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的物價已經漲了不少,尤其是糧食,漲了有三成之多。”南陽太守閻象皺着眉,憂色忡忡。“好在百姓家裡還有點餘糧。”
毛玠虛握拳頭,擋在嘴角,用了好大力氣纔將嘴裡的茶水嚥下去,沒有噴出來。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茶水涌進了鼻腔,刺痛難忍。
百姓家裡有餘糧,也就意味着上漲的糧價暫時還沒影響到普通百姓的生活,他們還可以出售餘糧牟利。只要他們沒有貪婪到賣光餘糧,等不到秋收,理論上,他們就可以一直不受戰爭的影響。
怪不得南陽這麼平靜。比起南陽,兗州還沒開戰,物價已經有波動了,曹仁在年前忙得不可開交,就是因爲有百姓擔心開戰,趁着過年的機會拖家帶口的往豫州跑。豫州每年開春都會招工,包吃包住還有錢拿,對兗州百姓的吸引力很大。兗州、豫州的邊境又長,跑起來很方便,根本攔不住。
解決這個問題也是毛玠此行的目的之一。
衛臻也哭笑不得。他覺得閻象炫耀的嘴臉很令人討厭,更令人……羨慕。這南陽太守做得真舒心啊,本來以爲只有陳留太守張邈自在,沒想到閻象也這麼自在。
“府君理政有方,令人欽佩。”毛玠忍着淚水,強笑道:“聽說南陽的布商現在都不去關中做生意了,可有此事?”
閻象笑眯眯地看着毛玠。“久聞功曹爲人廉潔,崇尚節儉,怎麼關係起這些財貨之事來了?”
毛玠笑道:“府君見笑了。玠也是飲食男女,又不能餐風飲露,雖不好財貨,卻不能不關心兗州民生。幸得曹牧器重,出使南陽,自然要向府君請教一二。”
閻象微微頜首。“關中行布榷,與民爭利,商人無利可圖,自然不願去。”
“那多出來布都銷往何處了?就兗州的情況來看,似乎沒什麼變化啊。”
閻象撫着鬍鬚,笑意盈盈。他知道毛玠來訪就有談生意的目的。兗州夾在豫州和冀州之間,銷往冀州的商品都要被兗州抽利,這原本就是孫策爲了照顧曹昂的決定。南陽銷往冀州的商品中,布匹的數量不少,兗州人從中獲利豐厚,當然想更多一些。
“功曹由陳留來,有沒有問過張府君?”
毛玠說道:“當然要向他請教。陳留的商稅有所增加,但增加得不多。”陳留雖屬兗州,卻不在曹昂的控制之中,張邈兄弟是獨立的。陳留在染料產地、紡織中心,染坊很多,織機以萬數,有很多布匹在陳留織,在陳留染,然後直接銷往四方,大部分利潤都進了張邈兄弟的荷包,曹昂是分不到肥的。他經過陳留時,問了張邈相關情況,張邈當然不會坦白,但從市場上打聽來的情況看,基本情況還是屬實的,南陽原本運往關中的布匹並沒有改道去冀州,至少大部分沒有。
“可能是交通問題吧。”閻象也沒有興趣爲毛玠解疑,找了個顯而易見的理由。“一船當十車,順水而下,不過三五日便可到揚州,比經兗州去冀州更方便。”
毛玠無奈,只得岔開話題,聊起了眼下最熱鬧的論戰。閻象顯然對曹昂沒什麼好感,沒興趣幫他解決經濟問題,這件事還得去找孫策。在見孫策之前,他與南陽的官員士紳多接觸,多打聽一些信息,到時候也好和孫策討價還價。
“最近討論新莽井田制的那篇文章,不知府君看了沒有?朝廷在關中屯田,行士家制,吳王在關東屯田,行授田制,孰優孰劣,衆說紛紜。南陽是吳王新政初始之處,府君想必對此最有體會,不知能讓否爲我等解說一二?”
