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繪浮生9

110.繪浮生(9)

(9)

似好奇似懷疑似打量的目光如火一般,姬箐覺得自己的袖子快要被燒出洞來。

後背粘糊一片,冰涼的觸感令她很不舒服,大腦的短暫空白讓她說不出一句話,目光求助地投向阿敘,對方的墨瞳平靜如水,浮着淡淡好奇看着她。

她怎麼忘了,自己的身份對誰都沒講過,即便阿敘看懂她的意思,比起出手幫她,第一反應絕對是疑惑她爲什麼要求助。

一顆心如同被綁着石頭的繩子捆住,很快就掉入萬丈深淵中窠。

見她遲遲不開口,方簡良的笑容不減,反而加深。

方疏看見這個熟悉的讓他腿軟的笑容,不顧自己現在還是個“罪人”,挺直背脊,一臉沉靜道:“爹,姬箐過敏,不宜露面。燔”

此話一出,大半的目光都收了回來。

姬箐擡高闊袖,遮住整張臉,視線落在錦絲盤繡的花紋上,鼻一酸,眼中水汽氤氳。

阿敘摸着杯身,指尖的涼度漸漸被茶溫熱,嘴角盡帶玩味。

這兩人……

沅之淮豈會漏過她的一神一色,見此,輕輕一笑,接上方疏的話:“小妹面容不雅,不能視人,還請兩位見諒。”

方簡良狠狠睨了方疏一眼,爾後面色不改的看向沅之淮,笑道:“這位姑娘竟是家妹?”嗓音略沉,語氣也不似先前那般友善。

“是了。”沅之淮就當聽不出他的話外音。

方簡良與邱氏對視,在空中交接對方心思後,又恢復如常,道:“怪不得面熟,原來是沅公子的妹妹。”說罷,眼神再次落在姬箐身上,不動聲色地打量。

阿敘咳了一聲,起身淡笑道:“既然貴公子已經安全送至府上,我們也不便多擾。”微微福身,“方老爺,夫人,就此別過。”

沅之淮和姬箐同時起身。

邱氏想挽留,方簡良立刻遞了個眼色,剛擡起的身子又落了回去,邱氏垂首不語。

方簡良道:“幾位慢走。”

方疏張了張口,想說的話被方簡良瞪了回去,不舒服得哽在喉間。

目送幾人離去,方簡良冷哼,看都沒看方疏一眼,甩袖負手,丟下一句:“帶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孝子來祠堂!”

邱氏扶起跪得腿痠的方疏,擡眸看了眼方簡良的背影,眼底浮現一絲冷意。

客棧

姬箐如坐鍼氈,阿敘捧着杯茶靜靜看她,沅之淮推開窗,天色微暗。

“你不用緊張,我們不會過問一句。”

姬箐嬌軀一僵,垂下頭,留下一排長且捲翹的睫毛。

半晌,安靜的屋子裡響起她遲疑的聲音。

“我……其實我本名不叫姬箐……我的家也不在長夷,父母也不是莊稼人……”她顫着眸子看了眼阿敘的神情,“我是蘇家的女兒,名寅清,是……”

她抿了抿脣,雙手交握,像是做了重大的決定,頭一橫,禁閉雙眼道:“與方疏有婚約的就是我!”

茶杯放下時發出清脆的聲音,阿敘托腮,雙眸脣角皆是帶笑:“哦?你說你就是方疏的未婚妻?拿什麼證明?”

蘇寅清(即姬箐)怔住,阿敘的問話讓她不知該作何反應。一般人聽見她這麼說不應該會很激動詫異嗎,爲何這些神情在她臉上一點也沒有存在?

下意識看向窗邊,雙手交叉悠然而立的沅之淮,發現他也是一臉淡定的看着自己,見自己看他,還淺淺笑了笑。

一種不知名的感覺在她心頭閃過,她垂首,漾起笑容,她怎麼忘了,他們根本就不是“一般人”。

收斂思緒,蘇寅清調整情緒,坐直了身子,目光放遠,回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這場婚事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從我孃親口裡知道了……”

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她娘袁氏將她抱在懷裡,點着她的鼻間柔聲地說:“清兒知道嗎,你有一個小相公喲。”

她睜大了雙眼,奶聲奶氣地問袁氏:“孃親,小相公是什麼?”

袁氏摸着她的小手,臉上的柔光像極了她最愛的燭火,同樣都是暖暖的,連聲音也是:“小相公就是一個能珍惜清兒一生一世的人。”

“像爹爹和孃親一樣嗎?”

