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然諾重,君須記

被王母幽禁了六十年後,阿珩再次獨自遊走大荒,卻不再是膽大妄爲的西陵珩,而是治病救人的西陵公子。

西陵公子爲人治病分文不收,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病人全家每日早晚要向神農山的方向誠心祝禱。

傳說人爲萬物之靈,只要心誠,千萬人的誠意和天靈地氣融合就可以減少世間的痛楚,這就是爲什麼亂世會生英雄,因爲世人祈求平定亂世的英雄,英雄也就應天而生。

西陵公子每到一處,必定開堂授課,只要對醫術感興趣,不管身份高低,地位尊卑,都可以去聽課。

隨着西陵公子在大荒內的四處遊歷,她的醫術越來越好。

很多知名醫者都對西陵公子推崇有加,他們說和西陵公子談一次,常會茅塞頓開,醫術更上一層樓,不過,也有醫者對西陵公子抱有懷疑,因爲據說有時候問他一些極簡單的問題,他會突然吱吱唔唔答不出來。

不管西陵公子的醫術是高是低,反正隨着西陵公子的足跡,他幫助了很多人,令很多人對他感恩戴德。

時光悠悠流轉,轉眼已經是六年。

這一日,西陵公子到了高辛國的雲州城,像往常一樣,他早上和醫者們探討醫術,下午在城外的空曠處接待各地來的病者。

他的醫堂很簡單,就是一張草蓆。他坐在草蓆上,爲匯聚而來的人診斷病情。

因爲西陵公子名氣太大,整個荒野都是人,有衣服都難以遮蔽身體的乞丐,也有坐於軟轎內等候的名門閨秀,幸虧早上聽過他課的醫者慷慨援手,效仿着他,鋪一張草蓆,就地爲病者看病。

人雖然很多,卻很安靜,沒有人擠,也沒有人吵,大家都按照順序靜靜等候,以至於偌大的荒野有一種沉靜的肅穆。

雲州城主領着高辛的二王子宴龍走到山坡上,宴龍看到黑壓壓的人羣,嘆道:“這個西陵公子倒真是個人物!”

雲州城主笑着說:“屬下也正是這麼想,所以聽聞殿下路過,特意請殿下來。”

“哦?”

“屬下琢磨着,若殿下能把西陵公子收歸帳下,應該對殿下的聲望很有幫助。”少昊在百姓中很受擁戴,宴龍很需要能有助於他聲望的左膀右臂。

宴龍點點頭,城主又說:“他的姓氏是西陵,說不準是西陵世家的子弟。這幾千年來,西陵家子弟凋零,沒有什麼作爲,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沒落了,可他家與其他三世家都有姻親關係,仍是不小的助力。”

宴龍淡淡一笑:“我去會會這位西陵公子。”

城主剛要命下屬開路,宴龍斥道:“這麼多人在看病,別打擾他們,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是,屬下慮事不周。”

宴龍一路慢行,邊走邊留心聽周圍人對西陵公子的議論。他衣飾華貴,品貌出衆,人羣自然而然地給他讓開了路。

西陵公子看着年紀不大,一身青衣,端坐於榕樹下,容貌平凡,可神色恬淡,舉止溫和,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西陵公子擡頭看到宴龍,愣了一愣,宴龍貴爲高辛的二王子,宮中醫師衆多,顯然不是找他看病。

宴龍向他微欠了欠身子,笑着行禮。

西陵公子也欠了欠身子,向他回禮,可回過禮後,就沒再理會他,只專心接待病人。

直到天色黑透,人羣不得不散時,西陵公子才停止了看病。

宴龍也是好耐心,一直在旁邊靜靜等候,看人羣散了,他才上前說話,“在下姓常,非常敬服公子高義,想請公子飲幾杯酒,閒聊幾句江湖散事。”

西陵公子客氣地推辭,“勞累了一天,明日還要出診,今日需早點休息。”

宴龍十分謙遜有禮,並不勉強,“那我等公子義診完再來邀約公子。”

連着三日,宴龍都是早早來,等候一旁,不但不打擾西陵公子,反倒幫着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組織人把病人分門別類,什麼病就交給擅長看什麼病的醫者,經過他的有效組織後,效率大大提高。

