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亥初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着,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蛛網式的狹窄曲巷裡,來回搜尋。他們每一隊至少都有兩人,因爲對方的戰鬥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纔他們明明已經把那個膽大妄爲的傢伙趕進巷子裡,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陰沉着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受了傷的傢伙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夠倒黴了,火師一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成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到頭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裡呢……”一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着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纔那五個武侯,緊緊綴在後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物,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纔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一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動。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嘴!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傢伙既然不在巷道里,也沒離開這個區域,那一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抖。守捉郎們一般會扔下幾吊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一時間雞飛狗跳,如悍吏下鄉收租稅。

有兩名守捉郎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處有一戶人家,屋子裡沒有燈,可院門卻是半敞的。兩人對視一眼,靠了過去。

他們沒急忙進去,而是提着燈籠俯身去看門檻,發現上頭滴着幾滴血,還未凝固。兩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圍的夥伴示警,讓他們迅速靠攏,然後抽出武器邁進院子……

突然,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尋的守捉郎都爲之一驚,聽出這是來自自己夥伴,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集結。隊正一臉怒色地趕到民居門口,也注意到了門檻上的血。不過他沒有急着進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個民居團團包圍,然後才帶着幾個最精悍的手下,衝入小院。

一進門,先看到一小塊的菜畦,一個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滿面鮮血,生死不知。隊正和其他人頓時戒備起來,手持武器,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們看到在屋子前的臺階上,躺着另外一個守捉郎,同樣鮮血淋漓。最觸目驚心的是,一隻尖尖的紡錘正紮在他的左眼上,旁邊一架紡車翻倒在地。

看到這等慘狀,衆人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這人下手也忒狠了。

隊正吩咐儘快把兩名傷者運出去,然後親自帶頭,一腳踹開正屋。結果他們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榻底牀後,樑頂櫃中,仔細搜了一圈,全無收穫。守捉郎們又找到左右廂房和後院,也沒任何痕跡。

外面的守捉郎紛紛回報,並沒看到有人翻牆離開——他們甚至連牆角的狗洞都檢查了。

隊正站在院子中央,捏着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還有一個地方漏過去了!他三步並兩步,衝到左廂房的廚房裡。這裡估計住的是一大家子人,所以修了一個拱頂大竈臺。隊正一眼看到,竈眼前的枯枝裡滴着新鮮的血跡。他大聲招呼其他人趕緊過來,然後拿起一柄掏爐膛用的鐵鉤,狠狠地往裡捅去。

果然,捅到一半,隊正感覺似乎捅到了什麼肉身上,軟軟的。隊正退出一點,再次狠狠捅了一下。如是再三,直到隊正確認對方肯定沒反抗能力了,才讓手下從竈眼往外掏。

守捉郎們七手八腳,很快從竈臺裡拽出一個人來。隊正上前正要先踹一腳出氣,一低頭,臉上的得意霎時凝固了。

這不是張小敬,而是剛纔進門的守捉郎之一!

隊正一瞬間明白過來怎麼回事。

張小敬打倒了進門的兩個守捉郎,先把第一個弄得鮮血滿面,扔在門口,讓進門的人形成思維定式,然後自己僞裝成第二個,還刻意用紡錘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個人,則被塞進了竈臺。

院子裡黑燈瞎火,即使點了燈籠,人們在情急之下也不會用心分辨。在隊正還在民宅內四處尋找時,張小敬已被守捉郎們擡出了曲巷。

“快追!”隊正怒吼道。

他們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經晚了。幾個守捉郎倒在地上,擔架上只有一個滿面鮮血的傷者,那個兇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一聲,隊正手裡的大錘狠狠砸向旁邊的土牆。

可是,張小敬這時的危機,仍未解除。

外頭街上一隊隊武侯跑過,忙着在各處要路佈防。更多的士兵,在更遠的地方拉開了封鎖的架勢,吵吵嚷嚷。幾處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攔阻。他們或許沒有守捉郎那麼有戰鬥意志,可勝在人多,而且有官兵身份,更加麻煩。

張小敬並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被通緝,誰發的命令,罪名是什麼。現在張小敬滿腦子就一件事——跑!

他脫離曲巷之後,倚仗對地形的熟悉,迅速朝着平康坊的門口移動。可很快他發現前方封路,沒法走了,只好躲在一處旗幡座的後面,背靠着牆壁。張小敬摸摸小腹,那裡中的一刀最深,至今還在滲血。

張小敬覺得快要被疲憊壓垮了,他大口喘息着,無意中仰起了頭。他看到在遠處的望樓,正朝這邊發着紫燈的信號。

信號從大望樓發出,內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退。

張小敬立刻猜出了發信人的身份。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姚汝能那個愣青頭才幹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張小敬苦笑着。姚汝能發出“不退”的信號,固然是表明了立場,可也暗示他承受了極大壓力,說明靖安司的態度發生了劇變,李泌一定出事了。

一想到這裡,張小敬的獨眼略顯黯淡,沒有了靖安司在背後的支撐,調查還能走多遠?闕勒霍多眼看就要毀滅長安,可唯一還關心這件事的人,卻成了整個長安城的敵人,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情。

遠處望樓的紫燈仍在閃爍,可張小敬知道,那是長安唯一還站在自己身邊的東西。可是他現在連回應都做不到。

就在此時,街道前方一輛寬體敞篷馬車飛馳而過。這馬車裝飾精美,想必屬於某位貴人。一名美豔歌姬站在車正中旋旋環舞,有五彩緞條從她的袖子裡不斷飛出,周圍五六個人圍坐喝彩。

這是時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時,用巧勁把裁好的錦緞長條一一甩出,甩得好,那緞條能在半空飛出各種花樣,配合舞姿,如飛霞繚繞,因此叫作甩霞舞。不過跳一次舞得費兩三匹綢緞,一般人可享受不起。

張小敬看到這車一路開向封鎖路障,錦緞沿途拋撒了一路。他心中一動,趁街口武侯們攔住那輛馬車時,趕緊跑出去,俯身抓了一把回來。

張小敬從中間撿出兩三條紫色的,纏在一盞順手從某戶人家門前摘的燈籠上,強忍着身上的劇痛,攀上一處牆頭,衝望樓揮舞起來。

很快望樓信號閃了三下,表示收到。聯絡又恢復了。

即使是用望樓,張小敬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他發了一個回報給大望樓,只說了兩個字:“收到”。

隨後他給平康坊的望樓下令,要求它們觀察所有路段的封鎖情況,持續回報。

“持續回報”的意思是:不需要張小敬詢問,望樓一旦發現封鎖有變化,立刻主動發出信號。這樣張小敬只消擡眼,便可隨時瞭解局勢動向,不用再冒着暴露的風險揮舞燈籠了。

李泌當初設計這套體系時,要儘量排除掉外界干擾,規定他們只接受大望樓或假節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樓的武侯並不清楚外界的變化,更不知道現在給他們發命令的這個人,已經被全城通緝了。

於是在這一夜的平康坊裡,出現了奇妙的場景。武侯鋪的兵丁們,拼命要抓到要犯張小敬;與此同時,整個長安的眼睛,卻仍舊在爲張都尉提供着消息。兩套安保體系並行不悖,爲着同一個目標的不同目的而瘋狂運轉着。

在望樓的指引下,平康坊的佈置無處遁形。張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鎖線,眼看就要抵達門口。不過門口的坊衛這時已接到命令,豎起荊棘牆,對過往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

張小敬的獨眼掃了掃,看到一個鋪兵離開門口,轉到這邊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過去,猛然從後頭勒住對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幾下,發不出聲音。張小敬把胳膊稍微鬆開一點,沉聲道:“老趙,是我。”

“張……張頭?果然是你!”那老鋪兵一驚,甚至放棄了反抗,“我聽到通緝令,還以爲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離開平康坊。”張小敬道。老鋪兵猶豫片刻,脖子一仰:“當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張頭擋在前頭,我的命早交代了。這次還給您,也是理所當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讓老鋪兵去弄一身鋪兵的號坎來,給自己換上。老趙去而復返,果然誰也沒驚動。兩人裝扮完畢,一前一後,朝着門口走去。到了門口,老趙的一干同僚正忙着檢查過往車馬。他們看到多了一個人,問怎麼回事。老趙說這個人是新丁,剛纔看見通緝犯並與之交手,正要外出彙報。

同僚一愣:“看見臉了?是那個張閻王?”

