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
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
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正。
長安,不明。
吱呀——
許久未開的木籠門被硬生生拽開,樞軸發出生澀乾癟的聲音。李泌被人一把推進去,幾乎栽倒在地。他的腳踝上戴着一串鐵鐐銬,雙手被牢牢捆縛在身後,口中還被勒了一根布帶,以防其咬舌自盡。
欣賞完那一場猛火雷的“盛景”後,他就被蚍蜉帶到庭院附近的一處地窖裡來。這裡擱着一隻巨大的木籠,大概是主人曾經用來裝什麼海外珍禽異獸的,木縫間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李泌身形站得筆直,距離任何一邊的柵欄都很遠。他不打算坐下或躺倒,那是籠中禽獸的行爲,他嚴守着最後一絲尊嚴。
整個地窖裡只有一個透氣的小窗口,所以氣息很渾濁。兩名守衛有意無意地,都靠地窖門口而站,那裡有一條傾斜向上的石階,通向地面,呼吸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守衛神態很輕鬆,他們並不擔心李泌會逃跑。這是個文弱書生,不通鬥技,就算掙脫了捆縛,仍舊身困木籠;就算脫出了木籠,也身困地窖——退一萬步,就算他真的從地窖離開,外頭還有庭院裡的大量守衛,絕對不可能脫逃。他們留在地下唯一的職責,其實是防止李泌自戕。
李泌很清楚,自己這次恐怕是不可能倖免於難了。他現在最急切的,不是保全性命,而是設法把消息傳出去,至少得讓張小敬知道,蚍蜉的手法是什麼。
李泌不怕死,他擔心的是東宮和闔城百姓。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努力想找出一絲絲破綻。可是李泌再一次失望了,這裡戒備太過森嚴,且深入地穴,別說傳消息出去,就連外面什麼情形都看不到。
如果是張小敬在,他會怎麼做?李泌不由自主地想,可他實在想象不出來。一個自幼錦衣玉食的高門子弟,實在沒法揣度一個在西域死裡逃生的老兵心思。
“太子啊,這次我可能要食言了……”一個聲音在他內心響起,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就在這時,地窖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李泌擡起頭,發現龍波居然又迴轉過來,這個人還咀嚼着薄荷葉,腮幫子蠕動得格外用力,臉上掛着一絲微妙的笑意。
他走到木籠前:“李司丞,我是特意來賀喜的。”
李泌沒作聲,他知道必定又有什麼壞消息——可局勢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剛纔我的手下回報,靖安司已被重建,司丞你這一副重擔,可以卸掉了。”龍波盯住李泌,看着他的眉頭慢慢又擰在一起,心中大快。可惜李泌口中有布條,不然聽聽他的話,想必會更過癮。
“聽說接手之人,是個叫吉溫的殿中侍御史,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城通緝張小敬,指說他是內奸。如今靖安司的三羽令,已傳遍整個長安。”
不用太多說明,龍波知道李泌一定能明白這條消息背後的意義。李相強勢介入,靖安司的職權徹底失守,而解決蚍蜉的最後一線希望,正在被自己人斬斷。
他特意跑下地窖來說這個,就爲了給囚犯最後一擊。龍波相信,這個意外的好消息會讓李泌徹底放棄反抗。他笑意盈盈地看過去,果然,李泌皺起的眉毛,再也沒舒展開來。
龍波一擡手指,讓守衛把李泌口中的布條卸掉。李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他沒有咬斷自己舌頭。事到如今,自盡已經毫無意義。
“你們這些蚍蜉背後,原來是李相?”李泌脫口問道。
龍波哈哈大笑:“司丞可真是擡舉我們了,我們可高攀不起那麼大的人物——不過李相派去的那位新長官,不是臥底,卻勝似臥底。在他的主持下,現在沒人追查我們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張小敬身上。我們應該送塊匾給他纔對。”
李泌沒理會這個戲謔:“張小敬呢?也被擒了?”
“早晚的事。張小敬若是足夠聰明,現在應該已設法逃出城去了。”龍波喜氣洋洋地說。
李泌動了動嘴脣,沒有反駁。張小敬已經失去了被赦免的保證,又被剝奪了查案的權力,再沒有任何理由堅守下去,換了他在張小敬的位置,也會這麼選。
那張清俊面孔浮現出濃濃的頹喪神色,雙眼光芒盡斂。這次是徹底輸了。龍波知道,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動力,因爲他一點希望都看不到。
“所以司丞不必再心存幻想,索性好好歇息,念念咒,打打醮,說不定等會兒真能羽化登仙,還得感謝我成就您的仙緣呢。”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裡隱伏着一個身影,剛纔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傳過來。
龍波還未開口,魚腸特有的沙啞聲已傳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線索,應該已經徹底斷了吧?你還要去哪裡?”龍波一愣。
“我要去殺掉張小敬。”聲音還是那麼平淡,可裡面蘊藏着濃濃的殺機。
龍波知道,魚腸一向自負,這次差點中了張小敬的陷阱,還丟了條胳膊,這個奇恥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皺眉道:“張小敬應該已經出城了吧?他沒那麼蠢。”
“他就是那麼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來這裡回報,我已經綴上去了。”魚腸固執地回答。
“靖安司?”這個消息讓龍波驚訝不已,“他是要自投羅網嗎?”
黑暗中沒動靜,魚腸也不知道張小敬爲何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龍波看了眼庭院裡的水漏,現在是亥正過一點,他對魚腸道:“不要爲這個人分心了,最後一步任務馬上開始,你我先去把事情辦妥。張小敬那邊,隨他去吧,對我們應該沒有威脅。”
“隨便你,但我要親自動手。”
魚腸的聲音消失了,他已經離開了庭院。龍波在原地駐足一陣,伸手往腰帶裡摸了摸,發現薄荷葉已經嚼光了。他懊惱地咂了咂嘴,吩咐旁邊的人去準備一匹精壯騾子。
龍波站在燈燭下,用沒人聽見的聲音喃喃了幾句。
太子李亨聽到外面有喧譁聲,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從四望車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着話。
黑暗中,看不清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聲音卻讓他心驚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李亨略帶驚慌地看向左右,這種話在大街上喊出來,連儀仗隊帶周圍百姓都聽得見,這會惹起多大亂子?
衛兵們反應迅速,已經撲了過去。兩三個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從車子旁拖開,旁邊還有人舉起了刀,與此同時車伕也抖動繮繩,加快了速度。這是儀仗遭到意外時的正常反應,李亨急忙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停下!停下!”
