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子嗣

我並未往心裡去,蕭衍慣常很忙。便讓侍女們將茶和點心收了,自己沐浴換寢衣準備睡覺。

第二日一大早,崔良娣就上門來請安。

崔氏是當初蕭衍剛被冊立爲太子時姜皇后賜給他的五女之一,樣貌才華都不算拔尖,但勝在一副好性情,逢人便抿起一張秀脣憨實平和地笑。因而在這勾心鬥角、迎來送往的東宮後苑裡她既成不了別人的眼中釘,也沒能耐去傷害別人,倒能安然度日。最出人意料得,她生下了蕭衍的第一個孩子——寶徽郡主。

那時是我剛與蕭衍成親的時候,寶徽才一歲,被乳母抱在懷裡,胖胖的身體雪白,粉嫩,胳膊竹節般的圓潤,一雙眼睛瑩光透亮見了誰都忽閃着滿溢的無辜天真。整個模樣有六七分得像蕭衍,按在了女孩臉上倒有說不出的嬌俏可人。

我拿了瑪瑙珠子去逗她,流光滾圓的瑪瑙被雕琢成了重瓣花形,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只新鮮納罕地盯着看了幾眼,便徹底失去了興趣要從我的懷裡掙脫朝着乳母伸胳膊。

乳母來將寶徽抱過去後,崔良娣開口笑道:“太子妃娘娘與殿下成婚了有些時日,該有好消息了吧。”

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平坦如初。我的臉微燙,低聲道:“這事得看緣分,哪能說有就有。”

崔良娣道:“理是這個理。娘娘是太子正妻,不管幾時誕下麟兒都是嫡出,單就這一點便是別人怎麼也比不了得。”她言辭懇切而恭敬。

讓我不由想起了端綦公主。她是先皇的王昭儀所出,是母親同父異母的妹妹。未出閣時便與姜氏交好,姜家得志後更是時常進昭陽殿與姜皇后作伴,姜皇后也難得對她另眼相看,當着我的面兒衝蕭衍說話,一句一個你姑姑如何如何。

幾日前,我和蕭衍成親後相攜去昭陽殿請安,端綦公主便在。她身後侍女捧了一座觀音瓷像盈盈立着,後來從話裡話外我才知道,那叫做送子觀音。相傳是楚莊王的三女兒妙善,因拒絕成婚一心出家被莊王施了家法而活活悶死。死後在南海普陀山復活,重生於一池妙蓮中,後修煉成了送子觀音。

端綦公主的視線在蕭衍和姜皇后間來回巡弋,釵環隨着話語聲微微晃動,珠光映得臉上妝容愈發精緻:“這是從寒山寺的大師那裡特意請來得,據說靈驗得很。長安城外便有那麼一戶人家……”

她又絮絮地講起了道聽途說來的傳聞,我暗自想,這個姨母討好起姜皇后來還真是不遺餘力。一雙纖薄的嘴脣上下碰觸着吐出來的話字字清蕩乾脆,直說得我泛起困來,不由得打了個呵欠,一轉頭正碰上蕭衍緊盯着我,眸光清冽含着些許警告的意味。我忙將身子坐直了,將神思投入到端綦講的故事裡,顯然已近尾聲,那戶人家的新婦生下了男嬰後去寺廟還願謝恩。

暗自輕舒了一口氣,將茶甌端起來,卻聽端綦話鋒一轉直衝我而來:“若是孝鈺也能爲太子誕下麟兒,那便是嫡出,卻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一口滾燙的茶正流進我的咽喉處,在裡面打了個旋,嗆得我直咳嗽。嬿好忙上來替我捶背,揉胸口,我在一片混亂中偷眼去看蕭衍,他那一雙秋光瀲灩的眸子斜睨着我,神情微冷。

姜皇后卻好似當了真,意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眼神迷離着掠過那尊白瓷像,復又看了看我緩緩說道:“太子妃將這送子觀音帶回去,小心着日夜供奉,一定要誠心向菩薩祈禱。”

我忙起身,擡袖拘禮,心想皇后卻好像很希望我能給蕭衍生出來個男孩,自古只有儲位不穩時纔會想到要用子嗣來穩固。難不成朝堂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說不清我是什麼心理。我既盼着哪日平地翻起一聲雷,將姜彌那廝震倒了臺,卻又不由得替蕭衍擔憂,按照尹氏的前車之鑑,若是姜家倒了臺,他這個太子基本也就當到頭了。儲君和外戚,便是這麼一種血肉連着筋的關係,只要一日未當上皇帝,儲君就還得依仗着外戚。

一想到此,我便覺得心裡好似有個生了尖牙利爪的小獸,正一爪一爪地撓着我的心肺,心不在焉地將那尊被暫時放在牀榻上的觀音像擺弄了一番。這尊像大約半個人高,以白瓷燒駐而成,雕琢的還算精細,我將它放到摸了摸底座果然凹凸着寒山寺的印刻。