張小敬垂着頭,略點了點。他的左眼被一條白布纏起,就像是受了重傷似的。同僚同情地嘖了一聲:“不愧是張閻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趙我記得你還跟他幹過一段時間對吧?”

“咳,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趙趕緊掩飾地咳嗽了幾聲,把張小敬往前一推,“你趕緊走吧,彙報完立刻回來。”

“等一等。”同僚忽然攔住張小敬。

老趙和張小敬心裡都是一緊。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鋪兵的號坎都是無袖灰赭衫,前開後收。張小敬受傷太重,老趙又過於緊張,兩人都沒發現這個破綻。

張小敬獨眼兇光一閃,捏緊拳頭,準備隨時暴起。老趙趕緊打圓場:“咱們這號坎跟娘們兒似的,新丁用起來,分不清前後。”這個葷段子,讓衆人都鬨笑起來。那同僚也沒做深究,擡手放行。

老趙帶着張小敬越過荊棘牆,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趙雙手輕輕一拜:“只能送您到這兒了,您保重。”然後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銅錢遞給他。

張小敬沒要錢,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見到我,照抓不誤,免得難做。”老趙摸摸頭:“哪至於,哪至於。一日是頭,小的終生都當您是頭。”

張小敬沒多說什麼,轉身朝坊外走去。

根據剛纔望樓的報告,這是最後一道封鎖線,過了便大致安全了。他邁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正死死盯着他。這人張小敬不認識,可他的衣着和手裡的扁叉,卻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樓能監控得到武侯鋪,卻看不到單獨行動的守捉郎。原來他們早早便佈置在了門口,等着張小敬出現。

“你是張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聲喊道。

這聲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門口的坊兵、鋪兵都聽見了。他們聽到這名字,同時轉頭。張小敬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揪住老趙,朝坊內疾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爲自己洗脫嫌疑的舉動,也配合地大叫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內,把老趙往坊兵堆裡猛地一推,然後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荊棘牆,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麼直接闖過去了,衣衫哧的一聲,被荊棘牆扯下血淋淋的一條。

這一下子,鋪兵全被驚動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裡都是一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跑去。

憑藉對地形的熟悉和鬥爭經驗,他幾次死裡逃生,千鈞一髮之際脫離追捕。可平康坊畢竟只有這麼大,敵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緊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着牙,喘着粗氣,渾身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衣衫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爲身後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處望樓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體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衝出去十幾步,旋即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奮鬥都看不到結果的絕望。

這絕望感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一隻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裡伸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爲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在柴房。這些人她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一個布袋套住了她的腦袋。那布袋曾經裝過陳米,一股子黴味,差點把她給薰暈了。這些人把她扯上一輛騾車,不知要轉移到哪裡去。

氣憤,是因爲那個叫元載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她出去,結果一直到現在都沒動靜。現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諾千金,難道不應該言出必踐嗎?戲文裡可都是這麼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望。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後一點希望也都沒有了?

她斜倚在騾車裡,眼前一片漆黑。騾車駕馭得不是很穩,晃晃悠悠,讓她的背不斷撞擊廂壁。王韞秀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體力,又逐漸流失。她的精神衰弱到了極點,聽到外面隱約有歌聲和歡呼聲傳來,兩行委屈的清淚緩緩流下來。

今天是上元節啊,我本該在萬人矚目下,駕駛着奚車去賞燈纔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一輛破車裡蜷成一團,有如被送去屠宰的牲畜。阿爺,救我啊,救我……

就在王韞秀昏昏沉沉要睡去時,騾車忽然一個急剎車停住了。王韞秀身子往前一傾,差點倒在地上。她雙目不能視物,只聽到有呵斥聲和打鬥聲。

打鬥持續的時間不長,然後騾車一顫,似乎有人踩上來。旋即一隻手把布袋扯下來,有溫暖的光照在王韞秀的臉上。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子提着一盞花燈到耳旁,正凝視着自己,燭光映襯下,那張有着寬大額頭的陌生面孔格外親切。

“王小姐,恕在下來遲。”元載溫言道,伸過手去。

王韞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踢打元載,抱怨他爲何不早些來。元載沒說什麼,攙緊她的手,把她扶下騾車。王韞秀因爲被捆得太久了,腳一落地沒站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被元載一把攬住腰。

王韞秀臉頰一下子紅透了,這人也太唐突了吧?可她身子軟軟的,根本沒辦法掙扎。所幸元載稍觸即放,轉身給她拿了一件錦裘披上:“夜裡太冷,披上。”王韞秀注意到,元載的胸口破了一道口子,似是刀砍所致。

元載似乎覺察到王韞秀的目光,笑了笑:“我不是早說過嘛,你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她看看四周,地上果然躺着幾具屍體,都是之前綁架她的人,周圍還有十幾名披甲士兵在巡邏。

王韞秀問到底怎麼回事。元載道:“此事說來話長。簡而言之,有個叫張小敬的賊人,借靖安司都尉的名頭綁架了你,被我無意中發現。我調撥了一批人馬四處搜查,終於等到你了。”

王韞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元載“終於等到你了”這六個字說得火熱滾燙,裡頭藏着壓抑不住的關切。她趕緊低下頭去,生怕被他看到表情。

元載手一伸,遠處開來一輛奚車——不是王韞秀的那一輛,而是同款,只是裝飾略有不同——她很驚訝,沒想到他居然調查到了這地步。元載解釋說:“我去勘察過綁架現場,所以我想你或許喜歡坐這一類的車子。”

王韞秀眼神閃亮,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纔好。等奚車停好,元載手臂一彎,她乖乖地伸出手去,搭着他的臂彎上了車。然後元載也跳上車去,吩咐車伕開動。

奚車開動起來,披甲士兵左右列隊跑步跟隨,整齊的靴聲落地,陣勢煊赫,不過方向卻不是朝安仁坊去。面對王韞秀的疑惑,元載拱手道:“很抱歉,王小姐,你現在還不能回府,得先跟我走一趟。”

“我已經受了很多苦了,我母親會很擔心。”王韞秀不滿地抱怨。

“王小姐,你被綁架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慎重以待,明白嗎?”元載的話裡有着不容分說的決斷。

王韞秀這次沒有發脾氣,小聲問他去哪裡。元載笑道:“放心吧,是整個京城除了宮城之外最安全的地方,靖安司……哦,準確地說,是新靖安司。”

他們的這輛奚車一路先沿南城走,人流相對比較稀疏,然後再向西北前進,很快抵達了光德坊。

靖安司大殿的火勢依舊熊熊,不過該救的人已經救了,該隔離的地方也隔離了,剩下的就是等它自行熄滅,也許三更,也許天明,誰也沒個準數。靖安司臨時遷到了隔壁的京兆府公廨,又從各處臨時徵召了一批新吏,到處亂哄哄的,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恢復機能,去追捕蚍蜉。

此時吉溫站在正堂前面,正盯着長長的一隊官吏沮喪走過。他們個個高鼻深目,一看就有胡人血統。

襲擊事件的首領,似乎是一個龜茲口音的胡人。所以吉溫下達了一個命令,將所有幸存下來的胡人官吏,統統趕出去,不允許繼續從事靖安司的工作。

靖安司的胡人佔了倖存者的三分之一,這個命令一下,等於把有經驗的寶貴人力又削減了三四成。幾位主事對此強烈反對,可是吉溫振振有詞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是心向蠻夷嗎?”

