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是呀,他竟這樣細心,原來我真是大大低估了自己在他心裡的分量。

細思量間潤兒已伸展着胳膊在乳母懷裡不安分地挪動,錦綢窄袖順着滑下來,露出裡面貼身的嫩鵝黃棉衣。我看得有些呆,太后已喝完了藥,靠在軟枕上道:“哀家病了些日子,後宮瑣事全靠你張羅,其實這麼看着,你做的也挺好。”

我將視線收回來,坐在宮女搬過來的彎月紅木凳上,將攥在一起的輕紗裙撥開,手指撫過上面的褶皺,笑道:“兒臣盼着母后早些好起來,能儘早主持大局。”

太后輕咳了兩聲,顯得有些無力,“哀家老了,有些事也早就該交出來了。你是皇后,得有主見,有魄力,以後後宮這些事兒都交給你了,哀家也想享享民間老人含飴弄孫的福氣。”

乳母想把潤兒抱到太后跟前,被她擺手止住了:“這病雖說不傳人,但孩子沾了病氣總歸不好。”

潤兒的眼睛靜澈通明,眼巴巴地隔着乳母胳膊看着太后,嘴裡呢喃:“祖……祖母,好……”

太后登時笑了,臉上的慈愛幾乎都要化了:“瞧潤兒多孝順,盼着祖母快點好呢。”潤兒果真配合地點頭,小腦袋渾圓秀致,像瑟鼓一樣端巧可人地搖晃着。

我心想,這些日子蕭衍和我在洛州,怕是唯有潤兒與太后朝夕相伴,祖孫兩人大概培養出了些感情罷,看太后的樣子與從前那嚴厲的模樣判若兩人,人也沒有那麼爭強了。

潤兒看上去也是依賴太后,雖在乳母懷裡抱着,可總是不安分,胳膊一個勁兒地朝太后伸,想親近她的心都在臉上。我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慕,若是能被潤兒這樣黏着,盼着抱,曲曲後宮權柄又算得了什麼。

可話說回來,既然祖制在前,想將潤兒養在自己身邊是不可能的,不如趁着太后鬆口的勁兒順水推舟將權柄抓在自己手裡。

就算做不了什麼,不必像從前一樣總是受制於人也是好的。

這樣想着,便附和道:“兒臣看潤兒雖然話說不利索,可嘴卻甜,很會哄人呢。”

太后憐愛脈脈地看着他,想起什麼似的,笑道:“比他父皇強,衍兒小時候長得倒是好看,可一張臉從來沒什麼表情,難得去看看他,連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哪兒能及得上咱們潤兒,乖巧溫甜。”

我仔細想了想蕭衍幼時的樣子,發現所謂天人之姿並沒有在心裡種下什麼印象,反倒是那一張如覆霜雪的冰冷麪孔讓人記憶猶新,一時覺得有些好笑。

正將話說到這裡,忽聽身後傳來清越和朗的聲音:“母后,您疼孫兒也不必貶低朕啊。”

轉頭去看,見蕭衍穿着纁裳朝服,帶着垂毓冕冠,含笑着走到近前來。我想起身,被他摁住肩膀又摁了回去。

太后一愣,轉而笑道:“可見背後不能說人,才說了一句就被抓了個現行。”

蕭衍向太后施過禮後,並不坐,只站在我身旁溫煦笑道:“潤兒嘴甜乖巧那是像皇后,可不得比朕小時候招人喜愛多了。”

說話間,潤兒在乳母懷裡甜絲絲地笑了,將胳膊又伸向蕭衍,呢喃着說:“父……皇,抱。”

蕭衍將他抱過來,與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陣兒,有些拿不準地回身問我:“是不是長得有點醜啊?”

胡說!我翻了個白眼,不理他。

他懷中的潤兒似乎聽懂了這話,伸出肉嘟嘟的小巴掌順着蕭衍的臉頰擦過去,雖然力道不渾厚,方向拿捏得也很不精準,但還是啪的一聲,不輕不重地響在耳邊。

我見蕭衍微有愣怔,如墜雲裡般迷瞪,彷彿不能接受自己被兩歲大的兒子扇了一巴掌。

榻上的太后已靠着軟枕咯咯笑起來,忙招呼乳母趁着蕭衍沒反應過來把潤兒接過去。潤兒攥緊了拳頭,咿咿呀呀的,好像意猶未盡地盯着蕭衍的臉,墨黑澄淨的眼球裡發出鋥亮的光。

蕭衍鳳眸微眯,“這臭小子,學會以下犯上了,是不是該上家法了?”

太后忙止住笑,叫道:“胡說,潤兒纔多大,還上家法,有你這樣當爹的嗎?”

蕭衍看了看太后,又來看我,我低聲道:“陛下,是你先說潤兒長得醜,他的樣貌雖然及不上你,可也不算醜吧。”

他眼一橫:“你這意思是他打我應該了?”

“他還那麼小,有什麼勁兒啊,不過摸了一下,您是一國之君,怎能跟小孩子計較?”