車伕本來已加起速度來,驟然聽到要停,只得猛一勒繮繩。可惜這是一輛駟車,四匹轅馬反應不一,這麼急促的加速與減速,讓車轅登時亂了套。後馬住了腳,前馬還在奔馳,四力不勻,馬車歪歪地斜向右側偏去,連續撞倒了好幾個步行的百姓,還把後頭車廂狠狠地甩了一下,精緻的雕漆廂側在坊牆上蹭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同車的太子妃韋氏有些狼狽地扶住前欄,不滿地問丈夫怎麼了。李亨顧不得搭理她,衝後頭喊道:“別動手,把她帶過來!”
本來士兵已經要把檀棋帶離人羣,可太子發話,他們只好掉轉方向,抓着她的兩條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車前。爲防身懷利刃,他們還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開了好幾條絲絛。
藉助四望車旁的燈籠,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臉,認出她是李泌身邊的家養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過不同於往日的雍容優雅,她團髻被扯散,黑長的秀髮披下來,衣着不整,極之狼狽。
在韋氏狐疑的注視下,李亨下了四望車。他沒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環顧左右,然後擡起手對士兵說:“把她帶去那裡,清空四周,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處茶棚。這是依着坊牆搭起來的一個臨時竹棚,外頭用幾個木箱與篷布一圍,權作櫃檯。櫃檯後頭停放着一輛寬車,車上架起一具小車爐,把劣等散碎茶葉和姜、鹽、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觀燈的人渴了,都會來討一碗喝,雖然味道淡薄,畢竟便當。
太子有令,衛兵立刻過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後豎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淨空間。待到屏障內沒有其他人了,李亨這才問檀棋怎麼回事。
檀棋見太子的臉上只有驚奇,卻無焦慮,便明白他壓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襲的事。不知道這是李亨對李泌太過放心的緣故,還是有人故意不讓消息傳去東宮……
她收斂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李亨一聽,登時倒退幾步靠在車爐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纔急問道:“那……那長源呢?”
檀棋搖搖頭,她也沒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這個確鑿無疑。李亨來回踱了幾步,大聲喚進一個親隨,讓他立刻趕到光德坊,儘快搞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親隨應了一聲,立刻離去。這時太子妃韋氏一臉擔心地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麼,李亨卻失態地咆哮起來,讓她出去。他親自把帷障重新扯下來,然後用手轉着腰間的蹀躞,把上頭拴着的算袋、刀子、礪石等小玩意拽來拽去——這是李亨心情煩躁時的習慣動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這兩樣李亨都絕不容失去。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得靠一個婢女冒死通報才知道。這讓李亨除了憤怒之外,還有隱隱的驚慌。
檀棋默默地看着,在心中暗暗嘆息。這位東宮,可以依靠的心腹實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連最基本的情報都無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長源那麼聰明,不會有事的……對吧?”與其說他在勸慰檀棋,倒不如說在爲自己鼓勁。檀棋趨前一步,低聲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張小敬。”
“張小敬?”李亨要回憶一下才記起這個名字。爲了這個囚犯,李泌與賀知章幾乎鬧翻,至今賀知章還昏迷不醒。
“現在張都尉是調查闕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爲什麼,靖安司卻發佈命令,全城通緝他。太子殿下,您務必得設法解決此事!否則整個長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卻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決了嗎?”
檀棋急了,一時竟然連尊卑都不顧,上前一步高聲道:“殿下,狼衛背後,另有主謀。長安的危機,還未曾解除,非張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皺眉道:“這人真有這麼神?呃,當務之急,應該是搞清楚長源……呃,還有靖安司出了什麼事。等我的親隨先回報吧。”
檀棋覺得太子太優柔寡斷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更不能搞錯輕重緩急。她正要開口催促,這時韋氏第二次掀開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後對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開始了。”
李亨這纔想起來,臉上浮現出爲難的神色。
這個春宴,可不是尋常春宴,而是天子在興慶宮中舉辦的上元春宴。子時開始,京中宗室與滿朝重臣都會參加;宴會持續到醜正,吃飽喝足的君臣會齊聚勤政務本樓上,觀看各地選送來的拔燈慶典。歷年上元,都是如此。
這種重大場合,身爲太子絕對不能缺席或遲到。
李亨對檀棋道:“你隨我上車,先去興慶宮。等那邊回報之後,再做定奪。”
話已至此,檀棋也只能無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韋氏身旁。韋氏剛纔捱了丈夫一頓罵,心情不佳,沒給她什麼好臉色。不過她也看出來了,這女人跟丈夫沒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興趣。
四望車與儀仗再次啓動,切開四周熱氣騰騰的人羣,朝着不遠處的興慶宮而去。越接近宮門,燈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上,有一棟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燈樓,狀如葫蘆,披繒彩,綴金銀,在黑暗中安靜地聳立着。
檀棋參加過許多次上元觀燈,可她印象裡從來沒有一個燈樓如此巨大,簡直要蓋過勤政務本樓風頭,就連大雁塔也沒這等威勢。
此時還未到醜正,它還沒點起周身燭光,可那通天的氣勢,已彰顯無餘。檀棋簡直不能想象,等到它點亮之時,該是何等煊赫。
張小敬和伊斯離開平康坊之後,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從哪個鋪子裡找到一頂波斯風的寬檐尖帽,給張小敬扣上,還用油墨在他雙眼周圍塗了兩圈。這樣一來,張小敬變成了一個弄婆羅門的戲子,那滑稽的墨妝恰好遮住獨眼的特徵。
這樣一來,除非被人攔住仔細檢查,否則不用擔心被看破僞裝。
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徹底陷入狂歡,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轉角都摩肩接踵,擠滿了人。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一輪觀燈,現在開始把興趣轉去看各處雜耍歌舞。這讓人流變得極爲洶涌,如同幾十條河水在交錯奔流。
這種情況下,健騾比高頭大馬更適合騎乘。他們兩個人偷了兩匹騾子,一路穿城而過,見縫就鑽,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有時候還不走大道,而是從坊門穿過整個坊區。
虧得伊斯妝化得好,他們倆連過七八個有崗哨的路口,都得以順利過關。在這種極度擁擠狀況下,靖安司的通緝令,不可能被徹底執行,大部分武侯只是潦草檢查了事。只有一處坊兵見張小敬是個俳優打扮,讓他演個婆羅門戲的笑話。張小敬哪裡會這個,幸虧伊斯打了個圓場,矇混過去了。
張小敬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墨妝下的眼神閃着焦灼。
在之前的兩個時辰裡,靖安司的變化實在太奇怪,望樓傳來的消息語焉不詳。他覺得必須得回去看看,才能搞清楚真實情況。
尤其是姚汝能發出那一句警告:“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那個天真古板到有點蠢的年輕人,得是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才發出這樣的警告啊。
靖安司的狀況,到底變得有多糟糕?