此言一出,立刻沒人敢說話了。吉溫對他們的噤若寒蟬頗爲滿意,這意味着自己對靖安司擁有絕對的控制權,這種感覺真是太棒了。

於是胡人們別無他法,只得在同僚們無可奈何的注視下,離開這個他們獻出忠誠的地方。他們甚至連家都不能回,因爲還得接受嚴格的審查——這是御史臺最擅長乾的事。

至於那些主事反覆唸叨的“闕勒霍多”還是“闕特勒多”什麼的鬼名字,吉溫並不是特別關心。就算出了事,那也是前任的黑鍋,他急什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資源,都投入到“追捕蚍蜉”——不,是“追捕蚍蜉匪首張小敬”上面來。

這是最容易出成果的做法,抓一個人總比抓一羣人要容易,何況還能打太子一系的臉。

吉溫又簽下一卷文書,敦促各處行署加大搜捕力度。忽然鑾鈴響動,他放下筆,一擡頭,看到元載從一輛華貴的馬車上下來,車上還載了一個姑娘,不禁眉頭一皺。

等到元載走到堂前,吉溫不悅地埋怨道:“公輔,這裡這麼多事,你跑哪裡逍遙去了?”元載卻一拱手,滿臉喜色:“恭喜吉司丞,新司甫立,即成大功。”

“嗯?”吉溫糊塗了,自己做成什麼事情了嗎?

元載指向奚車,悄聲道:“車上的女子,乃是王忠嗣的女兒,王韞秀。”吉溫疑惑道:“你確定是她嗎?”他可是聽說,

靖安司之前出過岔子,救了一個無關的女人回來。

元載道:“錯不了,我已經請了王府的婆子來辨認。”

吉溫又驚又喜,對元載道:“你是怎麼找到的?”元載笑嘻嘻回答:“還不是吉司丞指揮機宜,調遣有方,我們在一輛要出城的馬車上截到此女,立刻送來了,綁架者已悉數斃命。”

這幾句話,聽得吉溫如飲暖湯,渾身無不熨帖。元載話裡話外,給自己送了一份絕大的功勞過來啊。

說實話,吉溫過來接管靖安司,算得上是搶權,心裡畢竟有點忐忑。現在好了,才一接任,立刻就破了上一任沒解決的案子,救回了朝廷重臣之女,這足以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

吉溫腰桿挺得更直了,鬍子樂得發顫。他拍着元載的肩膀,不知該說啥纔好。元載又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件小事。在下找到王韞秀的手段,嘿嘿……不那麼上臺面。如果王府的人問起來,得有個官面上的說法,司丞記得幫我圓一下便是。”

吉溫一聽,不以爲意地擺擺手:“小事一樁,公輔你寫份書狀來,本官幫你簽字用印。”他沒問那手段是什麼,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元載深揖拜謝,心裡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走出正堂,請王韞秀下車,攙扶時忽然看到外頭人羣裡站着封大倫,眼神一動,讓王韞秀先入內,然後走了出去。兩人沒有急於交談,一前一後步行到一處小曲內。

封大倫急切問道:“他們信了?”元載得意地擡起下巴:“幸不辱命。”封大倫雙肩垂下,如釋重負。

自從他知道自己錯綁了王忠嗣之女,整個人如同揹負了千鈞重石。幸虧這位元載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主意。

元載讓封大倫派出那幾個綁架王韞秀的浮浪少年,把她裝車送出去,提前告知行進路線。而元載抽調了一批旅賁軍,在半路發起突襲,把這些人全數斬殺。這樣一來,所有被王韞秀看見過臉的浮浪少年,全都被滅口。

更妙的是,正因爲死無對證,恰好可以把這次綁架的主使者栽到張小敬的頭上。反正他已經背了一個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的罪名,不差這一個。

這樣一來,既讓封大倫擺脫了綁架困境,也讓張小敬更難以翻身,一箭雙鵰。

整個策劃裡,只有一個紕漏。王韞秀此前在柴房見過元載,如果主使者是張小敬,那麼元載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吉溫未必能覺察這個漏洞,王韞秀肯定也想不到,但隨着事情細節逐漸披露,早晚會有有心人提出這個疑問。元載可不允許自己的規劃,在這個小地方失手,所以剛纔特意跟吉溫打了個招呼。

他準備的說辭是這樣的:御史臺很早就開始懷疑張小敬,殿中侍御史吉溫委託元載深入調查蚍蜉,發現了張小敬落腳的賊巢。元載甘冒風險,打入其中,無意中發現了王韞秀,及時組織救援。

吉御史會非常樂意承認,因爲這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

封大倫聽完講述,簡直驚佩無及。這個大理寺評事到底是何方神聖,幾件麻煩事被他輕輕撥轉,竟成了彼此助力,化爲晉身之階。而且每個人都高高興興,覺得自己賺了——有這種手腕的人,以後在官場上還得了?

“得跟他好好結交一下。”封大倫心想,趕緊一揖到底。元載伸手來攙扶,封大倫趁機在對方袖子裡塞進幾條小金鋌。

元載也不客氣,袖子一抖直接收了。封大倫想了想,又問道:“張小敬的事,沒問題吧?”

張小敬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沒真正伏誅,始終不踏實。元載卻渾不在意:“放心好了,吉御史已經發下了全城通緝令,他逃不出去。”

“評事可不能掉以輕心……那個人,可總能出乎意料。” Wшw▪ ttKan▪ C○

元載鄙夷地看了一眼封大倫,今晚他即將完成一個仕途史的完美奇蹟,這個人卻還在反覆糾纏這件幾乎板上釘釘的小事情。

“請封主事回報永王,且請寬心。不出三個時辰,這個疥癬之患必然落網。還有點事,先告辭。”

元載把封大倫扔在原地,轉身返回京兆府。他得陪王韞秀去了,這纔是今夜最大的戰果。

張小敬悠悠醒轉過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層柔軟的錦褥子上,身上已換了套乾淨的圓領軟襖,還蓋着一張毯子。那些傷口都被仔細地清洗過,敷好了藥油,痛楚已淡薄了很多。

四周一片漆黑,不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晃動。外面有咯吱咯吱的車轂碰撞和蹄子聲傳進來,人聲鼎沸。

看來自己是在一輛牛車上。

張小敬艱難地轉動脖頸,試圖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怎麼回事。這時在車廂尾部,一個惋惜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卻看不到人:

“張帥,今天第二次見了。”

張小敬知道爲何看不清人形了:“葛老?”

對面正是曾經的崑崙奴、如今的平康里老大葛老。葛老呵呵一笑:“小老在長安城沒什麼勢力,不過平康坊的動靜,好歹瞞不過我——你可真是招惹了不少人哪。”

“他們,在哪裡?”