蕭衍斂息了怒氣,恨恨地看了潤兒一眼,衝乳母道:“把他抱下去。”

乳母猶豫着看向太后,見太后點了點頭,纔將薄棉波給潤兒蓋上,抱了出去。我本有些不捨,可見蕭衍的神情,似乎是有事要跟太后講,便不多言語。

蕭衍眼見着乳母出去,又摒退了一殿侍奉的宮人,才往太后的病榻前靠了靠,“母后,兒臣有事要跟您商量。”

太后正襟坐着,道:“你說吧。”

韶關那邊又傳來戰報,順遠將軍雍文怠戰瀆職,已被執欽差令的顧長青就地斬殺,邊境十萬大軍暫由副將王端遠接管,已重挫突厥敵軍,將須磨嘉軍隊趕到了胭脂山以北。

蕭衍此來,就是爲了被斬殺的雍文,他是姜彌的心腹愛將,這樣死了,怕姜彌會生事。

太后沉默了一會兒,忽而看着蕭衍道:“皇帝,你說句實話,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雍文的命?”

蕭衍道:“他若是勤懇,有才幹,能擔起主帥之責,朕即便想殺也找不出理由。怪只怪,他身爲武將,卻只知攀附,膽小怯懦,德不配位,將十萬將士和大周邊境國土視若等閒,這樣的人若是不殺,何以服衆。”

太后猶豫了一會兒,道:“可據哀家所知,雍文之所以按兵不動是因爲霍頓大軍與須磨嘉合力攻打韶關,敵強我弱,才暫且按兵不動以觀後效。而雍文死後,霍頓便與須磨嘉分道揚鑣,更在須磨嘉身後蓄勢佯攻,這才令須磨嘉退兵,大周才得勝。霍頓何許人,怎麼倒好像全順着皇帝的心意來行事。”

蕭衍沉靜片刻,恍然道:“原來舅舅已來找過母后了。”

“韶關戰報不過昨日纔到,且一直都是直接送到御前,舅舅卻能知道得這樣清楚,這樣快,看來出征的將軍在千里之外,除了向朕時時奏報,還得另外奏疏向舅舅稟報戰情,大周何時有這樣的規矩了,舅舅是把自己當太上皇了嗎?”

太后臉色暗沉,冷聲道:“衍兒!你怎麼這樣說話,就算你舅舅做得有不恰當之處,可你少算計他了嗎?當初你表哥子怡是怎麼死在南郡的,你又是怎麼趁着他喪子之痛從他手裡把北衙六軍奪過來,你真以爲他渾然不知嗎?”

蕭衍的眼睛宛如冰雪洗刷過的清澈,透出冷泠泠的光,顧忌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只覺腦子裡突突的跳,但是本能的,趕在自己的思緒之前,握住了蕭衍的手。

十指相觸的一瞬間,他緊繃而怒氣凜然的身體似乎一下子放鬆了,面色也緩和了,不急不緩地道:“北衙六軍防衛京畿,歷朝歷代必是天子所控,舅舅遲遲不肯歸權,朕想些方法拿回來也是被他逼得。”

太后也沒有方纔那麼針鋒相對,竭力在剋制着自己,緩慢道:“衍兒心中有數,他是你舅舅,也是將你扶上皇位的功臣。不論如何,不能把事做的太過,你心中也是有分寸的,不然也不會來找我了。”

蕭衍道:“朕心中有數,只是怕這一次,殺了舅舅的心腹愛將,他不肯罷休了。”

太后沉吟片刻,卻是來看我,“其實也不是沒法兒解,你殺了他的愛將,還他一個女兒不就成了。紫蘇已在靜慧庵帶髮修行快兩年了,若是你肯下旨放她還家,這個臺階姜相肯下吧。”

蕭衍垂下眼睫,緘默不語。

太后也不再說話,只由着他自己思量。

我心想,蕭衍是不會主動下這樣的旨,哪怕他心裡真的覺得用一個姜紫蘇去換韶關十萬大軍是一樁再划算沒有的買賣。

他在意我,在意潤兒,顧忌着我的感受,顧忌着他在我心裡的樣子,所以才這樣左右爲難,躊躇不定。

想到這一層,我便覺釋懷,道:“既然潤兒平安健康,紫蘇也得到教訓了,那陛下就下旨將她放出來吧,事關朝局,若能這樣解陛下困境,何樂不爲呢?”

蕭衍擡頭看我,神情內斂溫雋。

太后彷彿舒了一口氣,溫聲道:“皇后這樣懂事,皇帝也該放心了吧。”

蕭衍頷首,又道:“這些日子潤兒勞煩母后照顧,朕想,還是將他送回勤然殿,以安羣臣之心。”

他攥緊了我的手,力道之大幾乎能令骨骼相錯,與他表面上的風輕雲淡很不相稱。

我無法不令自己難受,可我也漸漸學會了去體諒他,他是皇帝,身上的擔子太重,我是他的妻子,應當替他分擔。

另一隻手扶上他的手背,暗中蓄力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順着手指縫隙穿過去,握在一起。

太后略顯蒼白的病容上掠過一抹不捨,但還是說:“這是應當的,哀家沒有異議。”

殿內的氣氛一時沉抑,蕭衍和我略坐了坐,便一起回昭陽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