張小敬憂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還不知道徐賓現在怎麼樣?還有李泌,還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會跑去什麼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聞染。那是他的戰友在這世上最後的骨血,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讓他九泉之下怎麼去見聞無忌?
一個個全力以赴解救長安的人,相繼被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張小敬只覺得有絕望的藤蔓纏到腳踝,四周的黑暗如傾牆一般壓過來,全無光亮。
這種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進聞記香鋪。他看着滿鋪的狼藉,看到低頭哭泣的聞染,看到虞部和萬年縣尉聯合簽押的文書,看到躺在地上蓋着破布的聞無忌,張小敬整個人深陷泥沼,連邁出一步、發出一點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現在越往前走,張小敬越是緊張,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麼等待着自己。可在下一個瞬間,他的獨眼眯起來,射出兇狠危險的光——這是壓抑至極所爆發出來的戾氣。
若這一切真不如願的話,索性再發一次瘋好了。他心裡想。
伊斯並不知道張小敬的決心,他一直在騾子上張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門。
此時坊門站着數十名士兵,戒備森嚴。這裡剛發生了重大襲擊事件,所以警戒級別比別處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奮勇,說我去打探一下。結果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已經禁止一切胡人入內。
張小敬很驚訝,這個命令太粗糙了,毫無實際意義不說,反而會導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懶惰的官員,纔會這麼一刀切。
伊斯進不去,張小敬也不能進,他的獨眼太明顯了,一定會被衛兵看出來。他們正在琢磨辦法,恰好有一個胡人小吏從坊裡走出來,一臉沮喪,手裡還抱着個包袱。
張小敬認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員,可惜自己不敢出面。這時就顯出伊斯的價值了。他相貌英俊,談吐又高深,外人看來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詢問片刻,沒費多大力氣便弄明白了。
原來襲擊靖安司的,是一個自稱“蚍蜉”的組織,他們還順便綁走了李泌。然後一個叫吉溫的御史接管了整個靖安司。“通緝張小敬令”和“排胡令”,都是他下達的。現在新的靖安司設在京兆府裡,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經驗的倖存胡吏,就這麼給趕出來了。
至於姚汝能、徐賓和聞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無知了。
張小敬的臉色緊繃。這個變化,超出了他所估計的最嚴重的狀況。蚍蜉的來歷不明,但能量極大;而整個靖安司非但不能成爲助力,反而變成最可怕的敵人。
一下要面對兩個敵人,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張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着坊內深處直衝夜空的黑煙。那個方向,應該是燃燒的靖安司大殿吧?別說這座大殿,就連最初答應給他赦免承諾、委託他做事的人,都已經不在。張小敬現在,是徹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當性。
事到如今,一個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張小敬現在如果掉頭離開,絕不會有任何人指責他道義有虧。事實上,過了今晚,長安城是否還能有機會記住他的名字,都屬未知之數。
伊斯站在旁邊,有點迷惑。他能感覺到,張小敬身上的氣勢一直在變化,忽強忽弱,似乎內心在做着某種掙扎。伊斯不敢去打擾,只得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架,默默爲他禱告。
過不多時,張小
敬緩緩擡起手來,習慣性地撣了撣眼窩,居然笑了:
“伊斯執事,之前聽你和檀棋聊天,曾講過景尊憐憫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萬衆贖罪。可有此事?”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提起這一茬了。
“我記得檀棋也說,釋教中有地藏菩薩,發大誓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罷,釋也罷,這些大德,都願爲自己的選擇負責,身臨濁世地獄,更何況人?”
說到這裡,張小敬的獨眼再度亮了起來,一片清明,不再有絲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個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無須任何顧忌纔對。”
說罷他哈哈大笑,笑聲上犯夜空,豪氣干雲。伊斯略帶惶惑地眯起眼睛,只覺對方耀眼非常。
“走吧。”張小敬一揮手。
光德坊的兩處坊門,斷然是進不去了。他們兩個人牽着騾子繞到光德坊的側面。張小敬記得這裡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後花園。可走過去一看,發現水渠也被封鎖了,十幾個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從這個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舊在熊熊燃燒着,左、右兩處偏殿也濃煙滾滾,讓張小敬很擔心昌明坊的證物會不會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樓還在,上頭掛着幾盞醒目的紫燈,可是排列散亂,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看來姚汝能已經不在那裡了。
“咱們逾牆而走吧!”
