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昭陽殿卻是比東宮中殿奢華了許多,穹頂大柱鎏金錯花,絲蘿幔帳上縷着複雜的紋飾,鳳座上雕鏤着的鳳凰眼睛嵌了兩顆碗大的夜明珠。我將頭上金冠步搖係數摘下,扔到了牀榻上,撥弄着榻前的水晶珠簾,明翊的光在自己手裡散下。

陡然刮過一陣風,凍得我稍微瑟縮了一下,一種幽妙的感覺迎面襲來。我掀過幔帳走到寢殿中央,那裡放了一枚矮凳,凳上方是精描細畫的橫樑。這是尹舅母懸樑的地方,眼前一朦朧,幾乎就能看見一條白綾垂下,像蛇信子一樣晃晃蕩蕩。

我腳下一軟,被裙襬絆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幸而我穿了九件衣裳,身上試不出痛癢。耳側響起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連帶着幽幽淡淡的香襲來,我想起了尹皇后那如畫的眉眼,還有身上瑩淡的香氣,不由得心下大駭,忙撥弄過拖沓繁雜的裙紗爬起來往裡跑。跑到一半,被人攔腰拖進了懷裡,清清涼涼的聲音落下來,“才當上皇后,見了朕就跑。”

我大鬆了口氣,撫順着胸口,心有餘悸地偷眼瞥了瞥後面的橫樑,空空蕩蕩的,並沒什麼白綾。

“衍”,我的聲調都變了:“這昭陽殿有鬼。”

蕭衍將我鬆開,劈頭蓋臉地落下四個字:“胡說八道。”

我扯着他的衣袖,只覺得愈加陰氣森森,牙齒磕碰到了一起,連話都說不大利落了:“真……真得有鬼,太……太詭異了,老有股邪風……”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面色清冷如初,視線幽轉了一圈:“你要是覺得有鬼,就召清泉寺的和尚進宮來念兩天經,再不行,讓西嶽觀的道士來施施法。”他說得輕描淡寫,還有一絲調侃嘲笑的意味在裡面,明顯不信。

我倒真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最好能給我畫幾道符咒貼在窗上。不,不對,若是尹舅母冤魂不散,貼窗上有什麼用,她一定還在這殿裡。逝者清明,她一定知道是我爹害了她,害了尹家,非的找我索命不可。

看了看蕭衍,後退了一步,斬釘截鐵地說:“我不住昭陽殿。”

蕭衍幾乎要把白眼翻到屋頂上了,“那你想住哪兒?永巷?冷宮?”他朝我探頭,以幽秘詭異的語氣輕聲說:“聽說那地方晚上還有鬼魂唱歌呢。”

我打了個冷顫,膽怯地環顧了一圈華麗的殿宇,“我……我要請幾道符咒貼……貼在這裡面。”

“你什麼都不準幹!”蕭衍冷聲訓斥:“你纔剛住進昭陽殿,就整這麼些幺蛾子,傳出去了讓外官怎麼議論你。”

他說的確實有理。我被嚇掉了魂,腦子竟也成了漿糊。性命固然重要,可臉面也很重要,我吞嚥了一口唾沫,心想,姜皇后在這兒住了六年都沒事,尹舅母大約不會那麼兇殘偏要來索我的命吧。可……話說回來,她生前卻也並沒有待姜皇后多親厚啊,可她對我卻是那麼好,像是自己的親女兒一樣……她若有靈,知道我爹出賣陷害了尹氏,知道我背棄了懷淑當了他弟弟的皇后,知道我明明有那麼一方小鐵盒卻遲遲不肯拿出來……我要是她,絕對要扭斷我的脖子才解氣。

或許是我的神情太過誇張怪異,蕭衍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不耐煩,他拽着我的胳膊,將我摁在牀榻上,居高臨下地看我:“孝鈺,你怎麼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怕成這個樣兒,可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尹皇后的事兒?”

我顫抖了一下,看着他隱隱有些動怒的神情,突然閃過一絲洞明,仰望着他,說:“衍,你那麼聰明,難道就沒有懷疑過嗎?我一提懷淑,一提尹氏你就生氣,像是觸了逆鱗一樣,難道你心裡也埋着那麼一根刺?覺得尹氏有可能是冤枉的?”

