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不清楚沈瓷和吉倉之間的關係,自然也無法理解她當時的感情,可是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樣子,夜色中被風吹得煞白的臉,還有脆弱的,無助,又有些不甘的那雙眼睛。
“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每個人都要經歷這一程,你不必太難過,而且像你朋友這種病,治療的過程確實會很痛苦,或許死亡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這話聽上去殘忍,卻是實情。
沈瓷心裡像憋了一口氣,用勁把最後一點菸抽完,掐在陽臺圍欄上。
“醫生說他如果不化療的話最多活到今年春天。”
現在快三月份了,離春天也就個把月的時間,人生匆忙,沈瓷擡頭看着陰沉沉的天際,她覺得自己即將又要送走一個人。
最近好像一直不斷在分開,不斷在告別。
沈瓷:“你覺得這世上真的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麼?”
周彥眉頭收緊:“怎麼突然這麼問?”
沈瓷:“只是有時候會對人生感到失望。”
周彥:“失望像校長這麼好的人還會得這種病?”
沈瓷忍不住苦笑:“對,會這麼想,雖然知道這種想法很幼稚,可是總覺得不公平。”
周彥:“哪裡不公平?”
沈瓷:“你看,校長才50,在青海呆了二十年,爲那裡的孩子幾乎付出了半輩子,可最終還要惡疾纏身,但是某些人呢,比如李大昌那種,草芥人命,爲所欲爲,可現在卻能坐擁萬貫家財,逍遙法外。”
這真是赤裸裸的對比啊,光從這一點來看確實不公平,可是周彥卻不承認。
“沒你這麼算賬的,校長得病我尚且不好說,但李大昌還沒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他的結局,或許不是沒有報應,只是報應未到而已。”
沈瓷聽完不覺笑出聲:“你不必安慰我,自從秀秀去世之後我就知道這世上大概真的沒有報應一說,更何況像李大昌這種人到處都有,就像魔鬼一樣隱匿在黑暗中,操控,盤踞,強大而又不可戰勝。”
“也不是不可戰勝。”
“對,他們身上總有破綻,可是那些破綻已經不足以打敗他們,因爲日積月累的財富和勢力已經讓他們幾乎沒有敵人了,而恨他們的人,被他們傷害的人,就像我一樣,懦弱渺小,除了揹負着身上這些爛瘡苟延殘喘之外,連揭露和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沈瓷很少講過去的事,但周彥知道那些事對她造成的影響有多大,大到足以改變她的人生。
“如果戰勝不了,那就想辦法擺脫。”
“擺脫?你覺得我現在已經擺脫了嗎?”
有些感覺沈瓷沒辦法形容,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就算有記憶也該模糊了,她現在也算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可只要一想到當年的事,一想到沈衛,甚至一想到李大昌和江丞陽跟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呼吸同一片空氣,心裡就會窒息起來,更何況還有視頻存在,裡面清清楚楚地記錄着她那些不堪的過去,而這些視頻還握在那些魔鬼手裡,就像定時炸彈,說不定哪天就被人拉了火引,把她炸個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有些事情你並不清楚,但我自己心裡明白,我擺脫不了,大概這輩子都無法走出去。”
周彥並不知道視頻的事,更不知道前幾天江丞陽拿視頻威脅過她,只以爲她還活在過去的陰影中。
“其實換個角度想你還是幸運的,至少你當年逃了出來,能夠繼續讀書,還能留在這裡。”
周彥說的未免不是實話,沈瓷知道當年李大昌在她學校找過很多女孩子,威逼利誘,用各種手段,在她印象中與自己同班的就有三四個,基本長得好點的他都會沾染,而那些女孩現在在哪兒?
命好一點大概已經嫁人了,努力克服周圍的閒言碎語活出正常人的樣子,命差的就如李玉秀,經歷過無人能知的摧殘後被逼成了瘋子,遭生活拋棄,遭命運嫌棄。
生而爲人啊,真是對不起!
沈瓷狠狠又喘了一口氣,夜風把她呼出來的白霧吹散。
“我知道,我能逃出來已經是萬幸,而且我遇到了溫從安,光這一點就比她們任何人都強。”
畢竟不是誰都有命在人生無望之時遇到貴人的,而且這個貴人還在以後的幾年中對她好到過分,在生活上提供她充足的物質,在精神上給予她豐富的滋養,可以說沒有溫從安就沒有現在的沈瓷。
“只可惜最後他還是沒能陪我一直走下去,我很難過,我欠溫從安一條命!”
