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冬,清河甘陵城的袁軍大營。
袁譚一聲輕嘆,放下手裡的公文,揉了揉酸脹的眉心,用力擠了擠乾澀的眼睛,藉着衣袖的阻擋打了個哈欠。已經是半夜了,他還沒有一堆事務沒處理完,今天不忙到丑時是完成不了。
這個冬天對他來說很難熬。
二十萬大軍包圍高唐,連日的進攻無果,紛雜的數據就像一顆顆呼嘯而來的泥彈,砸得他鼻青眼腫,暈頭轉向。僅是每天消耗的糧草就是一個巨大的數字,每天都需要數千民伕運糧入營,分發到各營手中又要輜重營的掾吏、將士忙一天,而各種數據統計到他這裡來,即使有不少掾吏協助,也足以讓他頭暈腦漲,疲憊不堪。
他明白父親袁紹出征官渡時爲什麼只帶五萬人了。兵力越多,消耗在各種日常事務上的精力越多,他正當壯年都承受不住,更何況已經半百的袁紹,累就能累垮他。
“使君?”
面門傳來一個不輕不重,能讓袁譚聽到,卻又不至於嚇着他的聲音。袁譚擡起眼皮,透過指縫,看到主簿司馬懿正站着他的面前,手裡還捧着一摞文書,頓時心裡一緊。他定了定神,放下手,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是仲達啊,這是最後一批?”
司馬懿低頭看看,有點尷尬。“還有兩批。”
“今天怎麼這麼多?”
“劉備派人回來通報軍情,領取輜重,多出不少事務。”
袁譚覺得牙疼。他後悔當初答應劉備提供他糧秣了。一萬騎兵,將近兩萬匹戰馬,每天的消耗能佔去整個消耗的三分之一。戰馬平時可以吃草,作戰時沒有時間放牧,爲了保證戰馬的體力,只能吃糧,一匹戰馬相當於十二個戰士的口糧,是平時的六倍。劉備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沒有一點節儉的想法,堅持要求按照標準供給。
這激起了很多人的義憤,包括袁譚本人。
袁譚從司馬懿手中接過公文,沒有打開,先用手指敲了敲。他知道,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劉備貪婪得理直氣壯。袁譚想了想。“仲達,劉備最近一直沒有戰鬥任務,他要那麼多糧食幹什麼用?”
司馬懿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應該是屯在東平陵和於陵,以備不時之需。”
“你怎麼知道的?”袁譚很奇怪,劉備行蹤不定,司馬懿如何這般肯定。
“臣從他們運送的距離估算出來的。”
袁譚略一思索,明白了司馬懿的根據,東平陵和於陵都在臨緇與歷城之間,那裡有一片山地,劉備據險而守,依山列營是最保險的。他不肯將生命線控制在別人手中,所以利用戰馬戰時與平時的口糧標準差額來屯糧,防止突然被他斷絕糧食供應。
對劉備來說,戰馬消耗的糧食最多,戰時與平時差距懸殊,正是動手腳的機會。
“狡詐的大耳賊。”袁譚哭笑不得,拍了一下案。
司馬懿提醒道:“使君,何不讓他增援荀將軍?”
袁譚看着司馬懿,有點摸不清司馬懿的心思。荀衍駐紮河內,劉備如果去增援他,的確對荀衍助力不小,可是這樣一來,劉備的消耗就要由河內承擔,河內人願意嗎?
“騎兵消耗巨大,如果不用,實在可惜。若讓劉備馳援荀將軍,則河南壓力增大,孫策自然會將重心西移。如此,睢水防線薄弱,可一戰成功。”
“取兗州?”袁譚坐直了身體。他還沒收到曹昂的回覆,也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說過要取兗州。
司馬懿低下了頭,誠惶誠恐。“臣多言,請使君恕罪。”
“無妨,你說說看,爲什麼要取兗州?”
“喏。”司馬懿拱手再拜,說了自己的理由,大致不出袁譚與沮授商量的範圍,可袁譚還是很驚訝。河內司馬原先是將門,司馬懿的高祖司馬鈞官至徵西將軍,但軍事能力很一般,是個常敗將軍。後來士風崇文,河內司馬氏也由武轉文,以經生自詡,司馬防便以守禮著稱。司馬懿做事很認真,也很聰明,袁譚卻不知道他還通曉軍事,而且水準還不差。想法雖有不周密之處,卻也難能可貴。
袁譚來了興趣,將公文暫時放在一旁,又命司馬懿入座,詢問司馬懿對當前形勢的看法。司馬懿話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頗有見地。尤其是他提出先進攻陳留的戰法,袁譚很是欣賞。
這都是沮授計劃的一部分,區別只在於司馬懿建議調劉備西進,配合荀衍,對河南施加壓力。既讓劉備發揮了作用,又不動聲色的將劉備調離兗州戰場,尤其是陳留。陳留是兗州第一大郡,這幾年一直很穩定,恢復得很不錯,錢糧充足。如果能控制在手中,能緩解不少壓力。
袁譚和司馬懿越談越投機,直到沮授進帳。等司馬懿告辭出帳,袁譚笑了笑,對沮授說道:“公與,你知道麼,你的計劃已經泄漏了。”
沮授一愣,隨即變得嚴肅起來。“司馬懿?他從何得知?”