提到這件事,閻象來了興趣,打開了話匣子。“功曹說得有理,這件事還真有些關係。依我看,井田制、士家制、授田制都是爲了解決兼併問題。從這個角度看,還是吳王最有先見之明。何也?百姓若非窮困,豈能賣田?所以,不解決百姓生存問題,什麼制都沒用……”
——
毛玠的行程緊張而充實。
他在宛城停留了兩天,不僅與閻象見了面,還參觀了郡學、本草堂等相關機構。曹昂是孫策的妹夫,華佗還是南陽本草堂的掛名醫師,相互之間聯絡密切,毛玠也受到了格外優待,得以看到更多的情況,除了一些涉及到技術機密的地方,幾乎能看的都看了。
離開南陽之後,毛玠一路向南,沿途參觀了淯陽、新野等縣,還特地拐到湖陽去看了看。大戰在即,黃金、珠寶都是虛的,只有糧食纔是硬通貨。雖然閻象叫苦叫得很兇,南陽的糧價漲了三成,可是對毛玠來說,南陽的糧價簡直便宜得不像話,百錢一石還算貴?兗州還沒開戰都已經漲到兩百多了好麼。
兗州夾在孫策和袁譚之間,身不由己,不打也得打,如何解決糧食的問題就成了關鍵。相比之下,手握五州的孫策顯然更有底氣,黃忠、周瑜兩路大軍出擊,南陽的糧價還能保持基本穩定,想必提供一部分糧食給曹昂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正月末,毛玠終於趕到了襄陽。他的時間掐得很準,孫策剛剛接見完荊州世家,談妥了一年的合作,心情正好,得知毛玠來了,他第一時間在鏡湖接見了毛玠。
鏡湖就是原來的習家池。襄陽書院進駐魚梁洲後,魚梁洲已經成了熱鬧所在,不再合適隱居,龐德公就買下了習家故宅,稍做修整,做了新居。從潁川遷來的水鏡先生司馬徽借住在他家,最喜歡在池邊垂釣讀書,久而久之,襄陽人就將這片魚池叫做水鏡湖,簡稱鏡湖、鑑湖。
孫策與司馬徽見過面,算是君子之交,既談不上親近,也談不上疏離,見了面就聊聊天,不見面也沒什麼想念的。司馬徽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樂不思歸,最近準備在旁邊買地,建自己的精舍。
早春二月,吹面不寒,孫策在鏡湖與毛玠、衛臻相見。
聽了毛玠的一路見聞,面對毛玠的恭維,孫策很淡然。“我也是在嘗試,本質上和王莽沒什麼區別。只不過讀書少,膽子又不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後能走到哪一步,我也說不清楚。毛君如果有什麼好的建議,不妨直言。”
毛玠也知道孫策不喜歡拐彎抹腳,沒有多客套,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他到襄陽來,名義上有兩件事:一是向孫策恭賀新年,二是商量孫翊與曹英的婚事,但最重要的任務卻是與孫策商量即將到來的戰事。
毛玠解釋了曹昂面臨的困境。一是父子爲敵,會有不孝之嫌,曹昂目前還不能和朝廷開戰;二是兗州世家不願意交出土地,他們不肯就此向孫策俯首。兩個原因結合在一起,曹昂願意支持孫策,卻不能亮出旗幟,還需要一定程度的掩飾,這時候商量孫翊與曹英的婚事就是表明誠意,希望孫策能夠體諒他的難處。
得知毛玠將至,孫策已經和張紘、郭嘉等人商量過,面對毛玠的請求,孫策也很直接。“強扭的瓜不甜,兗州想超然獨立,我沒意見,只要你們不進攻豫州就行。”
“多謝大王寬容。”毛玠一點也不意外。他相信孫策不會主動挑起與兗州的戰事,維持戰線的穩定最符合他的利益。“可是兗州勢孤,怕是難以獨力對抗冀州,還請大王明鑑。”
