不得不去懷疑一切事情。而她的第六感明顯是正確的，因爲這其間，的確是有着鮮爲人知的事情的。
只是阿嬌的話，卻讓劉徹的心在一時間冷卻了下來：“阿嬌，朕在你的眼裡，就是這般的不堪嗎？”她，竟然以爲是他趕走的慕容軒麼？又或者，以爲是他殺了他？雖然這也是他心中所想！但是他卻容不得阿嬌會這樣去想他！
“我……”顯然阿嬌被劉徹的怒氣怔住了，“我只是想……”她只是想要問一下慕容軒的去向和離開的原因而已，這樣，有錯嗎？
“你好好休息吧！”看着阿嬌那委屈至極的模樣，劉徹終究是有火難發。雖然他此刻恨不得狠狠地將阿嬌搖醒，然後問一問她爲何會背棄了自己，問一問她爲何會這麼快就轉身愛上另一個男子。但是隻一想到她昨夜的模樣，他就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去刺痛她的心了。所以，他只能轉身。此時此刻，他無法再留在長門宮，否則他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而之前阿嬌那驚恐的模樣，無疑是讓他不敢去冒這個險。
於是，劉徹揮袖離開了長門宮，除了那一句好好休息之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阿嬌看着劉徹慢慢消失的背影，心中思緒難清。這一天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似一團亂麻，讓她根本就理不清出。
而長門宮外，通往金殿的御輦之上，劉徹一直陰沉着一張臉，讓一側跟着的楊得意心中來回的揣測着他這怒意的來由。雖然明知這一定是跟阿嬌脫不了干係的。但是他清早明明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啊，怎麼劉徹在裡面待了一夜出來會是這樣的臉色。按理說他就算是沒有喜形於色，至少也該是神清氣爽的啊。
不管楊得意這裡在想些什麼，劉徹忽然開口下達了命令：“下了朝之後你去堂邑侯府傳旨，讓姑姑進宮來看看阿嬌吧。”
“……是。”楊得意愣了一下才發現劉徹是在跟自己說話，忙躬身應了下了。幸而劉徹此刻心中正煩亂着，也就沒有計較他的過失。
而楊得意隔着御輦悄悄地覷了劉徹一眼，還是沒有弄清楚劉徹這一前一後的行事究竟有什麼用意。他唯一知道的，長門宮的那位，不管往後是升是降，都將牽扯着眼前這位帝王的心！
“哎，希望今日的大臣們懂得察顏觀色，審時度勢些吧！”楊得意輕輕一甩拂塵，心中爲今日早朝的大臣們默哀了一秒鐘，然後飛快的跟上了御輦。
就算是最冷情的帝王，也有能夠牽動他內心深處那抹情絲的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