伊斯文縐縐地說了一句,挽起袖子躍躍欲試。他對翻牆越舍這種事的興趣,僅次於對景尊的熱愛。張小敬卻搖搖頭,靖安司連水渠都看管住,說明其他地方也同樣戒備森嚴,貿然過去,只會打草驚蛇。
在他心目中,這個新的靖安司也是敵人,必須時時提防。
張小敬忽然想起來了,慈悲寺的草廬和靖安司之間,應該還有一架梯子。於是他們默默地從水渠邊退開,繞到了慈悲寺緊貼着坊牆的一處坊角。
這裡青磚疊排,形成一個內傾的夾角,爲了凸顯出釋教特色,上緣還加了一圈菩提紋的凸邊,既顯得佛法廣大,又適宜攀爬。更關鍵的是,牆外無人把守,可見靖安司的警衛並未擴展到慈悲寺一帶。
伊斯道了一聲“天父庇佑”,然後往手心唾了兩口唾沫,正要往牆上爬,張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執事,你助我上牆便夠了。光德坊內吉凶未卜,你沒必要蹚這渾水。”
他有傷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幫忙拽一下。但接下來的冒險,張小敬自己心裡也沒底,犯不上牽連伊斯這個沒瓜葛的人。
伊斯不滿道:“莫非都尉嫌棄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張小敬顧不得糾正他的用詞,搖搖頭:“我已不是都尉,只是個被通緝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爲景寺正名,反而會被牽連。”伊斯伸出兩個指頭,點了點自己那寶石般的雙目:“在下這一雙眸子,曾爲秋水所洗,長安城中,沒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斷,跟定都尉,絕不會錯。”
張小敬不太清楚,伊斯從哪裡來的這種自信。不過時辰已經不早,不能再有什麼耽擱,他淡淡說了一句:“只要你願爲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然後也往牆上爬去。
兩人花了一番力氣翻進慈悲寺。寺中此時一片安靜,連燭火都不見一盞。張小敬謹慎地穿過禪林,繞過佛塔,來到草廬之前。
草廬裡已經空無一人,不過裡面到處有翻檢痕跡。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盤,正是數個時辰前檀棋用來盛放油子給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應該已經離開了,草廬四周並沒有埋伏。張小敬走到院牆那裡,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廬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幾個。這裡被抄檢,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賓落到敵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張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幾十個沾滿了水漬的腳印。恐怕這裡還曾經發生過打鬥,只是不知是跟誰。
看到這些痕跡,張小敬感覺這重建後的靖安司,不是單純的無能,簡直惡意滿滿,處心積慮要把李泌任內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廬鄰近靖安司的這道院牆,攀爬起來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這樣的跑窟高手,利用旁邊的柏樹成功跳上牆頭,又垂下一根繩子拽起張小敬。
雙腳落地,輕輕掀起一片塵土,張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還是當日正午時分。李泌剛氣走賀知章,獨掌大權,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時靖安司精英俱在,無論望樓體系、旅賁軍還是大案牘之術,皆高效運轉,張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個時辰過去,這裡竟已淪爲一片火獄廢墟,物非人非。可惜張小敬並沒有時間憑弔,直奔證物間而去。
證物間設在左偏殿附近的一處庫房裡,裡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種現場遺留。曹破延的那串項鍊,就是在這裡重新串好的。張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場邊緣移動,強忍灼人的高溫,從主殿旁邊穿過去,順着一條殘破走廊來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勢,並不比主殿弱到哪裡去。這裡是存放文檔卷宗的地方,燒起來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災,恐怕這裡也不能倖免。
張小敬他們抵達的時候,火勢還未弱下去,噼啪聲不絕於耳。藉着火光,勉強可以看到那個證物間也被籠罩在濃煙中,裡面存放的東西下場如何,不問可知。
靖安司看來也放棄了撲滅的努力,一個人也沒留,任由它們燃燒着。張小敬卻不死心,他環顧左右,忽然注意到旁邊不遠處躺着一具屍體。
說來也慘,這屍體身披火浣布,手裡還握着一根麻搭,應該是第一批衝進來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腳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擁而出的逃難人羣踩死的。
他從屍體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撿起雙手緊握。這麻搭其實是一根長木杆子,頂端捆縛着一大團粗麻散佈條,可以蘸水帶泥,撲打火苗。
張小敬對伊斯叮囑了一句:“若我沒回來,你就按原路撤走,儘快離京。”伊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表示會爲他祈禱。在祈禱聲中,張小敬鬆開褲帶,在麻搭頭上尿了一大通,然後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頭一低衝着火場裡衝去。
這一帶連地面都燒得滾燙,張小敬的腳底隔着一層皮靴,都感覺踏在針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衝證物間去。
證物間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與裡面並不連通,張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風險衝進去,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揮動麻搭,趕開灼熱的空氣與煙霧,碰到實在太燻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滿尿液的麻布條遮掩口鼻,臊味總比嗆死強。
好不容易衝到門口,張小敬看到裡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個木質結構還在,可已搖搖欲墜。光憑手裡這點裝備,沒可能壓出一條通道來。他靠近了幾次,都被熱浪逼了回來。
竹物易燃,恐怕它們是第一批化爲灰燼的,即使衝進去,也意義不大。張小敬只得悻悻朝原處退去,走到半路,忽然這座左偏殿發出一陣瘮人的嘶鳴聲。
“不好!”張小敬意識到,這是大梁斷裂的聲音,意味着整個建築即將坍塌,屆時木火亂飛,砸去哪裡都有可能,對救火人員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刻。
他看了眼遠處,到安全距離還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間趕過去。張小敬當機立斷,直接趴在與左偏殿相對的一處花壇旁邊,然後把麻搭高高豎起,萬一有大片物件飛過來,至少能被頂歪一點,不至於被砸個正着。
他剛做完這個防護動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與斜撐,再也無法支撐大頂的重量,轟隆一聲,在木料哀鳴聲中崩裂、坍塌。無數帶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處飛去。其中有一條燃燒的椽子,被壓得直翹起來,像龜茲藝人耍火棍一樣在空中旋轉了幾圈,正正落在了花壇旁邊……
張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沒辦法像其他同僚一樣放心遊玩,必須盯緊各處的花燈。
長安的花燈一般都是由各處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頒發了匠牒的營造匠人,纔有資格參與搭建。如果花燈出了意外,工匠連同簽發官員都要被株連。
花燈這東西,不同別物,萬一出了什麼亂子,衆目睽睽,遮掩都沒法遮。再加上長安風氣奢靡,喜好鬥燈,各家花燈越扎越大,燭火花樣越來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張洛很緊張,特意派了十來個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麼亂子。
他的壓力還不止於此。
除了民辦花燈之外,皇家也要張燈結綵,而且一定要足夠體面奢華,絕不能被民間比下去,這樣才能體現出天潢氣度。
皇家的花燈採辦營造,自有內府管着,但張洛得負責日常維護以及布燭添油等瑣碎的雜事。換句話說,這些花燈不經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負責。張洛雖有腹誹,卻也不敢聲張,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竟然在興慶宮前搭起了一個一百五十尺的大燈樓。華麗是華麗,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別的麻煩不說,單到了四更“拔燈”之時,得派多少人在燈樓之上,才能保證讓這麼大個燈樓瞬間同時點亮!
大燈樓的燃燭事務,從物資調配到操作人員遴選,是張洛全權負責。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員外郎只會諉過於人,下面有點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倫——早早推脫掉了,最後只能着落在沒什麼後臺的倒黴鬼張洛頭上。
他此時正站在安興崇仁的路口,這裡有一座拱月橋,龍首渠的河水便從橋下潺潺流過。站在橋頂,手扶欄杆,附近花燈可以一覽無餘。這拱月橋是個觀燈的好地方,除了張洛之外,還有無數百姓試圖擠上來,搶個好位置。
爲了不影響工作,張洛專門派了三個壯漢圍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強行格出一圈地方來。可現在的人流實在太多了,互相簇擁擠壓,橋上黑壓壓的全是人頭。三個護衛也不濟什麼事,退得與張洛幾乎貼身而立。
張洛看看時間,按照計劃,再過一刻,所有他親自遴選的工匠、虞吏以及皁衣小廝都會集結在興慶宮附近,然後一起進駐大燈樓,爲最後的燃燭做準備。他看橋上人越來越多,決定早點離開,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燭的細節。
雖然他們事先都已經演練過許多遍了,應該不會出什麼紕漏,可張洛覺得小心點總沒錯。
他吩咐護衛排出一條通道,正要邁步下橋,忽然人羣裡傳來一陣驚呼,人頭開始騷動,似乎有人在散花錢。張洛雙眼一瞪,在這麼擠的地方撒花錢?撒錢的人應該被抓起來杖斃!