毛玠早有準備,將兗州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孫策擊敗袁紹之後,兗州基本恢復了平靜,這幾年也沒發生嚴重的災難,又有豫州的援助,恢復得還算可以。但兗州的人口損失比較嚴重,不僅短時間內地無法恢復,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原因很簡單:有豫州在側,兗州百姓一有風吹草動就向豫州跑。經過孫策的幾輪清洗之後,原本林立的豫州世家已經基本不復存在,剩下的世家也接受了孫策的新政,吐出了侵佔的土地,一心一意的經營工商。豫州現在有大量的土地可以耕種,屯田的規模越來越大,世家開設的工坊也需要更多的工人,對兗州百姓的吸引力非常大,尤其是那些沒有家族撐腰的普通百姓。如此一來,曹昂能夠直接控制的戶口就非常有限,不得不依賴兗州世家。兗州世家的話語權不減反增,比以前更大,這也使得曹昂不能漠視兗州世家的態度,旗幟鮮明的支持孫策。
孫策聽明白了毛玠的意思:人心苦不足。兗州世家也想和豫州世家一樣興建工商發財,但他們不肯放棄手中的土地,他們要魚與熊掌兼得。儒家的經典學得再好也沒用,利益面前,沒人願意做聖人。
“功曹希望我援助曹子修?”孫策似笑非笑,就像聽到了一個笑話,但是爲了禮貌,又不能笑出聲來。
毛玠從容應道:“曹牧守衛兗州,不僅是爲自己,也是爲大王分憂。如果袁譚攻佔兗州,必然要揮師南下,豫州難免其害,淮水以北都難以倖免。這不僅是曹牧着想,也是爲大王謀利。大王英明,其中利害無須玠贅言,想必是早就考慮周全的,否則也不必親自見我。”
孫策點點頭,並不否認毛玠的分析。“可是你們能不能守住兗州,我心裡沒底。錢糧、軍械的確很重要,但最後決定勝負的還是人,我怎麼知道這些錢糧、軍械會不會成爲袁譚的戰利品?”他捻着手指,收起笑容,多了幾分嚴肅。“我與功曹相會,並不是因爲兗州形勢,而是因爲功曹。兗州形勢很清楚,無須多說,我也沒有把希望寄託在曹子修的身上。功曹是兗州真君子,又是難得的明白人,這一路走來,想必有不少想法,旁觀者清,我很想聽聽功曹的意見。”
毛玠很意外。他沒想到孫策這麼給他面子,隨即心生警惕,連忙說道:“大王謬讚,玠不敢當,更請大王對曹牧多些信心。曹牧爲人忠厚,深得兗州士庶擁戴,絕不會讓大王失望。”
“我當然願意相信曹子修,但功曹剛纔也說了,兗州世家與他的利益並不一致,能不能衆志成城,戮力同心,想必你也不敢保證。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功曹這樣忠貞不二。”孫策笑道:“我可以支持曹子修,但我需要一點保證,保證兗州人不能吃我的、用我的,反過來還坑我一把。”
這個要求很合理,毛玠無法拒絕。“大王希望有什麼樣的保證?”
“很簡單,我需要兩個保證。”孫策豎起兩根手指。“一,我要取質,確保兗州不會與我爲敵;二,我要投名狀,確保兗州不會有人與袁譚結盟。”
毛玠很不安。“大王能否說得具體一些?”
孫策招了招手,諸葛亮上前,向毛玠做了一番解釋。
取質比較容易理解,就是人質,你違反約定,我就殺人質。不過這個人質不僅僅是指曹昂,曹昂的親人不多,除了孫尚英就是丁夫人和曹英,曹英馬上就要嫁過來,剩下的就是丁夫人,還不是親生的,遠遠不夠,況且曹昂對兗州世家的影響有限,只有曹昂送人質遠遠不夠。孫策要求擴大取質範圍,只要能影響曹昂做決定的人都要送人質,比如眼前的毛玠本人,比如曹昂的謀主陳宮,比如曹昂的統兵大將曹仁、朱靈、程昱等,概不例外。
投名狀就複雜了。曹昂和兗州世家必須有所作爲,讓孫策相信他們和袁譚在短期內不可能合作。至於怎麼做,你們自己看着辦,只要讓我相信就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對兗州世家進行甄別,控制甚至誅殺一批和袁譚聯繫的世家。這麼做既能避免兗州世家和袁譚裡應外合,又能取得物資、人口,一舉兩得,對曹昂守住兗州有利。
答應這兩個要求,一切好商量,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只要在合理範圍以內都沒問題。不答應這兩個要求,我無法相信你們的誠意,一切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