他冷冷地說:“你怎麼突然要當聖人了?是知道蕭懷淑回來了,才這麼迫不及待?是想幹什麼?讓我替尹家翻案?你不至於這麼天真吧。”

我恨恨地將他推開,心頭梗了千言萬語,卻總也說不出來。蕭衍,蕭衍,你權迷心竅了是不是,連是非都不想分了。我不想與他吵,指了指殿門的方向,“走,你給我走。”

他垂眸看我,臉上寒意凜冽幾乎要結出冰渣,他的手垂在身側纂成了拳,微微顫抖着,過兒一陣兒,他陡然將手鬆開,竟衝我笑了笑。

“孝鈺,你可知道當了皇帝與過去有什麼不同嗎?”

我懶得看他,知道絕沒有什麼好話。果然,他彎身坐在我身側,摟着我的腰,欺身上前在我耳邊吹氣:“皇帝是可以選秀的,三年一選或是一年一選,你要是再惹我生氣,我就選幾個貴妃美人兒進來,哦不,選幾十個貴妃美人兒進來,到時候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關進冷宮裡,讓永巷的鬼魂天天給你唱歌聽。”

我僵坐着沒動,手在枕蓆邊摸索了一陣兒,摸到一支冰硒骨團扇,也顧不上使起來順不順手了,直接拿起來朝他身上招呼。

“你選,選!”我邊拿扇子打他,邊把他往外趕,忿恨地說:“我現在不光惹陛下生氣了,我還毆打龍體了,你預備怎麼樣,要打入冷宮還是直接砍頭。”在寢殿門口推了他一下,見他踉蹌着後退了幾步,臉色突然變了,側身從我手裡將團扇奪了下來扔到一邊,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母后。”

我立時頭大如牛,忙收斂了兇悍戾氣,乖順地朝着站在殿門口的姜太后揖禮,“母……母后。”

姜太后還穿着素服,頭上簪着的多是銀釵白絨花,眉眼嚴厲地瞪了我一眼,又將目光落回到了蕭衍身上,“鬧,接着鬧,這兒反正沒有湖,溺不了水,頂多挨兩下打。一國之君,能屈能伸。”蕭衍耷拉着腦袋,被訓得連頭都擡不起,見姜太后氣急了,衝他低聲道:“我看你就是犯賤。”

她這話雖不是衝我,卻讓我站立不安,比讓人劈頭蓋臉地甩了幾個巴掌還難受。我幾乎要將頭垂進了地縫,聽蕭衍問了句:“母后深夜造訪,有何吩咐?”

太后臉上的怒氣收斂了幾分,露出些許幽深之思,看了我們兩個一眼,語氣緩和了些:“進來說話吧。”

我讓嬿好上了一壺茶,親自斟了三杯,怯怯地把一杯端到太后跟前。她擡頭看了我一眼,沉聲道:“本來這些小事不應讓皇帝費心的,但英王親自找上了門,隔着輩分,不好太拂他的面子。靡初和意清的這門婚事,本是先帝在時就定下來的,兩家都籌備得差不多了,趕上國之大喪,暫且擱置了下來。英王這些日子覺得自己身體不大好了,怕哪一天撒手人寰留下靡初孤身一人伶仃無靠的。所以找到了哀家,想讓靡初和意清完婚。”

心裡想了想,不妥。大行皇帝去之月餘,照例皇親國戚一年之內不能行婚嫁禮俗。意清雖不是母親親生的,但他是我哥哥,是名正言順的外戚。而靡初,更是蕭氏子孫。他們兩個若不受喪製成了親,來日讓人翻檢出來,一樁不敬先帝的罪名按下來,可不是輕易能開脫了的。

蕭衍也不甚贊同,他蹙眉道:“既是先帝定下的婚事,又有誰能改了。英王有些着急了,依朕看還是謹守禮制,老老實實地等喪禮過了再談婚論嫁吧。”