三日後,議診結束。宴龍才又來邀請西陵公子,“今天晚上是高辛的放燈節,在下特意備了一點酒菜,希望公子能大駕光臨,同賞河燈。”

西陵公子未答話,旁邊幾個來幫忙的醫者對宴龍很有好感,不停地鼓動,“公子去吧,勞累了幾天,也該休息一下。”

盛情難卻,西陵公子只能答應了宴龍。

宴龍帶着西陵公子上了一艘非常精緻的畫舫,畫舫上服侍的人都是妙齡少女,就連那撐船的船孃也容貌姣好,體態動人。置備的小菜十分可口,桂花圓子釀,鬆目魚,碧海明月湯……

明眸皓齡的少女穿着南方的輕紗裙,用南人特殊的軟語嬌聲把菜名一道道報出,別有一番情趣。

西陵公子笑贊:“果然是未到南地不知何謂風流。”其實心中戒備,食不知味。

宴龍越客氣,她越緊張。本來她對宴龍一無所知,可因爲雲桑和諾奈,對宴龍和少昊之間的帝位爭鬥瞭解了點滴,知道宴龍絕不是好相與的人物。

看着眼前的碧波盪漾,西陵不禁想起相逢於水邊的雲桑和諾奈,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怎麼樣了。她曾寫信問雲桑要不要她去高辛代爲探望諾奈。雲桑來信說,現在局勢複雜,實在無心它念。阿珩明白雲桑意有所指,帝位交接時,一個不小心就會爆發大亂,雲桑既要照顧病重的炎帝,又要輔助柔弱的榆罔,只怕“心力憔悴”四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境。

宴龍看西陵公子神情緊張,心神恍惚,取出梧桐琴,笑道:“公子醫人身體,在下的琴技只可娛人心靈,願意爲公子奏一曲,希望能消解公子的疲勞。”宴龍自負琴技天下無雙,平日並不輕易彈,更不用說爲人撫琴取樂,可對西陵存了收伏之心,所以不惜紆尊降貴。

西陵公子忙行禮道謝。

宴龍琴技不凡,不愧讚譽爲天下第一。起音溫和,有如春風,吹去一切凡塵俗事,令人心神放鬆,不知不覺中忘記了所有煩惱。琴音又與周圍景緻水乳交融,音在景中流,景在音中顯,西陵公子隨着琴聲,細細欣賞起周圍的景緻。

河畔俱是放燈的人,爲了祈求來年太平,紛紛把燈放入河中。點點燈光隨着波濤起起伏伏,流向遠處。

他們的畫舫在河中無聲而行,就如行走在璀璨星光中。此時又正是江南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季節,河岸兩側百花盛開,爛漫四野,晚風徐來,花隨風舞,落英繽紛,美不勝收。

西陵想着再有一個月九黎深山的桃花就會盛開,她就又能見到蚩尤,不禁神思飄搖。年年歲歲,他們都按照約定,相會於桃花樹下。相聚雖然短暫,歡樂卻很綿長。

幾聲粗啞難聽的山笛聲驟然響起,不成曲調,打斷了西陵公子的思緒,也打亂子了宴龍的琴音,叮的一聲,琴絃斷了。宴龍的臉色變了一變,盯着岸上道:“不如我們上岸去走走。”

西陵公子笑點點頭,“也好。”

船孃將船靠了岸,河燈看得越發清楚,宴龍邊走邊和西陵公子解釋各種花燈。

蓮花燈意寓吉詳安康,桃花燈祈求好姻緣,棗花燈是祝禱早生貴子,並蒂蓮燈是希望永結同心,龜甲燈是祝福父母長壽……

西陵公子原本只是看熱鬧,在宴龍的解釋下漸漸明白了,每一盞燈後都有一個人在虔誠地祈禱,每一盞燈都是一個誠摯的心願。

幾個頑童舉着花燈衝過來,奔跑間花燈着了火,人羣爲了避火亂了起來。

西陵公子眼珠子骨碌一轉,藉着人羣的混亂,假裝和宴龍走散,渾水摸魚地溜了。宴龍盛情款待背後的用意,她十分清楚,可她也知道自己永不可能答應,既然如此,不如早早離開。

等到了人少處,西陵公子發現已經看不到宴龍的身影,不禁嘻嘻而笑,不想桃花林內也傳來笑聲。

西陵愣住,“是誰?”

