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可是姜彌清楚,我也清楚,尹氏是冤枉的,懷淑亦是冤枉的,若天理尚存,不至於善惡顛倒,那今天,當皇帝處於彌留之際,在太極殿裡輾轉奔波,準備着接位的那個人應該是懷淑,而不是我眼前這位監國多年已將大周江山握住在手裡的太子殿下。

地上浮雕的如意祥雲紋飾一寸一寸地被甩在身後,我突然從心底察覺出了深深的恐懼,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至尊的寶座,萬里的江山,落在蕭衍眼中真的會是浮雲嗎?

他停下了腳步,太子冕服上以金線刺繡出的八爪龍鱗在黑色絲錦上流光生輝。他似是察覺出了我的異樣,眉宇細微地蹙了一下,“我若是皇帝,你便是皇后,我們本就是拴在一起得,若有人擋了我的路,你會高興麼?”

低沉的言語中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戾氣。他還是不喜歡我提起懷淑,哪怕是他先將話拐到懷淑身上的。

我去握他的手,輪廓硬朗的手掌心裡有一點點寒涼的汗漬,他的手僵硬着任由我握着,五根手指直愣愣地豎向地面,過了好長一會兒,他才慢慢將手指蜷曲起來反握住我的手。

“對不起,孝鈺。我方纔說的話有些過了,不要往心裡去。”他微低了頭,平靜的面龐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卻越攥越近,微微顫抖着。

我立即搖頭,低聲囁嚅着說:“是我先說了不妥當的話,衍……”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我永遠都是你的妻子,一定與你榮辱與共。”

他低頭看我,雖然無甚表情,但我覺得那僵硬的近乎冷厲的輪廓迅速變得柔和了。他拉着我快步走出了暗寐的長廊,以只有我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說:“其實,我有一些害怕……不是怕我的兄弟們,而是怕我自己,看着父皇現在的樣子,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明天。”

我知道他的意思,堅定地說:“你與他截然不同,是陛下自己先將親情斬斷了。”

內寢與外殿宛如冰火兩重山,外殿猶如煮沸了的粥熱氣騰騰,人人各懷鬼胎奔走忙碌。而內寢隔着一道長廊將所有喧囂盡數摒退在外,安靜的只能聽見皇帝的咳嗽聲。

高照齡從內殿迎了出來,朝我和蕭衍略拂了拂身,躬身相讓:“太子妃娘娘,請把。”

蕭衍緊攥着我的手,我們的長袖緞紗絞纏在一起,連帶着他跟我往前走了數步。高照齡略微佝僂,老邁的身姿緊擋在蕭衍面前,以恭敬而不容辯駁的語氣說:“陛下只召太子妃,殿下請留步。”

我將手從蕭衍的手心裡抽出來,看了他一眼,脣角微微抿了抿示意他放心。高照齡引着我往內殿去,一路裙紗浮擺,我幾次回身往後看,見蕭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着我。

內殿無人,高照齡只停在了殿門口,好像一尊守門將威勢赫赫地站立着。

殿內瀰漫着清苦的藥味兒,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腐敗沉朽的氣息。竹青的幔帳翩飛,龍榻上躺着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以手撫着胸口不住地咳嗽,連帶着瘦削的身體劇烈顫抖。

他勉強止住了咳嗽,朝我招了招手,“孝鈺……”

我走到龍榻前替他拍了拍後背,卻覺得手碰觸到的地方全是硌手的骨頭,似乎連最後一縷血肉都被這病魔榨乾淨了。我突然生出了一絲憐憫,這位至尊的帝王謀算了一世,手上沾了無數親人的血,最懼怕的便是皇權旁落、外戚干政,可臨了,內宮依然掌握在了外戚的手裡,他,卻沒有時日再去算計些什麼了。

皇帝咳嗽得輕了些,從軟枕旁拿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鋼鐵盒子塞到了我的手裡。那方盒子似是以精鋼鍛造而成,周身流轉着渾朔沉厚的光澤,以一把桑葉形的鎖鎖着,不知裡面盛放着什麼。

“朕已沒有時間了,把它交給你父親,讓他……找到懷淑……”

我握着方盒的手微顫了顫,皇帝艱難地用胳膊肘支着自己的身體,孱弱衰敗的面容上露出微妙而幽深的神情,他看着我,渾濁的眼中陡然掠過一抹晶亮的光澤,“你們都瞞着朕,其實曄兒說的纔是實話,懷淑還活着,對不對?”