葛老道:“鋪兵好應付,守捉郎就麻煩些。這些西北人脾氣又臭又硬,費了點手腳。”

張小敬知道葛老所謂“費了點手腳”,恐怕是“廢了點手腳”更準確。他正要開口,葛老卻阻住了:“你不必道謝,我不是出於好心,只是不想讓那些人太得意罷了。”

葛老是本地幫派,守捉郎是外來的傭兵,兩個勢力同在平康坊裡,自然互相看不順眼。

張小敬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喘息了一陣。葛老說你手邊有蓮子棗羹,最合養氣。張小敬拿起來一嘗,羹居然還是熱的,便慢慢轉着碗邊喝起來。熱流涌入胃袋,似乎把失去的活力補充回一點。

葛老道:“張帥不愧是張帥,連犯案都驚天動地——知道嗎?你現在已經被全城通緝,滿城都是找你的人。”

“那麼,葛老這是要帶我去見官討賞?”他放下碗。

葛老哈哈大笑:“官府那點賞錢,給我買刮舌的篦子都不夠。放心好了,這牛車是送你出城的——長安你是沒法再待了,早早離開罷。”

張小敬迷惑不解,他和葛老敵對的時間多於合作,幾次差點要了彼此的命。幾個時辰之前,他剛剛逼着張小敬殺了一個暗樁,只爲了換一個審問的機會。

可如今先是救命,然後療傷,現在居然還體貼地安排了馬車出城,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狐狸,爲何突然善心大發?

果然,葛老森森的聲音很快傳來:“彆着急道謝,小老不是活菩薩,這趟安排可不免費。”

車廂裡陷入了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一個沉穩,一個急促。張小敬想知道,這次葛老會開什麼價。更多的暗樁名單?萬年縣的部署安排?達官貴人的秘聞?

這些情報都很有價值,不過比起救張小敬所冒的風險,似乎又太便宜了。可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

牛車不緊不慢地朝前挪着,車廂有節奏地晃動。葛老把身子湊過來,語氣變得微妙:“今日下午,西市附近有好幾場爆炸,此事與你有關,對吧?”張小敬獨眼一眯:“葛老想知道,我身涉何事?”

“不,我不想知道,沒興趣。我只想討一句話:究竟是何物,竟有這等威力?”

那一場爆炸,驚動的不只是官府,還有長安地下世界的那些人。他們震驚地發現,爆炸的來源,居然只是幾個木桶。地下世界的人,對威力巨大的危險物品有着天然的興趣,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其中內情。

就算葛老自己不打算沾這東西,只消把名字賣出去,便足以換取驚人的利益。

在黑暗中,張小敬看不到葛老的表情。不過可以想象,如果他拒絕的話,這輛牛車可能會直接開去萬年縣衙。

“上次見面,我就勸你離開長安,你不信,偏還要給朝廷效力,如今落得什麼下場?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葛老的聲音,誠懇而充滿誘惑。

張小敬沉默不語。葛老說的都是實情,實在沒什麼可反駁的。

“現在你還有最後一次機會,說出那東西的名字,然後出城,接下來的一切都跟你無關。你又有什麼可顧忌的?”

沉默半晌,張小敬終於開口:“好,我可以告訴你這東西的名字。”

葛老拍拍車廂,顯得很欣慰。這時張小敬又擡起手:“但是……作爲交換的條件,我不要出城。”

“哦?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爲我安排一次與守捉郎的會面。”

元載在京兆府裡專門安排了一間獨室給王韞秀,銅鏡粉奩各色妝點一應俱全,還配了一個乖巧侍女。雖不及王府那麼豪奢,總算可以滿足基本需求。

王韞秀不想那麼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裡,這個安排可謂貼心得很。

王韞秀洗淨了臉,重新挽好了一個雙曲髮髻,只是還未點腮紅和花鈿。她在銅鏡裡看到元載走進,便轉過身來,問他貼哪一個花鈿好看。

元載恭敬地一拱手:“小姐天人容姿,豈容在下置喙。”還沒等王韞秀回答,他又開口道:“在下特來告辭。”

王韞秀一怔:“告辭?”

“小姐既然安然無恙,在下也該繼續追緝兇徒,畢竟張小敬還未落網。”

一聽這名字,王韞秀便冷哼一聲:“這個奸賊,捉到了可不能一死了之!”元載道:“自然。只是這人奸猾兇悍,極難制服,所以特來先向小姐告辭,以免有失禮之憾。”

他沒往下說,只是面露微笑。王韞秀初聽有點迷茫,然後終於反應過來,元載這是怕他在追查途中犧牲,再也見不到自己,特意來先告別呀。她想到這人胸口那一條刀痕,心裡爲之一顫,不由得伸出手去挽留:“你就這麼走了?我……嗯,我家裡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糾非匡世,本來就是在下的職責,何謝之有?”元載後退一步,鄭重其事地行禮。

王韞秀不悅道:“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躲着我?”

“在下出身寒微,區區一介大理寺評事,豈堪與高門相對。”

王韞秀知道元載這是自慚出身不好,不由得冷聲道:“誰敢說三道四,我讓我爹斬了他們的舌頭!”

元載聽到這一句話,面上淡定,心裡卻終於大定。有了這句話,王韞秀的心思便有五成把握。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儘量遠離、儘量冷淡,越是如此,王韞秀越追得緊。屆時水到渠成,他便有了晉身之階。此老聃所謂“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予之”。

比起今夜所得的其他利益,這纔是最大最長遠的好處。

元載正要再說幾句,忽然有通傳在門外說有要事相報。這通傳是靖安司之前大殿所用,也在火災中倖存下來。他嗓門不小,似乎對新上司不是很禮貌。元載眉頭略皺,對王韞秀道:“軍情緊急,容在下先離開。王府那邊已遣人通報,等一下自有馬車過來,接小姐回府。”

王韞秀一看確實沒法挽留,便讓元載留下一片名刺,這才依依不捨地目送他離開。

離開獨室,元載問那個通傳什麼事這麼急。通傳啞着嗓子說,他們在清掃靖安司後花園時,發現一名暈倒的主事,名叫徐賓。

“哦,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通傳粗聲粗氣道:“徐主事記性超羣,是大案牘術的主持者。而且……呃,張都尉就是他舉薦的。”

“哦?去看看。”

元載一聽,登時來了興趣。

他們來到了位於京兆府後面的設廳,這裡本是食堂所在,如今臨時改成了救治傷員的場所。一進去,就聽見呻吟聲此起彼伏,還有惡臭瀰漫。一羣臨時調撥來的醫師,正手忙腳亂地施治。

徐賓身份比較高,所以獨佔設廳一角。他躺在一副擔架之上,額頭烏青一片。元載走過去問情況,醫師介紹說,徐賓被發現於後花園的一處草叢裡,沒有燒傷,也沒刀傷或弩傷,只是頭上有很嚴重的撞擊痕跡,應該是摔跤時頭觸地磚,被撞暈了。

元載眼珠一轉:“他一個主事,爲何出現在後花園?爲何別人都死了,唯獨他安然無恙?”

周圍的人誰也不敢接話,保持着沉默。

“張小敬是他舉薦的,可見他也是內奸!蚍蜉應該就是他從後花園放進來的。”元載覺得這個推斷無懈可擊,今天可真是幸運,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恰到好處地送到他面前。

元載板着臉對左右說:“加派守衛,把這個奸細給我仔細看好。”然後轉頭對醫師道:“他現在醒了嗎?”醫師說徐主事對聲音有反應,能做簡單對話,但神志還沒完全清醒。元載走過去,俯身叫道:“徐主事?徐主事?”