她仰頭去看,一個丰神俊逸的白衣男子斜坐在杏花樹上,手握酒葫,意態瀟灑,猶如花中醉仙,滿樹繁麗的杏花映得他飄逸出塵,卓爾不凡。

竟然是少昊,難怪能驚擾宴龍的琴音,西陵立即傻了。

少昊微笑着問:“公子是來賞河燈的吧?”

“是。”

“其實,最好的賞燈地點不在河上。”

“那是哪裡?”

一隻黑色玄鳥落在他們身前,少昊笑指指天空,“看天上的星星要在地上,看地上的星星自然要到天上。”

他邀請西陵公子上玄鳥。西陵公子猶豫了一瞬,跳到玄鳥背上。

玄鳥騰空而起,西陵公子和少昊並肩而立,同看着腳下。

高辛國內湖泊密集,河流衆多。放燈節是高辛最大的節日,家家戶戶都會做燈來放,起先坐着畫舫只能看到一條河上的燈,此時,從高空俯瞰,才發現所有的湖泊河流上都飄着點點燈光,光芒搖曳,渺渺茫茫,就好似地上有無數顆星星,而這些星星又匯聚成了無數條星河,或蜿蜒曲折,或浩大壯闊,竟是比浩瀚的星空更璀璨,更美麗。

西陵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說:“人間天境,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地上。”

少昊凝視着化作了漫天星辰的高辛大地,微笑着說:“我年年都會看,年年依舊震撼。”

西陵問:“放燈節的傳統從何而來?”

“年代久遠,傳說很多。有個傳說是說一個美麗少女的心上人去了遠方戰鬥,一直沒有回來,悲傷的少女就在河上燃燈,指引他回家,據說奄奄一息的勇士靠着燈的指引,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和少女團聚。還有一個傳說是說在一個美麗安寧的村莊出現了大水怪,一個勇敢的少年爲了救全村的人,和水怪搏鬥而死,他的母親非常悲傷,日日夜夜在河邊徘徊,呼喚着兒子的名字,村民們爲了安慰悲傷的母親就在河上燃燈。”

“那你相信哪個傳說?”

少昊說:“我相信這些燈就是星星。”

“就是星星?”

少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撫養我的老嬤嬤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訴我,母親從沒有離開,她化作了星星,一直在守護我。我剛開始很相信她的話,不管高興還是悲傷時都虔誠地對着星星傾訴,就好像母親聽到了一切。可有一次,我受了很大的委屈,弟弟有母親保護,我卻什麼都沒有,只能被欺凌,我就對老嬤嬤說我再不相信你的鬼話,從來沒有什麼守護的星星!老嬤嬤很難過,帶着我出來看人放燈,和今天晚上一樣,整個高辛的大地似乎都變成了星辰密佈的天空。老嬤嬤說‘看見了嗎?這些全是守護的星星!’”

西陵凝視着腳下的星辰,明白了少昊的意思,這些燈是無數個少女,無數個勇士,無數個母親,無數個兒子點燃的燈,燈光就是他們守護親人的心,所以是守護的星星。

少昊微笑地看着西陵公子,“在下高辛少昊。”

這是一個令大荒震驚的名字,西陵公子沒想到他會突然道破自己的身份,愣愣地看着他。

“我總覺得能潛心學醫的人肯定都有心中想守護的東西,不知道西陵公子最想守護什麼?”

