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卿

皇后的話音落地,康王妃燦豔的笑容裡摻了一絲得意,擡起玉凝脂素手撫摸了一下平坦小腹,面上流露出安詳而溫柔的神色。

我心說,不就是懷孕了麼,在宮裡都傳了好幾天,大概連昭陽殿牆縫裡的耗子都知道了吧。

“前些日子臣妾殿前的楊樹上總是有喜鵲在叫,起初還不以爲意,誰知道竟是有這樣的恩賜,當真是祖宗保佑。”

康王妃嫁與康王多年,膝下空空,這一番讓她懷上了自然是高興得如上了雲端,人也跟着那一道降福東風趁勢飄了起來。

我扶了扶玉石耳璫,神思迷惘,如扯出了幾根纏黏的絲線,環繞着總也分不清明。

“祖宗保佑那也得自己爭氣”,皇后嘆了口氣,眉梢眼角透出些意味深長的神情似有若無地將我瞥了一下,“子嗣一事向來都是各自福報,說不清楚得。”

我立時挺直了脊背,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十分心虛。

正當我坐如針氈之時,內侍監求見,果真是將聖壽節當晚方辰殿夜宴的人員禮單送了過來。皇后捻起那一方紅錦撒花的典冊,走馬觀花似得翻看了幾頁,眼皮沒擡只問:“那顆堯山玉查出來歷了嗎?”

捏在手裡的衣紗鬆開,我不由得撫上榻案角,企圖克制住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

內侍恭敬回話:“調閱了內侍省的卷軸典冊,清嘉元年上曲貢奉了一塊堯山寒玉,據記載當時司制局將其打磨雕琢成了兩塊玉牌,並沒有制過什麼安魂珠。這是關於堯山玉最晚的記載,奴才們正往舊檔裡查着,暫時還沒有眉目。”

殿內只有書頁翻動的簌簌聲,皇后低頭似是極耐心細緻地看着典冊,默然許久才說:“本宮只是想起這事問上兩句,畢竟牽扯到了陵寢,有禮部和鴻臚寺操心。”

內侍道:“陛下將此事交於大理寺來辦了,今早沈少卿還來內侍省調閱過典案……”他說到最後偷瞄了我幾眼。

沈少卿,便是我的兄長沈意清。新官上任,便得了個尋找陪葬品來歷的差事,當真是有些不祥。我在心裡胡亂地想着。

皇后終於將視線擡離了紅錦冊本,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盯着內侍看了一會兒,但從我的角度她雖看着內侍目中神光卻有些渙散,顯然正將什麼沉思了一番。

饒是康王妃,這會兒也覺出些不尋常的氣氛,乖覺地縮在繡榻上,捏起一枚酸杏脯細緻地吃着,再沒說話。

這事兒到如今自是還沒跟我扯上什麼關係,我也只有一路裝憨到底。

皇后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她將紅錦冊本合上,掃了我們一眼,脣角邊噙着笑:“雖是秋天了,日頭卻還毒着,本宮就不多留你們了,早些回去休息。”她將視線在我身上定了定,我坦然迎上以爲她會留我,卻也只是定了定,沒再言語。

我便隨着康齊二妃起身告退。

回東宮的路上我將堯山安魂玉的事思來想去了一番,覺得憑內侍省那幾本點到爲止的破冊子怕是查不出什麼,這事若想往我身上扯也頗有些難度。但唯一讓我擔心得,就是陛下爲何要讓哥哥來查這件事,他心底莫不是有了什麼猜測?我捉摸着朝堂近來的風雲淡蕩,總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不祥之感。別的我倒不擔心,就是哥哥,怕他捲入了什麼麻煩裡。

直到在輦上望見東宮那一角的殿檐,我揉了揉痠痛的脖頸,伸手將那支赤金朝鳳金步搖拿下來握在手裡跳下輦轎。

我只順着那條蜿蜒的泉邊小徑走了一會兒,就看見蕭衍從對面的遊廊下拐了出來,只與我迎面走來。我一愣,忙將握在手裡的金步搖往髮髻裡琯,因動作太急太慌,步搖上垂下的碎金瓔珞絞纏到了一起,摸着像一團金麻子,總也理不順。嬿好咬着脣看了我一眼,不甘心地立在原地,待蕭衍走近了忙跪地行禮。