“沒有人告訴他,是他自己分析出來的,雖不中,亦不遠矣。與你的計劃有一些區別,但都是細節,唯有一點不同,是他的創見。他建議先取陳留,然後驅陳留之兵,食陳留之糧,東取曹昂,西攻浚儀。”
沮授撫須不語,沉吟片刻。“計是好計,只是陰狠了一些。欲驅陳留之兵,食陳留之糧,不知道要殺多少人,陳留怕是要半殘。”他頓了頓,又自嘲的笑道:“不是他狠,是我婦人之仁。事到如今,除了拼命,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使君,我覺得此計可用,此人……亦可用。”
袁譚微微頜首。
郭圖舉步入帳,見沮授也在,倒是有些意外。入座之後,他向袁譚通報了一個消息:曹昂拒絕了袁譚的勸降,希望繼承保持中立,如果袁譚勉強,他將奮起反擊。不過郭圖早料到了這個可能,他安排的斥候又帶回了其他的消息,兗州世家意見分歧很大,有的願意支持曹昂,繼續中立,有的則認爲中立不可能長久,願意支持袁譚,條件就是保證現有的利益不受損害,當然也有願意投降孫策的。
郭圖同時拿出了幾份報紙,是從豫州境內傳來的,上面有滿寵的都試軍令,有荀諶的文章。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在豫州境內的斥候傳來的情報,報紙上說的這些都不是虛言,滿寵從建業回來的路上就發佈了徵發命令,現在各郡都已經行動起來,尤其是離戰場較遠的汝南。
袁譚、沮授翻完那些報紙和情報,相視苦笑。既然如此,兗州是非取不可了。
“還有兩天就是除夕了。讓將士們過個年,正月初五,進軍兗州。”袁譚敲了敲案几,又道:“給曹昂寫信,最後一次勸降,盡君臣朋友之誼。”
——
建業,太初宮。
孫策正襟危坐,接受文武的朝賀。
王后袁衡盛裝出席,坐在孫策身側,身姿挺拔,笑容溫和而不失矜持,雍容華貴。雖然王冠很重,她修長的脖子依然挺得筆直,像驕傲的天鵝。相比之下,孫策霸氣用餘,莊重則有所不足,他臉上的厭煩已經有些掩飾不住。
他實在有些後悔。這他麼誰定的禮儀,簡直是折騰人啊,天不亮就坐在這裡,一坐大半天不能動,腿都麻了有沒有?好在一年只有一次,要不然他寧願不做這個位置。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偷看殿角的漏壺了,漏壺的標尺像是凝住了,半天也沒不見動靜。孫策機械的點着頭,向上前行禮的官員致意。重臣都已經祝賀完了,現在是各署的大吏,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見面。有幸上殿,這些人都很興奮,可孫策卻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笑了半天,臉都僵了,笑不動。
“殿下,再堅持一下,堅持就是勝利,百鍊成鋼。”趁着難得的空隙,袁衡悄悄的捅了捅孫策的腰,頭不動,脣也不動,聲音雖然有些含糊,卻清晰入耳。孫策微微側頭,斜睨了袁衡一眼,不禁苦笑。論覺悟,他還不如這年方十八的王后。論說話水平更是不如——要他說,他很可能說成“馬上就結束了”。
貴族果然不是一天能煉成的。
正月初一接受朝賀算是重頭戲,接下來還有很多活動,但像這樣乾坐着不能動的非常少。最近這靜坐功夫有些落下了,回頭還得再強化訓練一下。
好容易結束,百官退下,各自入座,舉杯齊聲祝賀。孫策鬆了一口氣,舉起杯,痛飲一杯。甘冽的酒液流入口中,滋潤着快要冒煙的嗓子,滑入身體,頓時身心舒泰。他不顧一旁張紘的示意,站了起來。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發麻的雙腿還是針扎般的痛。
“諸君,大吳建國三年,本王今年是第一次接受朝賀,如此大的陣勢,第一次見。”孫策環顧四周,哈哈一笑,笑聲如金似玉,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衆臣和孫策一樣,坐了半天,都有些疲憊,聽了孫策這聲音,頓時精神一振,尤其是那些沒有和孫策說過話的人。
傳言吳王修道有成,金聲玉振,果然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