西陵公子沉默着,少昊雖然沒看破她是誰,卻看透了她的心思。在父親和大哥的威嚴和力量面前,她顯得太渺小,她不想有朝一日,面對父親和大哥時,她什麼都做不了,所以她要努力研習醫術。

少昊也不繼續追問,微笑着說:“西陵公子的醫術就像是火,能幫助那些少女和母親點燃她們的燈,讓她們幸福,我想爲整個高辛的少女和母親請您留下,和我一起守護這幅人間天境圖。”

西陵公子的心咚得一跳,此時的少昊眉宇間盡是堅毅,如萬仞之山,堅不可摧。隱隱地,她竟然又是尊敬,又是害怕。

少昊笑了笑說:“我也知道這個決定很大,你不必着急做決定,反正你還要在高辛國繼續遊歷,等你考慮後再告訴我。不管你是否願意,我都很感謝你來到高辛,更歡迎你再次來高辛。”

西陵公子只能點點頭。

玄鳥載着他們落在了一處小小的院落中,西陵公子剛想拒絕,少昊笑着推開房門,只看案頭全是書籍,“這是我這些年收集的醫書,希望對公子有所幫助。”

西陵公子不禁心動,快步走進去,拿起一冊翻看,少昊輕輕關上了門,等西陵擡頭時,少昊已經不在。

西陵想告辭,可又捨不得這些醫書,只得坐了下來,繼續閱讀。

連着幾日,阿珩都在潛心研讀少昊收集的書籍,少昊從不來打擾她,她甚至感覺不到少昊就住在同一座院子中。只有偶爾傳來的酒香讓她明白那個人就在不遠處。

這一日,她正在看書,又聞到酒香,不過這酒香是雌滇酒,她終於按捺不住,拉開了門,卻看不到人影。

正在納悶,從屋頂上傳來聲音,“書看完了嗎?”

阿珩回身,仰頭,看到少昊側身斜躺在屋頂上,一手支頭,一手抱着個酒葫蘆,身後恰好一輪皓月,溶溶清輝下,他宛若月中醉仙。

“快了,你喝的是什麼酒?”

“雌滇酒,要不要嘗一下?”少昊把酒葫蘆拋給西陵公子。

阿珩淺淺喝了一口,裝着不勝酒力,又扔回給少昊,“怎麼酒還分雄雌?”

少昊微笑地望着天空,似乎想起了什麼,“這是一個同樣喜歡飲酒的朋友告訴我的,酒的確還分雄雌。”

阿珩呼吸一滯,坐到院子裡的石桌上,裝着很好奇地問:“什麼樣的人能讓名滿天下的少昊視作酒中朋友?”

少昊喝着酒,脣畔含着笑,一直不說話,過了一會才說:“她挺有趣的。”少昊說着望向西面,“不知道她現在又在哪個地方喝着酒,聽人講故事。”

阿珩默不作聲,少昊搖着酒葫蘆問:“要不要再嚐嚐?”

阿珩笑,“好啊!”

少昊把酒葫蘆扔了過來。

兩人一個坐在石桌上,一個躺在屋頂上,一邊喝酒,一邊說閒話。

阿珩知道少昊所圖其實和宴龍一樣,他先是故意破壞了宴龍的計劃,之後又步步爲營,讓西陵公子無法拒絕他的好意,可同樣的事情,少昊做來卻自然而然,透着真誠。阿珩突然想,如果她真的只是西陵公子,只怕早已經對少昊心悅誠服,甘願供他驅使。

兩人聊到半夜,阿珩怕露餡,不敢再喝,裝作醉了,踉踉蹌蹌地走回屋子休息。

清晨時分,阿珩正在洗漱,突然看見無數蠶涌進屋中,蠶兒排成兩個大字“速回”。

阿珩手中的毛巾掉到地上,臉色發白。

等心神恢復鎮定後,她走出屋子,發現少昊站在院子中,目送一隻傳遞消息的玄鳥遠去,少昊的面色透着異樣的沉重。

什麼樣的事情才能同時驚動軒轅和高辛?阿珩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心情越發沉重起來。

少昊說道:“我本想陪公子在高辛四處走一走,可現在家中有急事發生,召我回去,只能先走一步,抱歉!公子想去什麼地方,我派屬下護送。”

阿珩說:“不必了,因爲有些私事要處理,我也正想和您辭行。”

少昊笑着點點頭,“那你保重,我很期待與公子的來日重逢。”

阿珩幾分無奈地笑了笑,“一定會重逢。”

少昊不再逗留,行色匆匆地駕馭玄鳥而去。

阿珩等他走了,也立即召喚阿獙和烈陽,匆匆趕往軒轅山。能同時驚動母親和俊帝,召喚他們回家,目前只有可能是炎帝病危的消息。看來高辛和軒轅在刺探他國消息的實力上旗鼓相當。

阿珩望向神農山的方向,蚩尤可還好?