“哎哎……”徐賓發出虛弱的聲音,眼皮努力擡了幾下,可終究還是沒睜開眼。

“你知道張小敬在哪裡嗎?”

“波斯寺。”

“你知道聞染在哪裡嗎?”

“靖安司。”

徐賓不愧是記憶天才,即使在半昏迷狀態,仍可以清晰回答。可是元載很失望,這兩個答案已經過時了,毫無用處。不過這確實不能怪徐賓,他在襲擊前就暈倒了,連大殿被襲擊都不知道。

元載想了想,又問了第三個問題:“靖安司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隱蔽場所嗎?可以藏人的那種。”

徐賓沉默片刻,元載能感覺到,他知道些什麼,可猶豫要不要說。元載俯身在耳邊,換了一副極其溫和的口氣:“此事關乎李司丞和張都尉安危。”

徐賓終於開口:“慈悲寺旁草廬,有木梯越牆可至。”

元載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自己陷入了一個盲區——誰說衝入靖安司就一定要留在靖安司?那個男子和聞染,一定是又越過圍牆,躲去慈悲寺了。

他不太明白,爲何靖安司要在慈悲寺草廬設點,不過這不妨礙馬上採取行動。元載吩咐把徐賓看護好,強調說這是重要的從犯,然後離開設廳,召集一批衛兵前往慈悲寺的草廬。

走到一半,元載忽然停住腳步,擡頭看了一眼大望樓,臉色陰沉地分出一半衛兵,讓他們迅速爬上樓去,把姚汝能給帶下來。

之前聞染逃脫,一定是因爲這個臭小子用了什麼手法通知。就算沒有,這個人也不適合在大望樓那麼重要的設施待着。元載忽然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心善,一切與張小敬有關的人,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無論冤枉與否。

他們敲開慈悲寺本已關閉的大門,叫了一個知客僧,朝草廬直撲而去。另外還有一小隊人沿靖安司和慈悲寺之間的圍牆前行,以切斷可能的撤離路線。

前方很快回報,草廬裡確實有人在活動。元載這次沒有輕舉妄動,他耐心地等着所有部隊就位,把草廬圍得一點空隙都無,連草廬前的放生池都被盯緊,這才下令強攻。

三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手持巨盾,衝到草廬門口,一下子撞開那扇單薄的木門。草廬裡傳來一個女子的尖叫,還有男人憤怒的斥責聲,然後是紛亂的腳步聲和掙扎聲。

抓捕在一瞬間就結束了。元載滿意地看到,岑參和聞染各自被兩名士兵扭住胳膊,押出草廬。他走過去,好奇地端詳着這個年輕姑娘。

她有着一張小巧精緻的臉龐,眼睛卻很大,嘴脣微微翹起,顯得很倔強,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永王會動心。不過她神色很憔悴,估計這半天也被折騰得夠嗆。

說起來,這姑娘還是他的恩人。若不是封大倫起意要綁架聞染,又怎麼會有後面這一連串事件,讓他元載一步一踩直登青雲?

元載突然涌起一股惡趣味,他走到聞染面前:“聞姑娘,我受人之託,要送你回去。”

聞染擡起頭,眼神裡閃過一絲希望:“是恩公嗎?”

元載哈哈大笑:“沒錯。他已經死了,臨死前把你託付給了永王。”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着,聞染的臉色從紅潤褪成蒼白,再從蒼白敗成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士兵們一下沒抓住她胳膊,她整個人直接癱軟在地板上。

“原來一個人徹底失去希望,會是這樣的反應啊。”元載嘖嘖稱奇,他還沒露出第二個思緒,聞染突然起身一頭撞向他小腹,像一頭憤怒的小鹿。

元載猝不及防,身子向後仰倒,嘩啦一聲跌進放生池裡,聞染也順勢掉了進去。

時值初春,放生池的水並不深,上面只覆着薄薄的一層冰,冰層被這兩個人砸得粉碎。元載開始還驚慌地在冰水裡伸展手腳,很快雙腳夠到水底,心中略安定。可就在這時,聞染迅速欺近身子,隨手撈起一塊尖利的碎冰,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現場登時大亂,士兵們急忙要下去救人,可看到聞染的威脅,都不敢靠近。

這次輪到元載的臉色變白了,鋒利冰冷的冰塊緊貼在肌膚上,讓死亡變得無比清晰。他的嘴脣不由自主地抖起來,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今天的一切都這麼完美,怎麼能因爲這麼一點小錯就死掉呢?

聞染半泡在冰水中,厲聲對周圍喊道:“你們都退開!”元載也急忙喊道:“快,快聽她的。”

士兵們只好後退。然後聞染用碎冰架住元載,從放生池走出來,讓他們把岑參也放了。在元載的催促下,士兵們只好依言而行。

岑參走過來,深深看了元載一眼,搖了搖頭:“你若不去玩弄人心,本已經贏了。”元載沉默不語。

聞染脅迫着元載,一步步朝着慈悲寺外走去。士兵們緊跟着,卻一籌莫展。元載道:“外面都是我們的人,你們逃不掉的。如果姑娘你放下刀,我可以幫你和你恩公洗清冤屈。”

“閉嘴!”

聞染沒理他,忽然轉頭對岑參道:“岑公子你走吧,這些事情本和你無關。”岑參一愣:“剩你一個人在這裡?那怎麼行?”

“公子已仁至義盡,你是未來要做官的人,不要被我拖累。”聞染緊緊捏着碎冰,面色悽然而堅決。

岑參還要堅持,可他忽然注意到,聞染那握着碎冰的手掌,正悄然滴着水。他陡然反應過來,聞染的碎冰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自行化掉,到了那時,恐怕兩個人誰也逃不掉了。

岑參一咬牙:“你還有何事託付,我岑參一定辦到。”聞染苦笑道:“幫我收起聞記香鋪的招牌,連同裡面的恩公牌位一併燒掉,也就夠了。只盼和尚說的是真的,死後真有那極樂世界讓善人可去。”

岑參聽在耳中,百感交集,一連串浸透着鬱憤與情懷的精妙詩句呼之欲出。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得鄭重一抱拳,然後轉身離去。

士兵們雖想攔截,奈何元載還在她手裡,都不敢動彈。聞染一直等到岑參的身影消失在慈悲寺大門,這才一聲長長嘆息,把化得只剩一小塊的冰刀丟開,癱坐在地上。

死裡逃生的元載飛快地跑開十幾步遠,然後吩咐士兵把聞染死死抓住。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後心全都被冷汗浸透,現在風一吹覺得冰涼一片。

元載氣急敗壞地掀起前襟,把臉上的水漬擦乾淨,眼中露出兇光。

對於元載這樣的人來說,瀕臨死亡是極其痛苦的體驗。那個岑參無關緊要,這個聞染差點給這一個完美的夜晚留下難以彌補的瑕疵,絕對不能容忍。

他們押送着聞染離開慈悲寺,朝着京兆府走去。這次聞染沒有任何逃跑的機會,四個士兵把她牢牢夾住,外面還有另外四個隨時出刀。元載則站得遠遠的,避免重蹈覆轍。

這一列如臨大敵的隊伍很快抵達了京兆府門口,恰好趕上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即將從門口出發。馬車與隊伍擦肩而過,忽然一張驚喜的臉從馬車裡探出來。

“元評事。”

元載看到是王韞秀,原來這是王府的馬車到了,正要接她回家。他露出笑意,還沒來得及開口,王韞秀又驚喜地喊道:“聞染?你也還活着?”