太后抿了口茶,猶豫着點了點頭,想來認爲蕭衍說的在理。我卻有些奇怪,英王和姜太后並沒有太多來往,他若真是想讓靡初和意清早些完婚,直接找我或是蕭衍不是更合情理,何必要拐這麼一道彎。

正當我想不通之時,太后又說:“你現下登基了,後宮妃位空懸,也該讓禮部往各家適齡的貴女裡擇選擇選……”我一時挺直了脊背,警鐘大作。

蕭衍偷偷看了我一眼,輕咳了一聲:“母后,這父皇剛走,兒臣起碼得守夠了三年孝,不讓皇親婚娶,朕哪能自己個兒去犯這清規戒律。”

太后哼了一聲,很是不滿意的樣子。她威勢赫赫地瞥了我一眼,冷聲問:“你的肚子怎麼還沒有動靜?”我臉頰微熱,蔫蔫地低下了頭。太后在菱花木桌上敲了兩下,不知是對我,還是對蕭衍說:“皇帝膝下無子,時間久了,御史言官是要上表的,事關大周王祚承繼,可不是兒戲。”

蕭衍忙說:“母后說得對,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我也只得垂眉斂目地學着蕭衍回話。太后極嫌棄地看了看我,額間的皺紋更深邃了些,彷彿我讓她極爲糟心。她坐了一會兒,又囑咐了些無傷大雅的事,便起身走了。

蕭衍和我一直將她恭送到殿門口,看着掌燈的宮女迤邐地跟了一路,瑩着素白的光游龍般消失在視線裡。我歪頭想了想,目光炯炯地逼視蕭衍,“我問你,三年以後喪期過了你是不是就預備要選秀了?”

他的手拂過玄衣袍袖上的黻紋,餘怨未消地斜睨了我一眼,清清涼涼地說:“怎麼,你現在不關心尹氏的事情了?不想當聖人了?”

“你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我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衣襟,磨着牙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選,我……我就……”他極爲寡淡地看着我,眼睛裡露出一絲鋒芒:“你就怎麼樣?”

我一時有些莫可言說的悲悒,泄了氣,卻仍保留着最後一絲倔強地一字一句說:“我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蕭衍目光沉斂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面色若巒風迴雪般緩慢柔暖了,他的脣角噙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你不會是要哭了吧……”他捏了捏我的臉頰,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我現在知道你最怕什麼了,以後不拿這個嚇唬你了。”

我低了頭,撥弄着褘衣垂下的紅絲絛,一時覺得自己四面楚歌,憂患重重,總也理不清的宿債和近憂,這個皇后,當得委實沒有意思。

蕭衍將我拉扯到他懷裡,摸了摸我鬢前的碎髮,“才進昭陽殿第一天,就將眉蹙得這麼深,小心印出皺紋變老了。”

我抓了他的手,仰頭看他:“我要是變老了,變醜了,你還喜歡我嗎?還只喜歡我一個嗎?”

耳邊一陣沉默,惹得我一陣心慌,卻聽他用誇張驚異的聲音問:“當你老的時候,難道我不會老嗎?莫非我是老妖精嗎?”他霍地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擠眉弄眼地說:“我有一個好辦法可以讓你安心……”我在他的懷裡歪頭,見他和緩溫柔的笑了,腮下兩個淺淡的梨渦微凹,眉目如畫,風華萬千,“給我生個兒子,我立他當太子,堵住那幫老臣的嘴。”

我低頭想了想,覺得爲今之計,此爲上法。忙從他的懷抱裡跳下來,拽着他的衣襟往牀榻上拖,“那還等什麼。”蕭衍愣怔了半天,被我拽的往前趔趄了好幾步,差點一頭撲到牀榻上。他好容易止住了腳步,略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胳膊暗中使力,將我壓在身下,拿手指勾了勾我的下頜,“皇后娘娘,這種事情還是爲夫主動些得好。”

……

迷迷糊糊地任由他解着我腰間的綬帶,我突然反應過來並沒有從他嘴裡得到一個明確的承諾,忙摁住他的手,瞪眼:“你發誓,絕不會選秀納妃。”