很快騷亂從橋底蔓延到橋上。上頭的百姓並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搶錢,有的想盡快離開,還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隨人流簇擁,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整個橋上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不少人滾落橋下,壓在別人身上,發出巨大的叫喊聲。那三名守衛也被擠散開來,張洛被人羣生生壓在了石雕橋欄,上半身彎出去,狼狽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無濟於事。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從混亂中伸過來,張洛只覺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着自己折過橋欄,朝着橋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可百姓們誰也沒留意這個意外,還在聲嘶力竭地擠着。三個護衛注意到長官掉下去了,他們很驚慌,但還沒到絕望驚駭的程度。龍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們儘快趕到河堤旁,把長官救起,最多是挨幾句罵罷了。
只有張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遊起來了。他的咽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身體只能無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會隨渠流漂向何處。他的屍首遲早會被人打撈上來,也許明天,也許後日,屆時別人就會發現,這並非一起落橋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傷者!”
一聲焦慮的喊叫從靖安司裡傳來,在附近執勤的士兵紛紛看去,只見一個波斯人攙扶着一位渾身焦黑的傷者,往外拖動。那人滿臉菸灰,身披一塊薰得不成樣子的火浣布。
士兵們很驚訝,能逃出來的人,應該早就逃出來了,怎麼裡面現在又有人?況且排胡令已下,怎麼又冒出一個波斯人?
“我,監牢,出來,這人還活着。”伊斯用生疏的唐語邊比畫邊說。士兵們大概聽懂了,這傢伙原本是在監牢裡,門是鎖的,所以費了些時間才逃出來,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着,就順手拖出來了。
這些執勤士兵都是臨時抽調過來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監牢裡原本都關了誰,再說了,誰會專門跑進火場撒這樣的謊?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談誠懇,他們立刻就相信了。
這個傷者裹着火浣布,可見是第一批衝進去救火的,士兵們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幾分欽佩,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風。
有兩個士兵主動站出來,幫着伊斯擡起這個傷者,朝京兆府的設廳而去。所有的傷者都在那兒進行治療。
伊斯一邊走一邊默默祈求上帝寬恕他說謊話。剛纔張小敬在花壇那裡,確實捱了一下砸,幸虧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則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過椽頭的火焰,還是把他的背部燒了一片。這也是士兵們並沒懷疑作僞的原因。
此時靖安司外的混亂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員基本就位,各司其職,隔火帶、急行道與通道也被劃分出來。傷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裡,有醫館的學徒負責做初步檢查,然後按照輕重緩急安置在設廳裡的特定區域,再呼喚醫師診治。
今夜的傷者太多,學徒已經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端詳病人的臉,更不會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緝令。所以他看到張小敬,只是面無表情地前後檢查了一遍,然後給他腳上繫了一條褐色布條——意思是輕傷。至於伊斯,根本沒系布條。
張小敬被攙扶進設廳,裡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名傷員,呻吟聲此起彼伏。十幾個披着青袍的醫師與同樣數量學徒穿梭其間,個個滿頭大汗。
有一個醫師走過來,覺得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燒傷,身上還有許多新鮮刀傷。他正待詳細詢問,卻突然厭惡地聳聳鼻子,聞到這人臉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讓張小敬趴在一處氈毯上,剪開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澆到燙傷部位,又抹了點蒼朮粉末,然後叮囑了一句“老實晾着!”,匆匆離去。
伊斯因爲沒受傷,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潤潤喉嚨。
菜油充分浸潤肌膚還要一段時間,張小敬只得趴在氈毯上不動。伊斯好奇地東張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設廳一角,有兩扇鑲螺鈿的屏風,恰好擋出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在屏風外,還有兩個衛兵站着,似乎那裡躺着一個大人物,便走了過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賴的能力,幾句話下來,那些衛兵便放鬆了警惕。他們說這裡是一個靖安司的內奸,要嚴加看管。伊斯藉着攀談的機會,從屏風縫隙看過去,裡面確實躺着一個人。他沒有進一步動作,默默退回去,跟張小敬小聲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張小敬一聽是徐賓,鬆了口氣,至少他沒死。至於內奸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牽連了吧。他咬着牙要起身,卻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現在過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靈臺倒生出一計……”
伊斯和張小敬耳語幾句,悄悄走到設廳的另外一角。那裡有一羣雜役,正忙着在一個長條木槽裡現搗菜籽油,木槽下面用絲綢包裹,用以濾淨汁液,底下拿盆接着。旁邊還有三四個小竈,咕嘟咕嘟煮着開水。
今晚受傷的人太多,即使是這種最簡陋的藥物和熱水,都供應不及。
每個人都埋頭忙碌,沒人留意伊斯。他輕手輕腳走到廳外拐角的廊邊,輕舒手臂,藉助廊柱與雕欄翻到偏樑上。伊斯從懷裡拿出一大包碎布條,這是剛纔他偷偷蒐集的廢棄包紮條。他把布條捲成一個圓球,在裡面塞了一塊剛在小竈裡掏出的火炭,這才跳下地來。
過不多時,一股濃重的黑煙從走廊飄進來。設廳裡的人剛經歷過大火,個個是驚弓之鳥,一見煙起,又不見明火來源,第一個反應是隔壁的火蔓延過來了。
伊斯趁亂用純正的唐語大喊一聲:“走水了!”整個廳裡登時大亂,衛兵們紛紛朝走廊趕去,試圖尋找煙火的源頭。看守徐賓的兩個衛兵也待不住了,反正徐賓還昏迷着,不可能逃跑,便離開崗位去幫忙。
伊斯在一旁偷偷窺視,一見機會來了,立刻閃身鑽進屏風。
徐賓仍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伊斯過去,趴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福緣老友託我給您帶句話。”徐賓的眼珠陡然轉動,立刻產生了反應。
福緣是徐賓和張小敬經常去的酒肆,只有他們倆才知道。伊斯一說,徐賓立刻知道這是張小敬派來的人。伊斯道:“情況危急,都尉不便過來。他託我來問一下,昌明坊的遺落物件,哪裡還有存放?”