他口中的曄兒便是康王蕭曄。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卻覺得他已瀕臨死亡,有些於心不忍,慢慢道:“可孝鈺也一直不曾見過懷淑……”

皇帝搖了搖頭:“他一定會回來找你。除了他已死去的親人,這普天下活着的都是背棄了他,傷害了他的人,唯有你,孝鈺,是他最後的念想了,只要他還活着,一定會回來找你,至少要看看,你過得好不好……朕瞭解自己的兒子。”

他說他了解自己的兒子。我一時有些覺得荒謬至極,聲音嘶啞而顫抖:“您瞭解自己的兒子?那當初你爲何不救他?若你能善待他半分,能護着他半分,懷淑何至於此,有家不能歸,在外漂泊流離了多年,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我越說越憤慨,幾乎壓抑不住心頭涌動的恨意:“你要死了,又惦記起骨肉親情來了,你這麼撒手一走倒是一了百了,留下這麼些爛攤子,活着的人怎麼辦?懷淑怎麼辦?”

皇帝陡然遽烈咳嗽了起來,像是被我氣着了,又像是被戳中了傷心事,支離孱弱的面容上泛着灰煞的白氣,趴伏在牀榻上幾乎要背過氣去。

我想這大約是大不敬了,但皇帝好似也並沒有生氣,兀自咳嗽了一陣,將那股沉重的病氣勉強壓住,強撐着坐起身來,看了看我手中的方盒,神色凝重地繼續說着,彷彿相比起懷淑,這個盒子纔是頂重要的東西。

“這裡面有朕親筆所書的遺詔,讓你父親設法把它交給懷淑。孝鈺……”皇帝扣住我的手,聲音棉弱無力卻暗夾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朕相信你能做到,你是鳳尾星命,是天註定的大周皇后……”扣住我手背上的手陡然用力,將那方冰涼的鐵盒牢牢嵌在我的掌心裡。

我被他這一說一時沒了氣性,看着盒子上的鎖,銀亮的鎖貯緊緊扣在一起,嚴絲合縫,不留一點空隙。皇帝似是不放心,眉宇緊皺:“你得將它護好了,不能被姜彌發現……衍兒,也不能讓他知道。”

想起方纔內侍拿着聖旨去向姜彌告密,原來皇帝自個也清楚得很,此刻他時日無多,大勢將去,這內宮上下早已掌控在姜彌手中,往來聖旨也都得經他的手,過他的目。

可,應早預料到會有這一日,爲何不早做安排,爲何要等到今日纔有所行動。爲何又要選上我,難不成這也是皇帝早就計算好了的一部分。我疑惑地看他,皇帝似是完成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情,長舒了一口氣,他虛沓沓地倚靠在軟枕上,瘦削落拓如寒江枯葉的身體好像在一瞬間放鬆了吧,他的面上竟露出一抹笑。

“陛下……”我有些擔心這是否是迴光返照,躊躇着要不要叫人進來。

他卻沉穩地開口,那抹神情竟跟蕭衍往日裡穩坐議事殿,揮斥方遒,佈局籌謀時像極了,“孝鈺,你不要怕,拿着它,關鍵時候會有人出來幫你。記住”,他定定地看着我,極鄭重地囑咐我:“一定要找到懷淑。”

這是他數次提到懷淑了。我將方盒拿起來,銀熠渾亮的光澤落入眼中,在暗沉的內殿裡竟顯得有些刺目,這裡面的遺詔寫的會是什麼呢?皇帝老成深算,他故意將遺詔鎖起來就是不想讓我看罷,難道這裡面的東西對蕭衍不利?我一時像觸到了關鍵癥結般瞭然深透,散亂的目光漸漸沉了下來。