被押送的聞染猛然擡起頭,終於“哇”地哭出聲來:

“王姐姐!”

元載的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檀棋站在興慶宮前的火樹之下,平

靜地望着街道的盡頭。

這一帶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地方。不光有全長安最大最華麗的燈架羣和最有才華的藝人,而且一過四更,天子將在這裡親登勤政務本樓,與民同樂,從幾十支拔燈隊中選出最終的勝利者。眼下還有不到兩個時辰,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將這裡簇擁得水泄不通。

不過周圍這一切喧騰,都與她無關。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着,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這個儀仗已經精簡到了極點,可面對這漫無邊際的人潮,還是顯得臃腫龐大。整個隊伍不得不把速度放到最緩,一點點趕開前方的百姓,朝興慶宮開去。

檀棋趁這個機會,以極快的速度衝入儀仗隊,不顧四周的衛士抽出刀劍,用雙手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道: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平康坊有一處荒蕪的廢廟,叫作管仲祠,不知何年所建,何年所廢。據說管仲是青樓業的祖師爺,他的廟出現在這裡,並不算奇怪。這廢祠隔壁,就是守捉郎的書肆。

二十幾個守捉郎站在廟前的破香爐旁邊,個個面露兇惡,手執武器。他們的中央,正是隊正。他們沒有舉火,就這麼靜靜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時,遠處小道上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音,車輪滾動,碾過碎土路面。不少守捉郎下意識地提起武器,隊正卻不動聲色。

牛車緩緩開到廟前,車伕一收繮繩,固定住車身。葛老與張小敬從車上下來,前者老弱不堪,後者傷勢未復,這一老一傷,跟這邊的殺氣騰騰形成了極大反差。

隊正張望了一下,似乎牛車後面沒跟着什麼人,開口道:“葛老,你找我何事?”

葛老搖搖頭:“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是這位朋友要找你。”然後他閃身讓開,張小敬從後面跳下車。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腳步因傷重而有些虛浮。

他一現身,這邊立刻掀起一陣騷動。不少守捉郎揮舞武器,恨不得立刻撲過來要動手。隊正喝令他們安靜,然後瞪向這邊:

“張閻羅?你還敢露面?”

隊正一口叫出綽號,顯然也已查過他的底細。張小敬上前一步,絲毫不懼:“殺火師者,另有其人。”隊正冷笑一聲,根本不信。張小敬道:“不信你可問問隔壁鐵匠鋪的各位,是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人進去,卻再沒出來過?”

隊正見他說得斬釘截鐵,便召過了幾個人低聲問了一回,擡頭道:“你說得不錯,可這不代表不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火師的理由。我是靖安司都尉,來這裡只爲查詢一件事: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譏諷地笑道:“靖安司都尉?你的通緝已經遍及全城,就算我守捉郎不動你,你也無處可去。”

“那與你無關。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爲何我要告訴你?”

“因爲這件事關係到長安城的安危!波斯寺的普遮長老,涉嫌一場毀滅長安的大陰謀。如果你們拒絕合作,就是爲虎作倀,與朝廷爲敵。”張小敬眯起獨眼,語氣變得危險起來。

“你一個逃犯,有什麼資格危言聳聽?!”

隊正大怒,伸出手去,猛然抓起張小敬。張小敬沒有躲閃,一下子被他按在香爐旁,臉硌在香爐凹凸不平的銅紋飾上,一陣生疼。

葛老無動於衷,他只答應帶張小敬來見守捉郎,並沒答應保障他性命。

隊正抓着張小敬的頭髮,咣咣撞了幾下,撞得他額角鮮血直流。張小敬也不反抗,等隊正動作停下來,他以冷靜到可怕的腔調繼續說道:“西市下午的爆炸,你可知道?”

隊正一愣,手不由得鬆了一下。那場爆炸他沒目睹,可派人去打聽過。可惜封鎖太緊,沒打聽出什麼內情。

張小敬直起身子倚靠香爐,咧嘴笑道:“這樣的爆炸,在長安還有幾十起正在醞釀,唯一的線索就是普遮長老。你們刺殺了長老,那麼這個黑鍋就是你們背。”

他半邊臉印的都是香爐印子,半邊臉流淌着鮮血,看起來如同地獄爬出來的惡鬼,猙獰可怖。

隊正眉頭緊皺,這個人說的話沒有證據,可他不能等閒視之。守捉郎能生存到現在,靠的不是武力和兇狠,而是謹慎。

張小敬道:“本來我已說服刺客劉十七,帶我們來找你,可車隊在半路被攔截了,劉十七當場殞命。這說明對方打算斬斷線索,讓守捉郎成爲這條線的末端。官府追查,也只能追查到你們頭上。”

這件事,隊正也聽說了。出事的路口離平康坊並不遠,除了劉十七之外,還有幾個軍官被波及。

“所以,讓我再問你一次,委託守捉郎在波斯寺刺殺一位長老的,是誰?”

隊正生硬地回答:“不知道。客戶與火師一直是單線聯繫,只有火師知道委託人的樣貌。”

“沒有別的記錄嗎?”

長久的沉默,然後隊正才勉強回答道:“火師會存有一份秘密賬簿,以防意外。不過這份賬簿只有我和火師知道存放在何處。”

難怪他猶豫再三才說。如果客戶知道守捉郎偷偷存他們的資料,一定不會再對他們那麼信任。

張小敬道:“我要看這本賬簿。”

“憑什麼?”隊正不悅。

張小敬一指葛老:“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離開長安城,遠離你們的追殺,可是我偏偏返回來找你們——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這件事太大了,大到我根本顧不上去考慮個人得失。”

葛老點點頭,表示他所言不虛,然後又撇撇嘴,表示對他的選擇不屑一顧。

“對你們也一樣。這件事太大了,已經超乎你們的所謂恩怨和規矩。”張小敬道,“給不給賬簿,隨便你們。只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得爲自己的選擇負責。”

隊正與周圍幾個人低聲商量了一番,開口道:“你可以看到那賬簿,但必須在我們的控制下,而且你只能看我們指定的那一部分。”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隊正叫了兩個人,把張小敬五花大綁起來,帶着朝書肆走去。葛老和其他大部分守捉郎則等在巷口,不得靠近。到了書肆門口,隊正示意張小敬在門口等候,自己進屋。過不多時,他拿着一卷赭皮文卷出來。

這文卷其貌不揚,尺寸又小,不那麼引人注目,確實是密寫賬簿的好地方。

隊正手持文卷,正要解開卷外束着的絲絛,突然感覺頭上風聲響動。他一擡頭,一個黑影猝然從天而降,電光石火之間,文卷已告易手。

與此同時,張小敬大喝一聲,把身上的繩子掙開,朝黑影撲去。原來這繩子本是虛扣,輕輕一拽即開。黑影沒料到這一點,身形往後疾退,卻被書肆的夯土牆給擋住了退路。

黑影急中生智,一手抓住文卷,一腳踢在夯土牆凹凸不平的表面,藉着那一排小坑,居然堪堪避開了張小敬的一撲,眼看就要躍上牆頭。

這時又是幾聲吆喝傳來,三四面漁網從左右高高揚起。那黑影身法再快,也逃不脫這鋪天蓋地的籠罩,先帶着漁網向上一躥,然後又被守捉郎拽回地面,重重摔在地上。

張小敬走到那黑影身前,把文卷從他手裡踢開。文卷一踢即散,裡面的紙面空白一片,隻字未著。

“守捉郎以誠信爲先,又怎麼會偷偷記客戶的小賬?你對他們若有一點信任,也不會中這一個局。”張小敬嘲弄道。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們佈下的一個局。