徐賓睜開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伊斯又重複了一遍:“長安累卵之危,只在須臾之間。昌明坊的遺落物件,還在哪裡有?”
徐賓沉默片刻,他雖不知伊斯是誰,可他信任張小敬:
“左偏殿,證物間。”
“除了那裡還有哪兒?”伊斯看看外頭,心中起急,衛兵們似乎已找到了濃煙的源頭,恐怕很快就要回轉。
徐賓這次沉默的時間長了些:“京兆府……”
伊斯眼睛一亮,這麼說昌明坊證物確實有另外存放的地點。他又追問:“京兆府哪裡?”徐賓道:“右廂推事廳。”
京兆府統掌萬年、長安兩縣,一般並不直
接審案。但兩縣不決的案子,往往會上報京兆府裁斷。所以在京兆府公廨裡,專門設有推事用的房廳。
靖安司從昌明坊搜回來的證物太多,除了大部分放在證物間,還有一部分移交到了京兆府。一則反正他們正在放假,空有大量房間;二來也可以算是兩家聯合辦案,不至於讓京兆府覺得被架空。
這些瑣碎的官僚制事,都是經過徐賓來處理的,連李泌都未必清楚。
伊斯得了這消息,趕緊退出屏風,一轉身恰好撞見衛兵們回來。衛兵們一看剛纔那波斯人居然又湊過來,都面露疑色。伊斯連忙結結巴巴解釋:“起火,他不動,擡走避燒。”
剛纔那一聲“走水了”是正宗純熟的唐音,這個波斯和尚卻是單字蹦,是以衛兵們壓根沒懷疑那場混亂是他造成的,只當他是好心要來救人,便揮手趕開。
伊斯跟張小敬說了情況,張小敬強忍背部痛苦,翻身起來。雖然他很擔心徐賓的境況,可現在已經顧不得了,沒死就好。
伊斯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套沾滿污液的醫師青衫,給自己套上,然後攙扶着張小敬朝設廳外走去。沿途的人看到,都以爲是轉移病患,連問都沒問。
如今京兆府的公廨,除了正堂與公庫封閉不允許進入之外,其他設施都已開放,提供給新靖安司作爲辦公地點。各種書吏忙前忙後,彼此可能都不太熟悉,更別說辨認外人了。兩人在裡面暢通無阻,很快便問到了推事廳的位置。
可當他們朝那邊走去時,卻有兩名面色冷煞的親兵擋住去路。親兵喝問他們去哪裡,伊斯連忙解釋說帶病人去施救。親兵面無表情一指,說設廳在那邊,這裡不允許靠近。伊斯故作不解,說剛纔門口的官員明明讓我來這裡啊,還要往裡蹭。親兵見他死纏,便喝道:“這裡是靖安司治所,擅入者格殺勿論!”
原來吉溫把靖安司設在京兆府之後,第一件事就要找一個舒適的單間辦公。他在御史臺只是個殿中侍御史,跟七八個同僚同在一室,早不耐煩了。可京兆府公廨裡,正堂封閉,退室太小,挑來選去,只有推事廳既寬闊,又體面,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可卻給張小敬和伊斯帶來莫大的麻煩。
兩人暫時先退開到一處轉角。伊斯對張小敬道:“在下適才仔細觀覘,隔壁庭院中有假山若許,從那裡翻上屋檐,再從推事廳倒吊下來,或可潛入。”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裡是京兆府,不比別處,屋檐上肯定也安排了弓手和弩手。伊斯想在這裡跑窟,只怕會被射成刺蝟。
這時一個人走過他們旁邊,偶爾瞥了一眼,突然“咦”了一聲,視線停留在張小敬的臉上,久久不移開。伊斯見狀不妙,趕緊擋在前頭。可這時那人已失聲叫出來:“張、張小敬?”
張小敬如餓虎一樣猛撲過去,按住他的嘴,把他硬生生推到角落裡去。那人驚恐地拼命掙扎,張小敬惡狠狠地低聲道:“再動就殺了你!”
“唔唔……是我……”
張小敬眉頭一皺,很快認出這張臉來,竟然是右驍衛的趙參軍。兩個時辰之前,檀棋和姚汝能劫持趙參軍,把張小敬劫出了右驍衛。臨走之前,趙參軍主動要求把自己打暈,以逃避罪責,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你怎麼在這裡?”
趙參軍嘆道:“蚍蜉襲擊靖安司後,人手五不存一。吉司丞正在從各處行署調人,下官是來補缺的。”
張小敬之失,實是因趙參軍所起。縱然甘守誠不言,趙參軍也知道上峰必定不悅,故主動申請來靖安司幫忙,一來將功補過,二來也算避禍——沒想到又撞見這個煞星。
“現在你可是全城通緝,怎麼還敢回來?”趙參軍盯着張小敬,後腦勺不由得隱隱作痛。張小敬不想跟他解釋,便反問道:“我現在需要設法進入推事廳,你有什麼辦法?”
“這可難了!吉司丞正在推事廳辦公,戒備森嚴,你要刺殺他,可不太容易。”
“誰說我要刺殺他了?!”張小敬低吼。
趙參軍驚奇地瞪着眼睛:“不是嗎?他都通緝你了,你還不起殺心?這可不像你啊!”張小敬一把揪住他衣襟:“聽着,我去推事廳一不爲人命,二不爲財貨,只爲拿點微不足道的東西。你既然現在靖安司有身份,不妨幫我一下。”
趙參軍一哆嗦,嚇得臉都白了:“不成,不成,下官的腦袋可只有一個。”張小敬冷冷道:“沒錯,你的腦袋只有一個,要麼我現在取走,要麼一會兒被吉溫取走。”趙參軍驚恐萬狀,擺着肥胖的雙手,反覆強調才疏學淺,演技不佳。
他說着說着,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一個絕妙的藉口:“我也沒什麼把柄在您手裡,一離開,肯定第一時間上報長官,您也麻煩。要不咱們還是依循舊例,在我腦袋這兒來一下,我暈我的,您忙您去,都不耽誤工夫。”
饒是心事重重,張小敬還是忍不住笑了笑,這位說話倒真是坦誠。這時伊斯在其旁邊耳語了幾句,張小敬點點頭,對趙參軍道:“這樣,你不必替我們去偷,只要隨便找件什麼事,把吉溫的注意力吸過去,一炷香長短就夠。”
“我一進推事廳,肯定大呼示警,於您不利呀。”趙參軍賠着笑,寧可再暈一次,也不願過去。張小敬一指伊斯:“你可知他是誰?”