這宛如末日亂作一團的深宮裡確然沒有比我更適合託付遺詔的人了,蕭衍是新帝,他會護着我,姜彌和皇后暫且不敢動我,而皇帝,屢屢將懷淑提起,無非是想用他來束住我,乖乖替自己效力。

我若是聽了他的話,將遺詔帶了出去交給父親,那之後呢?在皇帝即將駕崩,新帝即將登位的這個夜晚,他瞞過衆人要傳一份這樣的遺詔出去,其用意那不是不言而喻嗎?他要提防的不止是姜彌,還有蕭衍。

握着鐵盒的手指慢慢緊箍,鐵質棱角深深嵌入指間,手指上傳來一陣壓迫着的疼痛。我心裡蕩過幾絲尖銳的笑,憑什麼,他憑什麼覺得可以利用我來對付蕭衍,憑什麼覺得我可以甘心情願地當一把尖刃隨時準備着刺向自己的夫君。

“陛下,您若信得過兒臣,就讓兒臣看一看這遺詔上到底寫的什麼。”他現下對我有所求,應當不會拒絕罷。

皇帝側目看着我,脣角微挑起,是戲謔的神情,“朕如今深爲憂慮的便是外戚干政,姜彌活着一天,我大周江山就絕不會安穩。而衍兒,他能處置姜彌嗎?他能殺了這個一手扶持他登位,對他恩重如山的舅舅嗎?若沒有朕的這份遺詔,憑你父親,憑朝中那幾個清正的孤老遺臣,讓他們拿什麼去跟姜彌鬥?”

那麼這份遺詔是用來對付姜彌的。我狐疑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那方鐵盒,若是這樣,爲何不讓我看。

殿門處傳來高照齡尖細的聲音:“陛下,安陽公主和端綦公主到了……”

我下意識地將鐵盒收攏進袖中,平整了衣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拿出了往常矜貴而雍容的做派,“孝鈺,你且下去吧,記着朕對你的囑託,這事關大周江山。”

我朝他行跪拜之禮,那方鐵盒在我的袖中墜下,在綢錦中勾勒出方正的輪廓。

---我甫一走到殿門,便見到了母親和端綦姨母,二人一身清淡衣飾,髮髻妝容都顯得潦草,像是匆匆忙忙趕入宮中一樣。

母親看了我一眼,隨着高照齡進殿的腳步略微停頓,我僵立在側,想跟她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端綦姨母悄悄拽了拽母親,向她使了個眼神,母親忙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跟着高照齡快步進了內殿。

迴廊前已是空蕩蕩的,蕭衍也不見了蹤影,這時他大約很忙碌罷。我隔着臂袖悄悄摸了摸了那方盒子,心中止不住的愁緒涌動。皇帝他對我說的是實話嗎?遺詔的作用僅僅在於要對付姜彌?我咬了咬牙,怕什麼,遺詔現在在我的手裡,我先設法看看裡面寫的什麼再決定要不要聽皇帝的話,把它交給父親。

畢竟,對付姜彌也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本尊躺在裡面都束手無策的事,難不成憑這麼一份遺詔就能翻了天嗎?

殿外大雨滂沱,漆黑濃釅的天幕宛如墨汁潑過,一道道雷閃破空劈下,發出如獸嘶喊的轟鳴聲響。

我慢吞吞地回了偏殿,皇后拿鳳眸勾了我一眼,沒什麼溫度地問:“陛下找你說了什麼?”