和煦溫暖的秋風吹過來,掀起了半邊裙角飄逸。我面不紅心不跳捋了捋紊亂的金瓔珞,若無其事地輕拂了拂身,因頭上假髻太高太沉,怕拂的太厲害會一頭栽倒。

“太子妃娘娘安康。”努力憋着笑的聲音。

我打眼一看,姜子商正跟在蕭衍身後,便服素錦,眉宇飛翹,吟吟淺笑,還是那麼一副紈絝子弟的欠揍模樣。

姜子商是姜彌的兒子,排行第三,長安城中人都稱姜三公子。姜彌的前兩個兒子雖未見什麼驚世才學,但無一不是承繼了其貧寒祖先那吃苦耐勞踏實肯幹的品格。唯有這個小兒子,雖頗有些機智聰敏,但皆用在了講究吃喝玩樂上,掛了太常寺少卿的銜兒,寺裡卻沒人敢役使他,終日走馬觀花倒在樂坊歌巷留下不少旖旎傳說。

他是東宮的常客,這廝自不滿十歲就喜歡當蕭衍的小尾巴,長大了以後,左看右看都是一副諂媚小人樣。

每次看到他自以爲風流倜儻地邪魅一笑,我都想抽他,但礙於蕭衍的淫威,我也只好忍一忍。

蕭衍今日穿了件窄袖便服,活動起來甚是方便。他擰着眉側身給我理順了纏在一起的金瓔珞,一張臉素寡得像是剛從古井裡撈上來。

我瞟了瞟他的下巴,那道口子上新生出了粉紅色的嫩肉,若不仔細看還看不大出來。

“這麼快就從昭陽殿回來了?”

蕭衍的手指靈活地在金絲瓔珞間穿插遊走,漫不經心地問了這麼句話。

“嗯,母后讓走得。”我低聲回答。

他終於將手從瓔珞間抽了出來,幫我緊了緊步搖溫聲道:“那回寢殿歇息吧”,末了又添了句:“別到處亂跑。”

我領着嬿好走出了幾步,沒忍住又回頭看蕭衍,他的背影在一片羽衛簇雕闌間遊走,消失在畫樑花堤裡。

總覺得,他近來好像有心事。難道是爲了尹後牽陵一事,我卻又依約以爲這樣的事不至於讓他愁成這個模樣。沒由來得一陣煩悶,我在後苑裡縮了太長時間,好似與世隔絕了一般,什麼都不知不覺了。

“嬿好,哥哥回了長安我還沒見過他。殿下說讓我不要隨意出門,那可否將他請進東宮裡和我說說話。”

嬿好回道:“當然可以。只是聽說大理寺最近案子挺多,姑娘想要什麼時候見大公子?”

“下午吧,你讓內侍去大理寺請一請。”

------------意清去通州三年有餘,再見時我覺得他身上多了幾分久居化外的閒散飄逸之感。褚紅官服妥帖合身,腰間玉帶瑩潤流光,配上如畫的眉眼頗有些君子端方的□□。

內侍將他引進中殿,中規中矩地揖禮。我亦裝模作樣地道了聲‘平身’,尋了個理由讓內侍去外面等着,只留了嬿好在殿內。

“哥哥!”我挑開幔帳歡脫地奔出來,束鉤銅鈴被一陣力道卷得叮噹亂響,如山泉迸擊在崖石上,有着碎裂的情悅。

意清眉眼微彎,透出一抹溫潤柔和的笑意,“進京月餘,按理說早該來看望妹妹得,只是大理寺公務繁忙,又隔着宮禁……”他好似想起什麼,臉上的笑容微斂,轉而浮上擔憂:“聽說你前些日子身體抱恙,可好了?”

我揉了揉眉梢,嘴角不自然地微咧,只含糊說道:“當然好了,只是尋常小病,不礙事。”

我與意清坐在軒窗下的蜀錦臥榻上,嬿好將茶盤杯甌移到臥榻中間的楠木小几上。在心裡盤算了一二,試探着問意清:“聽說哥哥任大理寺少卿,正在追查廢后陵寢中堯山安魂玉的來源,可有眉目?”