這個黑影先殺火師,又殺劉十七,他的使命一定是替組織斬斷一切可能的線索。可是這傢伙動作實在太快了,追趕不及,只能等他自投羅網。

所以在葛老的斡旋下,將信將疑的隊正與張小敬合演了一齣戲,算準黑影一定會潛伏在附近,伺機出手。

他們假裝有那麼一卷秘密賬簿,裡面暗藏委託人的線索。這樣一來,逼得黑影必須在張小敬得到之前,出手搶走。以他的狡黠,也沒料到原本是仇敵的守捉郎和張小敬,居然會聯手準備了一個大大的陷阱等着他到來。

四周有燈籠亮起,照亮了這個黑影。這人臉上還是那副老人模樣,一身貼身麻衣遮不住勻稱健壯的身材。他趴在漁網裡,如同一條上岸很久的魚,一動不動。

隊正走過來,手持鐵錘,雙目放着銳利的光芒:“這就是那個殺了火師的殺手?”

“不錯。”

隊正伸腿踢了一腳,黑影全無反應。他又加重腳勁,連連踢踹。張小敬淡淡道:“別打死,我還有話要問他。”隊正把大錘高高舉起:“問話,只要留一張嘴就夠了吧?”然後朝黑影的膝蓋重重敲去。不料黑影在漁網裡突然一聳,整個身子平移了一點距離,及時躲過了這一擊。

“垂死掙扎。”隊正冷笑着,把錘子又轉了轉,準備發起第二擊。

可就在這時,巷子口外的守捉郎慌忙跑進來,大聲嚷着說有大批武侯集結過來。

“嗯?他們怎麼會來?誰報的官?”隊正皺起眉頭,看向葛老,葛老攤開手,表示自己是無辜的。張小敬的視線掃向漁網,他知道是誰幹的了。

這個殺手,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殺手,他會利用一切環境爲己所用。張小敬剛抵達書肆,這傢伙就通過一連串巧妙的手段,讓守捉郎跟張小敬產生誤會,他趁亂逃脫。

這次他又故伎重演,提前報官說張小敬藏身書肆,再行出手。這樣無論他得手與否,蜂擁而至的武侯都可以把局勢攪亂。

謀而後定的,可不只是張小敬。

隊正悻悻收起錘子,吩咐左右把漁網收緊:“這個人,我們必須帶走。”張小敬沉下臉來:“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我問到想要的東西,你們隨便處理。”

隊正一指巷子口:“你先把外面的事情解決吧,守捉郎可不會爲一個通緝犯提供庇護。”張小敬譏笑道:“什麼恩必報、債必償,原來只能聽後半段。”隊正面色略一尷尬,可最終只是擺了擺手:“你若能逃脫追捕,再來找我們不遲。”

守捉郎的仇人,必須得由守捉郎來處理,這事關臉面。但他們並不想去招惹官府。

他怕張小敬又來糾纏,把身子強行擋在他前面,催促手下把刺客抓走。張小敬一見急道:“先把雙腿敲斷!”

可是他說得太晚了,幾個守捉郎已經掀開了漁網,俯身去按黑影的四肢。按他們的想法,四個人一人對付一條肢體,可謂萬無一失。可就在漁網被掀開的一瞬間,黑影的袖口猛然抖出一股綠油油的汁液來。

四個人猝不及防被汁液噴到身上,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動作爲之一滯。黑影趁這個機會原地跳起,一邊向牆頭躍去,一邊繼續向四周拋灑綠液。

張小敬反應很快,伸手去拽他褲管,那綠液沾在皮膚上,一陣火辣辣的疼。黑影被這一拽,身形稍頓,隊正揮舞着大錘已經砸過來。這黑影不閃不躲,把左臂迎上去。那大錘砸在胳膊上,登時咔嚓一聲臂骨折斷,可黑影用這一條胳膊的代價,爭取來了一個機會,左手猛彈幾下,綠液一下飛入隊正的眼睛裡。

隊正痛苦地狂吼一聲,把大錘丟掉,拼命揉搓眼睛。黑影利用這一瞬間的空隙拔地而起,重新躍上牆頭。

這一連串變化說着長,其實只在瞬息之間。黑影着實狠辣,爲了爭取一個先機,竟連胳膊也舍掉一條。他一跳上牆,回頭看向張小敬,一個如風吹過瓦礫的沙啞聲音傳來:“張小敬,我魚腸一定會取你性命。”

說完他一晃身子,消失在夜色裡。

張小敬沒去管躺在地上打滾的隊正,他把沾在袖子上的綠液放到鼻前聞了聞,分辨出這是綠礬油,乃是道門煉丹的材料。這東西有虎性,觸及紙、木、肌膚,皆能速蝕。不少刺客會在袖口藏着一個袖囊,裡面灌有綠礬油,危急時可以有奇效。

“這個自稱魚腸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張小敬暗暗心驚,臉上的憂色濃郁到無以復加。

他已經竭盡所能,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下拼命抓到一線希望,可到頭來,還是讓魚腸逃掉了。魚腸不會再上當,最後一條線索,就此斷絕。

希望一斷絕,無窮的壓力便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以張小敬的堅毅心性,終於也心力交瘁。他開始懷疑,大概天意如此,就像是去年那一場廝殺似的,竭盡所能又如何,孤軍奮戰終究逆轉不了大局,亦不能救回戰友性命。一個人,到底沒辦法對抗一個組織。

何況現在的他,是被大唐朝廷和闕勒霍多兩個龐然大物前後夾擊。

所有的努力,從付出時起就已然是無用之功。葛老之言,如同心魔一樣在意識裡一遍遍地循環着——你顧念大唐,大唐顧念你嗎?

張小敬勉強睜開獨眼,眼前的視線已開始模糊。武侯們急匆匆地衝入小巷,揮舞着鎖鏈和鐵尺,正要對他來個甕中捉鱉。守捉郎們攙扶着受傷隊正,全數退開,葛老也已悄然離開。他們都絕不會出手相救。

真真正正的絕境,內外都是絕境。

“汝能啊,對不起,我沒辦法遵守不退的承諾了。”張小敬頹唐地垂下肩膀,背靠土牆,一瞬間衰老了許多。

突然,他的耳朵一動,急忙擡起頭來,黑影又一次從旁邊不遠處的屋檐直撲下來,衝着這邊飛來。張小敬沒想到這傢伙去而復返,習慣性地回肘一頂。不料那黑影根本沒防住,被一肘砸中鼻子,哎呀一聲躺倒在地。

張小敬一聽聲音不對,定睛一看,卻是失蹤已久的伊斯。這傢伙自從在朱雀大街走散以後,就再沒出現過,張小敬本以爲他被甩掉了,想不到居然在這裡出現。那對波斯貓似的雙眼,滿盈着酸鼻的淚水。

“你怎麼……”

“莫多言,跟上我的腳步!”伊斯顧不得多解釋,轉身又朝牆上爬去。

張小敬發現,牆上檐下那些凹坑、椽子頭、瓦邊、裂隙,看似雜亂無章,可在伊斯腳下,卻如同一條隱形的樓梯。只要按照特定順序和節奏,很輕鬆就能登上去。他如法炮製,果然沒費多大力氣就攀上牆頭。