趙參軍早注意到張小敬身邊有一個波斯人,面相俊秀,雙眸若玉石之華。張小敬道:“這是我從波斯請來的咒士,最擅長以目光攝人魂魄。你若膽敢示警,不出三日,便會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這話並非憑空捏造。長安坊間一直傳言西方多異士,常來中土作亂云云。每年都有那麼幾個人,因爲散佈此類妖言而被抓。張小敬辦得案子太多,隨手便可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輕輕抽了一下,自己這麼好的面相,居然被說成毒蠱術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辯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雙眼睛看向趙參軍,果然有種動搖心神的錯覺。
趙參軍果然被嚇到了,只得答應。他猶自不放心,又叮囑道:“您一會兒若要動手,務必得殺死殺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連累。”
“我他媽沒說要殺他!”張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腳。
過不多時,趙參軍戰戰兢兢地進了推事廳,吉溫正在寫一封給李相表功的書簡。他寫了抹,抹了寫,好不容易想到一個絕妙的句子,忽然被腳步聲打斷,一擡頭,發現趙參軍恭敬地站在前頭。
他有些不悅,不過趙參軍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階,又是右驍衛借調,總得給點面子:“參軍何事?”
趙參軍道:“有件關於張小敬的事,下官特來稟報。”吉溫一聽這名字,眼睛一亮,擱下毛筆:“講來。”趙參軍看看左右,爲難道:“此事涉及甘將軍,不便明說,只能密報給司丞大人。”
一聽說牽涉到甘守誠,吉溫登時來了興致。他示意趙參軍上前,然後把頭湊了過去。趙參軍抖擻精神,給他講起靖安司劫獄右驍衛的事。
此事趙參軍乃是親歷,加上刻意渲染,吉溫聽得頗爲入神,一時間全神貫注。
與此同時,一條繩子從房樑上緩緩吊下來,慢慢臨近地面。趙參軍一邊講着,一邊用餘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影子順繩子吊下,心跳陡然變快。
這影子正是伊斯。他剛纔勘察過,這個推事廳乃是個半廳,與鄰近的架閣庫共享同一個房樑。架閣庫是儲存文牘之用,沒人會來。這樣伊斯只要潛入庫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無聲息地進入推事廳。
這樣一來,只要趙參軍把吉溫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爲所欲爲了。
這是最驚險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輕輕落地,距離吉溫不過七步,大氣不敢出一聲。只要吉溫稍一偏頭,就會發現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環顧四周,除了書案、跪毯、閣架之外,屋角還堆着一堆錦紋木箱,用屏風隔開。想來是新官嫌亂,一時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腦藏到了屏風後頭。伊斯躡手躡腳過去,轉過屏風,打開其中一個,裡面果然有一堆雜物,應該是昌明坊遺留的。不過箱中沒有竹頭,他便又去開了第二個。
外頭趙參軍見伊斯還在尋找,只得拼命拖延時間。吉溫幾次想回頭,趙參軍一見有苗頭,立刻會提高嗓門,強行插入一段並沒發生的懸疑情節,好把吉溫注意力拉回去。他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平時愛看傳奇故事,沒想到有一天得親自編。
那邊伊斯手腳迅速,已經開到了第三個箱子,扒拉開一堆散碎木塊和斷木之後,在箱底發現一個紮緊的粗布口袋。他解開繩子,裡面是一把散碎竹頭。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撈起,卻忘了撐住箱子蓋。蓋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墊,總算及時托住,可也輕輕發出一聲“砰”。
聲音不大,但在屋子裡聽着卻頗爲明顯。吉溫猛然回過頭,疑惑地朝這邊看來。伊斯趕緊把身子靠在屏風後頭,屏住呼吸。吉溫擡手示意趙參軍稍等,朝屏風方向走了幾步。這屋子裡很空闊,唯一不在視線內的,只有這屏風的後面,聲音八成是從這裡傳來。
伊斯與吉溫只有一屏之隔,汗水從鼻尖輕輕沁出來。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溫,挾持着硬往外闖。趙參軍見勢不妙,突然一捂腦袋,痛苦地蹲下來,口中慘號:“可恨那張小敬,將下官打暈,至今傷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溫迴轉過去,溫言相勸。伊斯趁着這個當,把平日裡的本事發揮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繩子一口氣便翻上大梁,收回繩索。恰好一隻老鼠跑過,伊斯隨手逮住,丟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暈了一霎,立刻跳起來朝外頭跑去。
吉溫這時剛好回過頭來,看到一隻老鼠飛竄而過,神情一鬆,以爲聲音是從它而來。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閣庫,再與外頭張小敬會合。這時趙參軍也滿頭大汗地出來了,吉溫聽完那故事,發現他純在訴苦,沒提供任何於今有用的消息,訓斥了一頓,把他攆了出來。
伊斯拽着張小敬要走,張小敬卻看向趙參軍:“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處?就是那個劫我出去的年輕人。”
趙參軍在新靖安司負責內務,對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現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監牢裡,罪名是……和您勾結。”
又一個不幸的消息被證實,張小敬顧不得傷感,又問道:“有一個叫聞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趙參軍想了半天,搖頭道:“不知道,沒聽過。”
伊斯在旁邊,聽到張小敬一聲很明顯的嘆息。他小聲問道:“要不要順便去監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張小敬堅決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他們只能等。”
面對長安的大危機,張小敬只能有所取捨。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緊了那個裝滿碎竹頭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選擇,至於對與錯,已無暇去考慮。
“下官可以代爲照顧,雖然沒法開釋,至少不必吃什麼苦頭。”趙參軍乖巧地主動表態,然後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雙眼,又趕緊挪開。
張小敬沒有多做停留,放了趙參軍,然後和伊斯朝京兆府外頭走去。
他們真的沒什麼時間,因爲眼下必須去找一個關鍵人物。
興慶宮位於長安東北角的春名門內,本名爲興慶坊,乃是天子潛邸。天子登基之後,便把永嘉、勝業、道業三坊各劃了一半給興慶坊,大修宮闕,號曰“南內”,與太極宮、大明宮遙遙相對。一年下來,天子倒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裡待着,這裡儼然是長安城的核心所在。
興慶宮與尋常宮城迥異,北爲殿羣,南爲御苑。其中最華麗的地方,是位於西南的兩座樓。一棟叫花萼相輝樓,一棟叫勤政務本樓。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務本樓舉行。
此時樓中燈火通明,又有銅鏡輝映。賓客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非凡。彩娥僕役執壺端盤,流水樣行走於席間。鼓樂聲中,幾十個伶人正跳着黃獅子舞,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無緣見到。有興致高的官員和國外使節,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陣陣喝彩。
太子李亨捏着個犀角侈杯,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微微顫抖的手腕,卻讓杯中滿滿的清酒不停地灑出來,在地毯上洇出一個個水點。他的臉色,和周圍喜氣洋洋的氣氛大相徑庭。
親隨已經打探清楚靖安司的事,回報太子。李亨沒料到情況比檀棋說的更加惡劣,李泌爲蚍蜉所擄,靖安司被李相趁勢奪走,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爲張小敬勾結外賊。
李亨忍不住埋怨起李泌來,當初他堅持任用這個死囚犯,結果卻捅出這麼個婁子。李亨看了上首一眼,簡直不敢想象,如果這些事傳到父皇耳朵裡,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檀棋拿起執壺過來裝作斟酒,低聲對李亨道:“太子殿下,而今至少設法把通緝令收回。”
李亨看了一眼下首,在那幾排席位的最前頭,正端坐着李相李林甫。他無奈地搖搖頭:“張小敬是否勾結外賊,目下還不確知。貿然撤銷,只怕會給李相更多借口。”
平日有賀知章、李泌爲謀主,李亨尚有自信周旋。如今兩人都不在了,面對李相的攻勢,太子只能把自己像刺蝟一樣縮成一團。
檀棋急道:“張都尉一直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勾結外賊!”李亨誤會了她話裡意思,以爲兩人有私情,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家公子的下落,這纔是你要關心的事情吧?”