意清端着茶甌的動作僵滯,他在茶煙氤氳裡擡起睫宇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抹高深的表情只維持了一瞬,猝不及防地出現又溫默地消失,讓我懷疑剛纔自己是看錯了。

“內侍省的造冊都翻來覆去地核查了許多遍,當年負責起陵下葬的禮部內置司諸多官員都已經審問過了,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他搖了搖頭,陽光從窗外枝椏綠葉間穿梭而過,落在他臉上斑駁光影,苦笑着說:“我任大理寺少卿接的第一件差事怕是就要這樣不了了之了。”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擡眼看他,清雋俊秀的面容蘊着灑脫流暢的氣質,全然不似他言語中那般計較得失。午後秋陽炙熱,明媚韶光鋪陳於身側窗外,在明越的意清面前皆淪爲背影。

只是疏淡的眉宇間似籠着些許疲倦。

我出言安慰:“來日方長,哥哥一身才學在這天子腳下總有施展所長的機會。我可聽說大理寺掌天下刑獄典案,可忙得不得了,只怕將來夠哥哥操勞得了。”

意清輕舒笑顏,似想起什麼,說:“近日來,大理寺接了一件案子,是從京兆府那邊提調過來得。”撫着額頭,回憶道:“大約三月前,天下第一道門青桐山遺失了一本醫書,經查證是嶺南飛盜琊葉青所爲。有證據表明他是從青桐逃竄到了長安,做了幾起大案之後音訊全無。案子起初是在京兆府的手裡,大理寺卿李湛大人以事關朝廷命官爲由從京兆府手裡接了過來,近日我只在宮裡探查當年廢后陵寢,卻聽同僚說這個案子也要結了。琊葉青的屍體在玄德門外的城牆根找到了。”

意清用茶蓋撥着茶葉梗,神色邈遠:“我雖對此案瞭解不多,卻也覺蹊蹺。琊葉青的屍體被找到時那本價值連城的醫書並不在他身上。他本是名冠天下的神盜,輕功出神入化,誰人能將他置於死地,又從他身上取走了那本醫書?我只向李寺卿提了幾句本案的可疑之處,他卻含糊揭過,只說此案是稟告過太子殿下得,殿下也讓結案,免得京城中人心惶惶。”

他細緻疏淡的眉宇幾乎擰到了一起,滿是疑慮不解。我聽他說了一會兒,心裡沒由來得咯噔一下,問:“什麼醫書?”

他一怔,道:“就是那本聲明在外的《晉雲醫書》。”

伏在楠木几上手不經意地合攏,我有一陣恍惚疑心自己聽錯了,但意清清朗明越的聲音如暮鼓晨鐘般擲地有聲。偌大殿宇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清,他的話音仿若秋波盪漾的陣陣漣漪般在空曠幽深的內殿迴旋,將我的心都攪亂了。

於混亂陳雜中抓到一絲線頭,我試探着問:“哥哥可跟父親說過這事?”

意清道:“自是說過,好生奇怪得是,父親也讓我不要插手。”他微低了頭,有些許疑惑:“父親自是睿智有雅望得,又一心爲我,我也只好聽了他得。只是此事總是有些奇怪得,我也拿捏不準,跟妹妹說說罷了。”

看來好些事情父親並不願意讓意清知道,豈止是他,若非我當日誤打誤撞又咄咄逼人,父親怕是要將我也矇在鼓裡。只是這本《晉雲醫書》好生奇怪,五年前不是被齊晏獻給姜彌了嗎?怎麼這個時候又冒了出來。這曠世醫書怎得像書局裡翻版拓印的話本般氾濫不值錢。

還有他剛剛說李寺卿結案是稟了蕭衍得,那這麼說蕭衍也知道這件事,他連日來的愁雲繚繞是因爲這個麼?這個案子本是在京兆府的手裡,大理寺強行提調又倉促結案,看上去好似在隱藏什麼。這般通天的大手筆,莫非又是出自姜彌之手。

意清說得所謂《晉雲醫書》被盜是在三個月前,芳藹給我投毒也大約是那個時候,這兩件事之間莫不是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