他將我的手撥開,繼續專心致志地懸絲解釦,頭都沒擡,“我發誓。”

“如果違背誓言,就……”我眼珠轉了轉,繼續說:“就斷子絕孫,不能人道。”

“……”蕭衍終於放下正招呼着的紅綬帶,擡眼看我,密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流轉着琥珀似得光芒。他磨了磨牙,“好,我發誓,要是敢選秀、納妃,就斷子絕孫,不能人道。”我終於將一顆心完完整整地落了下來,旁的煩心事就先暫且放到一邊罷。喜笑顏開的模樣落入蕭衍眼中,他惡狠狠地擠出來一句:“沈孝鈺,你這個妒婦!”

於是,他將我這個妒婦翻過來覆過去,一會兒煎炒,一會兒烹炸,折騰了大半夜,才枕着燭光與月色安安穩穩地入睡。

---正月十六,長安下了一場雪,鵝毛飄絮,洋洋灑灑地垂落在天地間。上林苑中紅梅在枝頭綻放,有了雪的點綴愈發嬌嬈。我換下了隆重奢靡的褘衣,穿上了鈿釵襢衣,外面罩一層雪白無刺繡的外裳,鬢間依舊簪着珍珠白絨花。

在昭陽殿見了父親一面。

過去幾日,我將鐵盒上桑葉形鎖拓了下來,拐彎抹角地找幾個大學士問過,他們都說沒見過這種樣式的鎖。我便不抱希望地讓內宮監來人看了看,果然,他們也束手無策。既然我打不開,那方鐵盒總擱在我手裡也不是個事兒,總得有些處置計量。於是將它取了出來,以一條綾羅絲帕蓋住放在案桌,見內侍引着父親進來,下意識將它往旁邊推了推。

我見父親要屈膝跪拜,忙讓內侍和宮女都退下,免了他的禮數,將他讓到凳子上坐下。

“爹,我……”不知該如何說,心中轉過數種思量,難道這把鎖註定是要父親才能打開嗎?這裡面真的如先帝所說,只是用來對付姜彌?會不會……傷到蕭衍。

猶豫了片刻,還是不着痕跡地將話題岔開:“近來朝中可安順嗎?”

父親沉雅的面容似乎蒼老了許多,目光也不似從前鎮定澄澈了,他似乎有些惶惶然,但強裝着沉穩,道:“一切如舊,皆掌控在姜彌的手中,以爲父爲首的幾個反對他的老臣也並不能對他構成什麼威脅,蚍蜉撼樹而已。”

我想了想,又問:“意清呢?他如何了?”

父親道:“意清已正式接任了大理寺卿一職,不及弱冠,位列三司,頗有些風頭。姜彌就算不願意,可先帝生前下的最後一道旨就是如此,他也無可奈何。”

我心中暗道,那並不是先帝生前下的最後一道旨,最後一道旨……在我的手裡。

“那麼……晏馬臺舊將一案查的怎麼樣了,意清……可查出些眉目來了嗎?”

父親沉聲說:“姜彌不許他查了,今時不同往日,先帝這一走,姜彌愈發沒有顧忌了,新帝……還是太年輕了,根本鎮不住他。”

我也顧不上去替蕭衍擔憂了,只在心裡悠悠轉轉着數道念頭,卻連一道也抓不住。看了看父親略顯頹唐的樣子,還是狠了狠心問:“那件事……爹有什麼打算嗎?總不能明知有冤情還不聲張,更何況還有活着的人,意清和懷淑,他們又該怎麼辦?”

父親怔了怔,面上的神情在一瞬全剝落了下來,只留下蒼白平板的面孔,他擡頭看我,“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孝鈺,爹死不足惜,可是你娘,你弟弟,還有你……你們怎麼辦?”

看着父親溫吞的面容,我心想,可是替死者伸冤,還生者一個公道,這本就是我們應該做的。這是我們欠尹家的,欠懷淑的。但父親說的也全在理,母親與意初他們也是無辜的……想要自私地活着,但逃不過良心譴責,想要伸張正義,卻又怕家裡無辜罹難,或許這六年來,父親便是在這樣的兩難境地裡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