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夜間的寺廟極幽靜,而這廂房建在湘竹渠水之間,只有流水淙淙潺湲而過,在這樣的環境裡似乎沉默也顯得極爲平常。

我總覺得即便當年是姜彌將蕭衍一手扶上了太子的寶座,可未必就要長久的跟他綁在一起。況且那時蕭衍並沒有跟着先帝去驪山,姜彌構陷尹氏的一系列活動蕭衍都沒有參與。可今夜聽他這樣問出來,我突然反應過來,真相是什麼、事實是什麼,有時是說不清楚的。外人看在眼裡,蕭衍就是與姜彌一路互相扶持走過來的,他們有親緣攀扯,有利益相交,且蕭衍是那場冤案的最大收益者,要說當年犯下那些罪孽都是姜彌所爲,跟蕭衍沒有半點干係,誰會信呢。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是貿然將真相大白,如何能堵住悠悠衆口對蕭衍這個君王的非議。

懷淑眼見我憂心忡忡,擡手衝我擺了擺,示意我不要摻言。

“衍兒,你是父皇生前親自昭告四海所冊立的太子,你的母親是先帝皇后,你也是嫡子,這皇位坐得名正言順。況且……”

懷淑面上掠過難色,似乎頗有些忌諱的住了口。

蕭衍望着他,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過於平靜地說:“況且我已殺了自己的兩個兄弟,只剩下一個不成氣候的蕭崵,誰又能來與我爭呢?”

他話中波瀾不興,卻隱有深意。

我將目光投到懷淑身上,他應是聽懂了,垂下眼睫緘默不語。那方烏銅金面具安靜地擺放在手邊,他驀然擡頭卻是來看我,我們的視線正對在一起,他的眸中有溫雋波懿淌過,糅雜着許多纏黏難解的思緒,卻又彷彿有一點通透清澈,能倒映出許多。

這也許是一直存在並且極值得正視的問題,可我們或多或少地都在逃避。

倏然間,懷淑伸手將面具拿起來戴着臉上,流水般淺淡地笑了笑:“並不會有什麼人來跟你爭,你是一個好皇帝,英明睿智,勤政愛民。大周的江山,天下的子民,需要一個這樣的皇帝來振興國祚、開創盛世。”

語罷,他起身,撩起衣裾往外走了幾步,想起什麼道:“季康子身患絕症,已命不久矣。所以他纔會動作這麼快,近乎莽撞,陛下容不下他,可否一直囚禁直到死?”

蕭衍似乎輕鬆了許多,而一個季康子也並沒有讓他放在眼裡,只是平淡地說:“大哥放心。”他掠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過幾日我們便要回長安了,大哥可以柳居風的身份前去,我答應大哥的事情總會做到的。”

厚重的烏金銅面具下,猶可見清舒溫潤的脣線勾起,有着淺薄的弧度。

他轉身看向我,道:“孝鈺,你送我出去吧。”

乍然被點名,我不由得從臥鼎上直起了身子,有些緊張地看向蕭衍,輕輕搖曳的燭光影子在他眼中點亮了兩簇明矢,他笑容微滯,但還是衝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孤月在天,彤雲厚重的疊布在一起,令星辰絕跡。

看着懷淑在幽暗夜色下的一袂平波衣衫,不知爲何,回想起他當太子時主持祭典的場景,那時刺繡繁複的禮衣加身,朝官擁簇,華樂在畔,似乎只是昨天的事一樣。

“孝鈺,這些日子你心裡也不好過吧。”

我將視線移開,覺得夜間有些涼,微微瑟縮,輕聲說:“比起懷淑哥哥,我這點不好過又算得了什麼。”

懷淑忽而笑了,“你知道的,從小到大不管你想要什麼、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盡力滿足你。這是你的期望,也便會是我的意願。”

稍稍辯駁或許可以不讓我那麼難堪,也令他好受一些,但如果那樣做了只會褻瀆、污濁懷淑的一片心。

縱有萬語千言,最終也只剩下一句:“對不起,懷淑哥哥。”

他看着我,溫和道:“有什麼可對不起的,這只是天意,上天要我們順着他設定好的路走下去,遵循各自的命運,人又怎麼能跟命爭?就算你希望我能爲衍兒讓路,消除他的後顧之憂,這也沒什麼錯。其實,屬於蕭懷淑的路早就在清嘉五年已經沒有了。”

我心中有憫然愧意,但又覺得這些東西很是無用,有些悵惘地說:“我總是希望將衍從姜彌的身邊拉過來,等到他不能那麼倚重姜彌,等到他們之間的關係沒有那麼密切了,或許有些事就好辦了。可經此一役,我驟然想通了。我們一邊在他的周圍架滿刀劍,令他寢室難安,一邊又要讓他自斷臂膀來迎合我們。這樣是行不通的,僵持下去只會兩敗俱傷。距離清嘉五年已經快十年了,我們難道還要再去等下一個十年嗎?”

“可你有沒有想過,一旦翻案,姑父做的事情就得公之於衆。”懷淑的半邊面容凜正,極嚴肅地說:“你是皇后,你的父親卻是犯下滔天惡孽的罪人,即便天下清議容得下衍兒,又如何能容得下你?”

我極爲認真地看着懷淑道:“所以,這件事先不要讓衍知道。”

懷淑沉默着看我,彷彿爲難至極,可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我想起意清,蕭衍曾跟我說,此次季康子作亂所抓捕的人中沒有意清,便問懷淑可和意清有聯絡。懷淑略微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懷淑哥哥,請你轉告意清。既然當年尹氏一案是由先帝蓋棺定論,那麼想要翻案也唯有當今天子才能令之名正言順。可權臣當道,奸佞橫行,即便是天子也有天子的無奈。若他還信曾經信過的東西,那麼該知只有當陛下乾綱獨攬,大全在握,沒有後顧之憂時纔能有餘力去平反。”

懷淑摸了摸自己側耳後的發,有些調侃地說:“你現在好像真的變得有些像一個皇后了。”說完,不等我有什麼反應,便笑道:“我走了,你快些回去吧,送得久了衍兒又該不高興了。”

我略微發窘,但還是和他擺手告別,斂起臂紗想盡快回廂房,可走了幾步,沒忍住又停住回身。寺廟裡隱沒在一片黑暗中,唯有點滴燈燭漫出極微弱的光,勉強照亮小徑巷道。

懷淑便在這樣微弱的光芒裡獨自一人漸漸走遠,消失在古剎重廟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