姜彌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沒看見我一樣。手邊放了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整個人顯得放鬆而愜意,想來已將所有事安排妥當了。我看了看他,轉而將目光落到皇后身上,極爲認真地說:“陛下問我,懷淑是不是真得還活着,他有沒有來找過我。”

姜彌和皇后一齊看向我,並不相似的臉上竟露出了同樣的探究神色,彷彿帶着鉤,要將人的表皮剖開,細究一下內裡。

我恍然笑了,“我怎麼會知道懷淑是不是還活着,我日日被鎖在宮裡,出來進去都是一大幫人跟着,他有心想來找我怕也是不行吧。”

姜彌依舊一副雲深霧裡的表情,面上的五官像是拿斧鑿刻出來的一樣,凜然流轉着森冷陰厲的神情。

皇后瞥了我一眼,叱道:“這樣的時候提什麼蕭懷淑。”也不知叱的是我,還是內殿裡的那位。

我裝作平心靜氣的樣子,到皇后身邊坐下,將手掩藏在寬大的鞠衣袍袖裡,悄悄地抖了抖,覺得一顆心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樣。

外面陡然起了一陣喧囂紛亂,像是有人在大聲嚷嚷,姜彌皺了皺眉,朝侍奉在側的內侍招了招手,“出去看看,哪個膽子這麼大,敢在這個時候胡亂嚷嚷?”

內侍不一會兒就跑回來了,“是康王殿下,非要見陛下,可陛下這會兒正見着安陽公主和端綦公主呢,殿下非說是內官使壞,故意不讓他見。”

內官哪能使了這樣的壞,多半是指桑罵槐戳弄姜彌和蕭衍呢。姜彌坐得穩如泰山,彷彿一個康王已不值得他起身費什麼神,只點了點內侍,問:“太子呢,怎麼不見他了?”隨意得好像問自己兒子哪瘋去了一樣。

見皇后的臉色暗了幾分,似乎有些不快。

“太子殿下在偏殿見文淵閣的幾位大學士……”內侍極機靈,仔細覷看着姜彌的臉色說話。

姜彌霍然起身,寬大的褚色官袍掃過桌角,彷彿一陣疾烈的風颳過。“走,領着本官看看去,都商討些什麼要事。”說完,也沒管我和皇后還坐在這兒,徑直甩着袖兒走了。

待他走得看不見身影了,我纔敢稍稍舒了口氣,偷眼看了看皇后,她似乎有些頭疼,正拿手指揉着額角,暫顧不上我什麼。

鐵盒在袖裡甸起一絲分量,讓我既膽顫又焦慮。外面康王叫嚷的聲音小了些,傳進來些絮絮低語,彷彿是內侍圍着他在殷殷勸說着什麼。我竟暗中期盼着他使勁兒鬧騰,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我。

“康王兄”。深沉暗啞的聲音落地,像一陣不疾不徐的風將所有碎枝爛葉都掃掉了一樣,周遭陡然安靜了下來,衆人噤聲沒有再敢多言的。我略正了正身體,拿眼梢往外瞟,那是蕭衍的聲音,他的身形筆直硬挺,站在康王面前,暗聲道:“你進去吧,父皇要見你。”

康王挺起了胸膛,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樣子,險些讓人忽略了他身邊還跟着一個齊王。蕭衍將目光投到齊王身上,聲音略微柔和了一些:“晠弟也一同進去吧,父皇也要見你。”

二王在內侍的擁簇下疾步往內殿走。

嬌啼啼的哭聲傳進來,宮女引着芳藹進了殿門,她披了一襲寬大的藏青色斗篷,三千青絲垂在身後,妝發凌亂像是剛從牀榻上起來一樣。像一陣青色的風撲進了蕭衍的懷裡,嚶嚶泣道:“三哥,父皇他怎麼樣了,是不是撐不住了?”

蕭衍輕柔地將她攬在懷裡,拍着她的背做着安撫,柔聲道:“芳藹,別怕,有三哥在,你去偏殿找母后和孝鈺,讓她們給你梳整一下發髻,天快亮了,宗親百官都會跪在太極殿前,你是公主,不要失了儀態。”

我見皇后正緊盯着殿外看,眼中閃過一絲關切與慈愛,但卻未動,仍端莊地安坐在椅子上。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去到了外面,將芳藹從蕭衍的懷中接了過來,半摟着她,低聲說:“芳藹,別在這兒哭了,你三哥還有許多要緊的事要處理,咱們且在偏殿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