“當然了。”

她立刻亮了眼睛:“那清兒的小相公現在哪裡?清兒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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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好笑地捏捏她的肉臉,打趣道:“這麼早就要跟着小相公不要親孃啦,清兒壞壞。”

聞言她趕緊圈住袁氏的細腰,努嘴道:“清兒不會的,清兒最愛孃親了,孃親不要生氣。”

“我的傻清兒,孃親怎麼可能會生你的氣。”袁氏順着她的背,低聲道,“清兒不是要見小相公嗎?他就在前面的久南街那,在一座叫‘方府’的漂亮房子裡,和清兒一樣在學習琴棋書畫。等清兒長大了,自然就能見到他了。”

小小的她對這麼大段話還不能很快的消

化,不過最後一句話她卻聽得清清楚楚。

等她長大了,就能見到自己地小相公了。

喜悅填滿心間,她仰頭看着孃親好看的臉,軟軟道:“孃親,小相公叫什麼名字?”

“他叫方疏。”

方疏。

方疏……

她的相公喚作方疏。

小腦袋一點,她記住了。

“……再後來,我長大了些,孃親允我自己出去買琴,這也是我和方疏的第一次見面——”

不過彼時,他們並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

上好的桐木琴稀有精貴,所以當時的冀湘只有這麼一把桐木琴,獨一無二。

當她的手碰上那把琴的時候,另一隻手也放在了琴上,手指纖長細白,骨節分明,比她的手都還好看。

“老闆,這琴出價多少,我要了!”嫩嫩的聲音,未脫稚氣的俊臉,以及那雙特殊卻異常美麗的淺色眸子,就那樣不經意闖進她的心裡。

她本想對他說這琴是她先看上的,結果在對上少年眼中的熱烈時,她默默收回了手,站在一旁。

付錢時,她注意到他的掌心有顆黑痣。

臨走前,少年好奇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愣了,旋即露出一抹笑來,少年的表情突然一變,輕輕嘁了一聲,身後緊跟的家僕擋住了他離去時的背影。

她不明白少年在看見她時會是這種反應,心裡突然就像堵了一塊石頭,憋憋的。

她重新選了張琴,付錢時小聲詢問老闆:“剛纔買桐木琴的是哪裡公子?”

老闆笑道:“那個啊,是方家的公子,嗜琴如命,冀湘出了名的音癡。看小姐也是喜樂之人,竟然不識得他?”

“我很少關心這些。”奶媽管她很嚴,她沒機會知道這些消息。

老闆瞭然,越是富家的小姐家教就越嚴厲,再看向她的時候就多了份討好:“小姐不知,這方家公子年紀不大,卻是早就扔下一句‘今生只娶琴藝高超的女子爲妻’這種話,他家本就不錯,是冀湘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你剛纔也親眼看見了,長相也是不凡,所以現在冀湘好多未出閣的姑娘都在苦練琴技,爭取以後能夠嫁給他爲妻。”說着咂咂嘴,嘆了口氣,“不過估計都沒戲了,誰不知道,現在琴技最好的莫過於仙樂坊的爾柔姑娘了,那琴聲——小姐你是沒聽過,簡直是天宮妙音,讓人恍若身臨其境。”

“這琴我不要了!”她突然沉下臉,收回臺上的錢,深深看了老闆一眼,“飯可以亂吃話卻不可以亂說。他已經有未婚妻了!”

是了,他已經有未婚妻了,就是她,蘇家的小姐,蘇寅清。

頭一回,她領會到了什麼叫做嫉妒,什麼叫做吃醋。

就因爲琴坊老闆說的話,自那日回來後,她練琴的熱情便高了十倍,若說以前她還因琴絃傷手而不想練琴,那麼現在,即便滿手傷痕,皮破血出,她也不會叫痛一聲。

因爲她要超過爾柔,成爲琴技最好的人,然後嫁給方疏。

那個她第一眼,就已經把心送出去的少年。

轉眼,她已經十四歲了,再過一年便可及笈,這就意味着,她可以嫁人了。

那一年,冀湘舉辦琴藝大賽,她參加了,並毫無懸念地摘得桂冠。

可惜,他並沒有來。

後來有人說,他去了仙樂坊找爾柔。

而那一次比賽,爾柔確實沒有參加。

滿心歡喜頃刻變成不甘和傷心。

她砸了琴,碎片傷到了手,她就那樣抱着膝蓋坐在冰冷的地上,鮮血順着指尖低落在白色的繡鞋上,染紅了銀色的暗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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