侍女一聲清脆的“殿下”將我的神思喚了回來,我忙從牀榻上起身,奔上前去拉蕭衍的胳膊,見他一臉深沉憔悴,眉宇間似籠了深雋的憂慮,對着我時也沒了前幾日的神采。不由得擔心,小聲問:“朝中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他搖頭,視線投到了我的身後。我循着望過去,正見那尊臥倒在牀榻上的瓷觀音。

嬿好終於領着侍女將那座獸面三彩櫃騰空了,四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送子觀音像請了進去。我看着她們忙乎了一陣,忽而聽蕭衍問我:“今日端綦姑姑所說你覺得如何呢?若是我們能有個孩子……”

我低下頭擺弄着腰間的纏絲綠絛帶,不知該說些什麼。

“太醫院裡有幾副珍藏的藥方據說對此多有裨益,你可以先喝幾副試試。”蕭衍說得極爲緩慢認真。

我瞭解他的脾性,若是這樣說話了那必然是他放在心底的事。因而復又問他:“可是朝中出了什麼事嗎?”

蕭衍生出一絲不耐煩,聲音略顯僵硬:“難道我們之間的事非得要跟朝政扯上關聯嗎?在你心裡我想和你生個孩子就一定是爲了鞏固我自己的地位?”

我有些緊張了,勾着絲絛的手指略微發抖,話也有些斷續:“那……我們其實也不必着急,我們才……剛成親而已,孩子的事早……早晚都會有。”

“早晚會有?”他細聲慢吟地重複我的話,定目凝視我:“你心裡是這樣想得?”

我心裡並不是這樣想得。

生在皇室裡的孩子,除非甘願一世寂寂無爲,庸碌終老,也許還能有個善終。不然從一開始就要和自己的兄弟去爭個高低,且這條路是沒有回頭路得。我若生出個男孩來,那就是太子的嫡長子,註定是無法避開權欲爭奪的名利場。可是我這個母親卻無法給予他可靠的庇護,沒有了母族的強力支撐,他勢必成爲衆矢之的。當年,根基深厚、深孚衆望的簫懷淑尚且落了那麼個結局,這個孩子在這個時候生下來能有什麼好下場?姜彌會容得下他嗎?

這在我看來是一道死結,註定無解,所以我並不想因爲這樣的事和蕭衍爭吵,所以擡起頭同他說:“衍,並不是我不願意生,只是……當年懷淑的經歷,我在一旁看着着實有些害怕。咱們已趟進了這趟渾水裡無法自拔,何苦再將無辜的孩子拖進來。”

聽我將心裡話說了出來,他的臉色果然緩和了幾分,攜起我的手柔聲道:“可我們是夫妻,我一定會保護你們得。”

皇帝舅舅與尹舅母也是夫妻。舅母當日該是何等絕望不等皇帝從驪山行宮回來便懸樑自盡,而皇帝又是何等殘忍,再舅母懸樑之後還要一道聖旨殺光了她的族人。

我傾身將他的手扣在手心裡,絲絲溫熱順着掌紋間的脈絡滲進來,緩緩道:“不如,我們看天意吧,不必用藥,若是這個孩子願意來找我們,那就遵從天意。”

他凝望着我沉默良久,終於點頭。

當夜在牀榻之間他像是要跟誰賭氣似的,手下狠戾半點分寸也沒有,我氣惱地想將他推開,他卻愈加兇狠地上來撕咬我,最後耗盡了力氣便由着他折騰。他將被衾翻過來將我們卷在一起,胳膊扣在我胸前,兩個人便這麼相疊着沉沉睡去。

想到這件旖旎往事,在面對崔良娣時不由得有些羞赧,便輕咳了一聲端起茶來品想要掩飾自己有些溫熱的臉頰。所幸,崔良娣並沒有看出什麼來,只貌似無意地說到:“娘娘可知,東宮裡來了一位新妹妹,殿下待她甚是親厚,準她出入自己書房不說,召見時常屏退左右讓禁軍在門外嚴密看守,任他是誰也不能靠近半分呢。”

我將茶甌放在桌上,拿起絲帕擦拭這脣邊的茶漬,緩聲道:“良娣果然耳聰目明,知道得這樣詳細呢。”

她一顫,忙起身跪伏在我面前,“娘娘明鑑,嬪妾只是……只是……”

只是當了別人的出頭鳥。我思慮着,這崔良娣雖有個孩子傍身,但孃家位卑,父親據說只是個校尉,並幫不得她什麼。想在東宮裡培植自己的耳目,財與權一樣都少不得,憑她?我搖了搖頭,怕是這宮苑深處另有能人,且心思端得深沉,攛掇了崔良娣、抑或是乾脆故意在她面前透點風,她就迫不及待地到我跟前了。這樣憨實溫厚的人,我卻也不忍心去跟她計較些什麼,只得半含警告地勸她:“旁的也就罷了,你是有孩子的人,該爲孩子打算着。寶徽是殿下的長女,只要你這個做母親的別犯什麼出格的事,總沒有人敢虧待了她。”

我彎身將她扶起來,握着那雙細嫩如玉的柔荑,深切地說:“你與別人不同,可別錯了主意當了人家的墊腳石。”

她擡頭看我,眼中攪動着深幽的光,好似陷入沉思,驀地,低聲道:“嬪妾謝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