她之前把什麼都跟周彥講了,唯獨沒有講溫從安的死因,不是她不願意,實在是她不知該從何講起。
外賣送來的時候沈瓷已經開始抽第二根菸,陽臺上風很大,實在冷,她草草掐了就進屋吃飯。
一份拍黃瓜,一份肉糜燉蛋,外加一客白粥,這是沈瓷點的晚飯。
周彥看了一眼直搖頭:“你就吃這個?”
“夠了。”
“不怕營養不良?”
“還好吧,我小時候吃的比這還慘。”
“……”周彥也無法反駁,又回身看了眼空蕩蕩的客廳,“週末去蘇州看弟弟?”
“嗯,順便搬些不看的書過去。”
沈瓷沒有說她在蘇州有套小房子,周彥也只當她把書搬去沈衛的病房,這個話題不再繼續,而他的真實目的是想引出另外一個話題。
“真的不去參加他的婚禮?”
“不去,之前就說好的。”
那日初一從城南的孤樓回來,江臨岸已經明明白白跟她講清楚了,別去參加婚禮,別去見他,只是這些她自然不會跟周彥說,反問:“你呢?你會去的吧?”
“嗯,應該會去。”
“哦,忘了你和他是將近三十年的朋友,還有你外公的情分在。”
“我外公?”
沈瓷苦澀一笑:“蕭鎮遠,聯盛的大股東,我不說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
周彥臉色微恙,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抱歉,並不是有意要隱瞞,只是……”
“沒關係,我並不圖你什麼,你爺爺是名醫也好,你外公是高官貴胄也罷,其實跟我關係都不大。”沈瓷不客氣地懟過去,弄得周彥尷尬異常,可細看她的表情似乎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心裡又不免有些失落感。
周彥走時沈瓷還是照理去送他,一直送到電梯門口,因爲還有些話要交代。
“首先謝謝你對吉倉校長的事這麼上心,又是託人又是安排病房,到最後人卻沒有來,倒讓他白忙了一場;還有房子的事,謝謝你這段時間把房子借給我住,但我那邊都收拾好了,大概週一搬過去,這邊也已經打掃乾淨,回頭會把鑰匙還給你;另外陽臺上的那些綠植,我帶了幾盆過去,但那邊地方實在太小,放不下這麼多,所以一部分只能留在這,你到時可以看看,如果有喜歡的還是搬回你那養吧,不然放着死了多可惜。”
難得她講這麼多話,事無鉅細,弄得周彥愣愣看着她,怎麼聽上去像交代遺言一樣?他頗有些失神地提了下鼻樑上的鏡框。
“以後我們……是不是不大會再見面?”
“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交代這些,打算以後不再來往?”
“……”沈瓷一時無語,“我有這麼說嗎?”
“沒有,但你字裡行間都是這個意思。”
“……”
好吧,她也不知道周彥哪裡領會來的意思,只覺無奈,笑了笑:“你想多了,以後還是朋友,更何況我還欠你錢。”
“所以我還是能跟你聯繫,有空去你那蹭飯?”
“當然,只要我有時間,只要你願意。”
沈瓷抱着膀子笑得淺淡,乍看真是溫柔美好啊,可週彥心裡卻像進了一根刺。
他清楚沈瓷這話的意思,以後可以去找她,可以去聯繫,甚至還能去蹭飯,但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就跟以前一樣。
送走周彥後沈瓷又收拾了一會兒,洗完澡進臥室已經靠近十一點了,桌上還堆着一些還未整理好的東西,其中最上面的日記本,底下壓着一本去年用完的舊檯曆。
沈瓷拿過來翻了一下,最後幾個月的日期上畫滿了圈圈,而桌上豎着的那本是今年用的新臺歷,圈圈畫到月底爲止,本週六的日期上被沈瓷用紅筆塗滿,她知道到那一天爲止所有一切都會結束了,不會再繼續下去。
沈瓷把日記本和檯曆全部裝進牀邊的紙箱,封好,打算週五下班之後一起帶去蘇州,隨後又拿了一本最近在看的書,準備看幾頁就睡覺,可剛把封面翻開,牀頭電腦突然“叮”了一聲,提示郵箱有信件進入。
乍看發件人是陌生地址,沈瓷只以爲又是哪家雜誌社的約稿信,打開正文卻沒一個字,只附了個視頻。
沈瓷覺得有些奇怪,將視頻點開,屏幕黑了一秒鐘之後突然跳了畫面出來,隨後畫面開始動,起初沈瓷並沒看明白畫面裡的場景,因爲像素並不高,或者說她的思維還沒來得及跳過來,可短促的幾秒之後只覺渾身一僵,彷彿有電光從她的天靈蓋直劈下來,震得四肢發麻發鈍,連呼吸都喘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