檀棋哪裡聽不出弦外之音,面色漲紅,立刻跪倒在地:“我不是爲他,亦不是爲公子,而是爲太子與長安百姓安危着想。蚍蜉這樣的兇徒,唯有張都尉能阻止。”
“哼,姑且就算張小敬是清白的吧。碰到這種事,恐怕他早就跑了。撤銷不撤銷通緝令,又有何意義?”
“不,張都尉不會放棄!他所求的,只是通行自由,好去捉賊。”檀棋擡起頭,堅定地說。
李亨把手一擺:“一個死囚犯,被朝廷通緝,仍不改初心,盡力查案?這種事連我都不信,你讓我怎麼去說服別人?”他說到這裡,口氣一緩:“我等一下去找李相,只希望靖安司能儘快找到長源,其他的也顧不得了,大不了我不去做這太子。”
他自覺情真意切,可檀棋內心一團火騰騰燃燒起來,真想把酒潑過去。外面那些人爲了長安,殫精竭慮出生入死,可太子反反覆覆糾結的,卻只是這些事。
“那些蚍蜉,還在逍遙法外。闕勒霍多,隨時可能會把整個長安城毀掉啊!”檀棋的聲音大了點,引得附近的賓客紛紛看過來。李亨眉頭一皺:“噤聲!讓別人聽到怎麼得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再管了。”說完他把酒杯往案子上一磕,鼓鼓地生起悶氣來。
被一個家養婢女咄咄相逼,太子覺得實在顏面無光。全看在李泌的面子上,他纔沒有喝令把檀棋拖出去。
檀棋跪着向後蹭了幾步,肩膀顫抖起來。太子似乎已決意袖手旁觀,這讓她彷徨至極。她的身份太過低微,太子不管,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左右局勢了。
等一下,還有一個辦法。
“直接面求聖人?”
檀棋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這得有多瘋狂?可她擡起脖頸,向太子上首看去。天子就在不遠處的燕臺之上,距離不過數十步。如果她真打算衝到天子面前,此時是最好的機會。檀棋知道,衝撞御座是大罪,直接被護衛當場格殺都有可能——但是至少能讓天子知道,此時長安城的危機迫在眉睫。
“不退,不退,不退。”大望樓的燈光信號,在她的腦中再度亮起。
檀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本是孤兒,若非李家收養早就成了餓殍。這個世界上除了公子之外,本也無可留戀,也就無可畏懼。檀棋相信,公子碰到這種事情,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至於那個登徒子……一定也在某處黑暗裡奮戰吧?
這兩個人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從不把檀棋當成一個有着美麗軀殼的人俑,都相信她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
現在正是證明這一點的時候。
檀棋向李亨叩頭請退,然後背靠身後雲壁。
這裡的所有牆壁,都用輕紗籠起,上用金線繡出祥雲。有風吹過閣窗,輕紗飄動,便如雲涌樓間一般。所有的宮中侍女,都會披一條相同材質的霞帔,無事時背靠雲壁而立,飄飄若天女。
檀棋貼着雲壁,不動聲色地向前靠去。她輕提絛帶,好讓裙襬提得更高一點,免得一會兒奔跑時被絆倒。
勤政務本樓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天子與諸臣歡宴的場合,因此整個地板並非平直,而是微微有一個坡度。天子御席,就在坡頂,放眼看下去,全局一覽無餘。在這道坡的兩側,則是侍女僕役行菜之道。賓客更衣、退席亦走此道。
今日是節慶,天子以燕弁服出席,以示與臣同樂,是以四周也沒有帷障,只用懸水珠簾略隔了一下。檀棋沿着這條道緩步而上,隔着熠熠生輝的珠簾上緣,能看到那頂天下獨一無二的通天冠,連上頭的十二根樑都數得清楚。
從這個位置到天子御席,之間只隔了一個老宦官和兩名御前護衛。她只消突然發力,便可在他們反應之前衝到面前,不過只有喊出一句話的機會。
這一句話至關重要,檀棋在心中醞釀一番,強抑住自己緊張的心情,準備向前邁去。
這時一隻纖纖玉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檀棋身子一震,下意識地回頭,看到身後站着一個頭戴黃冠,身披月白道袍的女道人,臂彎披帛,手執拂塵,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這女道士體態豐腴,眉目嫵媚,雙眉之間一點鵝黃鈿,可謂是豔色生輝。檀棋脫口而出:
“太真姐姐?”
話音剛落,恰好外頭更鼓咚咚,子時已到。
《霓裳羽衣舞》的曲調適時響起,把宴會氣氛推向另外一個高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