伊斯帶着張小敬一會兒越樑,一會兒翻檐,在諸多房屋之間施展着巧妙步伐,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一會兒工夫,他們就遠遠地甩開那些追兵,跳進一個無人的僻靜院子裡。

還沒等張小敬發問,伊斯就哇啦哇啦自顧說了起來。

原來他在朱雀大街上並不是走散,而是起了爭勝之心,想先張小敬一步立功。於是伊斯施展跑窟之術,先翻進平康里。不料他身手雖好,卻不辨方向,稀裡糊塗,竟誤入一家青樓,耽誤了好些時間。等到他擺脫糾纏,回到大街上時,正好目睹了魚腸襲擊關押劉十七的馬車。

伊斯大驚失色,連忙悄悄綴了上去。他依靠跑窟的技巧,竟一直沒有跟丟,也沒被發現,就這麼隨着魚腸來到了小巷盡頭的書肆。

接下來的連番起伏變化,讓伊斯一下反應不過來。他看到魚腸逃跑,本想去追,可又見到張小敬眼看要被武侯抓走,兩邊必須選一邊,最終伊斯一咬牙,還是選擇了先救張小敬。

“憾甚!憾甚!”伊斯遺憾地抓抓頭。

張小敬沒有廢話,直接問道:“你跟了他那麼久,他身份有露出過什麼線索嗎?——

說人話!”

“呃……這傢伙肯定是西域人,至少在西域待過一陣,那一身跑窟的功夫,和在下的實力在伯仲之間。”伊斯很謙虛地表示。

“那他的行蹤呢?是否有藏身處?”

“沒有,他一直在平康坊的房頂上轉悠,靈巧如貓。不過在下窺得……”伊斯從懷裡掏啊掏啊,掏出一個小玩意。

這是半枚竹片,有指甲蓋那麼大,狀如八角。

伊斯說,魚腸爲了方便騰躍,腳上穿了一雙特製的魚骨鞋,鞋底有許多棱,狀如魚骨。這半枚竹片,恰好嵌在棱線之間。伊斯眼睛尖,在追蹤途中發現魚腸在一處屋頂起跳時,鞋底掉下一塊東西,便隨手撿起來了。

“早跟您說過,長安城裡,可沒有能瞞住我眼睛的。”

張小敬拿起這竹片仔細審視,沒看出所以然。虧他的內心剛纔還燃起了一線希望,原來又是個虛像。他搖搖頭,對伊斯頹然道:“謝謝你,不過我們已經沒辦法阻止闕勒霍多了,你還是儘快回寺裡,通知僧衆儘快出城避難吧。”

伊斯大驚:“這不是有線索了嗎?”

“一片隨處可見的竹子,又能說明什麼?”張小敬意興闌珊地回答。

伊斯把臉湊近,不太高興:“隨處可見?你是在懷疑我的眼力嗎?隨處可見的竹片,我會特意撿起來嗎?你看,這個八角形,應該是被精心切削過,中間還有一截凹槽呢。這在長安可不是隨處可見……”

聽着伊斯的話,張小敬原本頹喪的神情,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活力。

他說得沒錯,這個竹片的切削方式,太少見了——不是說削不出,而是不經濟。它的刀功太細緻,沒人會在一個不值錢的小竹片上花這麼大功夫,除非,它屬於更大的一片部件。

張小敬的眼神漸漸嚴肅起來,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昌明坊爆炸之後,靖安司那邊在現場蒐集了大量碎片,帶回去研究。他曾經仔細看過一遍,找回了曹破延的項鍊。現在回憶起來,碎片中似乎還有不少碎竹頭,徐賓還曾抱怨說扎手。

可那時他只是草草一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不知那些碎竹頭,和手裡這個竹片有無關係。張小敬心想,如果他想搞清楚,必須得回靖安司才成——可是,那些證據應該已經付之一炬了吧?

想到這裡,他又是一陣失望的疲憊。這時伊斯忽然握住張小敬的手,把胸前的十字架塞到他手裡,急切道:“張都尉,道心唯堅,放棄尚早。你看,我都沒灰心呢。”

那一雙寶石般的雙眼,似乎有着一種天真的力量。張小敬忍不住笑了一下,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這件事本與你無關,幹嗎這麼上心?”

伊斯正色道:“波斯寺能否正名爲景,全操之於都尉之手,在下自然得全力以赴。”

張小敬苦笑道:“我如今自保都難,只怕你要失望了。”伊斯卻道:“我教講究禱以恆切,盼以喜樂,苦以堅忍,必有所得。張都尉你與別人氣質迥異,能酬注於一道,是要成大事的,必是我教的貴人。”

張小敬奇道:“若說爲了財帛名利,也還罷了。一個名字而已,真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

“是的。名不正則言不順。”伊斯答得極認真,彷彿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見張小敬還不是很信服,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都尉可知道,我這一雙美目,是什麼來歷?”

“波斯?”

“唯有正統波斯王室,纔有這等剔透的琉璃碧眼。”伊斯口氣頗爲自豪,旋即又嘆了口氣,“可惜太宗、高宗之時,大食逼迫,波斯竟致覆國。先王卑路斯舉族遷徙,投奔大唐,官拜右威衛將軍,王族子嗣散居在西域諸城。我一生下來,便是亡國之民,備受歧見,若非遇見我主,只怕屍骸早湮沒在沙漠之中。”

張小敬“嗯”了一聲,難怪他有時自稱波斯王子,還以爲是戲謔,沒想到是真的。

伊斯忽然擡起頭來,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我的身世,已見證了世事無常,興滅輪替。什麼權勢財富,都不能長久,唯有侍神方是永恆之道。爲其正名,正是我一生的寄託,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張小敬發現根本沒法拒絕,只得無奈道:

“好吧,好吧。我就設法回靖安司一趟,看看這竹片到底怎麼回事——死馬當活馬醫。”

他的話音剛落,四邊遠近的望樓,同時開始閃爍,持續不斷。張小敬眉頭一皺,擡眼看去,發現這是最緊急的通信狀況,會反覆傳播同一內文,直到下一個命令進入。他很快解讀出了這條內文,它來自大望樓,只有四個字在不斷重複: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不要回來。”

(本章完)

第十五章 子正第十二章 亥初第一章 巳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四章 子初第五章 未正第五章 未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七章 醜正第三章 午正後記一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十九章 寅正第八章 酉初第三章 午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四章 子初第三章 午正第五章 未正第一章 巳正第七章 申正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四章 未初第十八章 寅初第三章 午正第六章 申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十五章 子正長安地圖第二十章 卯初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四章 子初第五章 未正第十六章 醜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四章 子初第二十章 卯初第二十一章 卯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章 戌初第十六章 醜初第七章 申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十章 戌初第十六章 醜初第一章 巳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一章 巳正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九章 酉正第十五章 子正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十一章 卯正第二十一章 卯正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一章 巳正第七章 申正第三章 午正第十五章 子正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十一章 卯正第六章 申初第九章 酉正後記一第四章 未初第十二章 亥初第一章 巳正第四章 未初第十七章 醜正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四章 未初第二章 午初第九章 酉正第十三章 亥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二章 亥初第十八章 寅初第三章 午正第七章 申正第十三章 亥正第六章 申初第十一章 戌正第二十四章 巳初第十六章 醜初第十三章 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