阿珩還在半空,就看見青陽站在朝雲殿前。

她跳下阿獙的背,走到青陽面前,恭敬地行禮,“大哥。”

青陽點點頭,走在了前面,阿珩默默地隨在他身後。

走進正殿,阿珩居然看見了幾百年沒有在朝雲殿出現過的父親。

父親和母親面對面坐在案前飲茶。

父親一身王袍,氣度雍容,正雄姿勃發,母親卻一頭白髮,風霜滿面,已年老色衰。若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沒有人敢相信他們是夫妻。

青陽行禮後,站到一邊,阿珩跪下磕頭,“父王,母后,珩兒回來了。”

黃帝笑着說:“坐到父王身邊來,老是在外面野,從來不說來看看我。”

阿珩坐到父親身邊,黃帝又對青陽說:“你也坐。”

青陽坐到母親身邊,親自動手服侍着父母用茶。

阿珩抱住父親的胳膊,一半撒嬌,一半探詢地問:“父王,你怎麼來了?最近不忙嗎?”

黃帝笑道:“再忙也得爲你的終身大事操心啊!”

阿珩心中咯噔一下,詢問地看向母親,嫘祖說:“你父王想選個日子儘快爲你和少昊完婚。”

阿珩眼前發黑,定了定神,才輕聲央求,“父王,我還不想嫁!”

黃帝正在喝茶,手勢一點沒緩,好似沒聽到阿珩的話。

青陽半低着頭,一邊倒茶,一邊淡淡地問:“你是不想嫁,還是不想嫁少昊?”

阿珩看着哥哥異樣冷漠的面容,心頭生了寒意,說道:“我只是想再多玩幾年,爲什麼要急匆匆地讓我出嫁?”

青陽說:“如果是平時,你想玩,那就讓你玩,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如今的情勢容不得你任性。”

“如今是什麼情勢了?”

“天下只知道炎帝在閉關煉藥,我們卻得到消息說炎帝得了重病,神農族只怕要換首領了。”

阿珩緊緊地掐着自己的手,雖然已經猜到炎帝的病情只怕惡化了,可真親耳聽到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青陽說:“因爲我們的屬國和神農的屬國接壤,軒轅族和神農族這幾千年來大小矛盾一直不斷,他們早已經對我們不滿,新繼位的炎帝遲早會征討我們。神神氣活現族地處中原,土地肥沃,物產豐饒,人口衆多,國力遠遠勝過我們。更何況,我們跟這些上古神族比,畢竟根基尚淺,如果神農和高辛聯盟,軒轅也許會面臨亡族之禍,所以你越早和少昊完婚,對我們越好。”

阿珩瞪着青陽,“你不停地說軒轅族,神農族,那我呢?”

青陽面無表情,冷冰冰地說:“你是軒轅族的王姬,這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

阿珩乞求黃帝,“父王,您一向最疼我,我真的還不想嫁,您再讓我再多陪您和母后幾年。”

黃帝肅容說:“不是父王不想留你,我和俊帝已經通過消息,明後日少昊就會親自來軒轅定下婚期,別的事情都隨你,可婚事必須遵從父命。”

阿珩猛地將几案上的酒懷果盤掀翻在地,衝出大殿,“要嫁你們自己去嫁,反正我是不嫁!”

黃帝對嫘祖沒好氣地說:“看看你把她縱容成了什麼樣子!眼裡還有我這個父王嗎?如果這次她再敢私逃下山,我一定嚴懲!”說完,黃帝一甩衣袖,怒而起身,在侍衛的保護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朝雲峰。

庭院裡種滿了高大的鳳凰樹,花開得正好,風過去,一陣又一陣的花瓣落下,整個庭院都籠罩在迷濛的紅雨中,景色異樣絢麗。

阿珩仰頭看着天空,覺得喘氣艱難。

嫘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爲什麼不想嫁給少昊?我雖然沒見過少昊,但青陽和昌意都對他推崇有加,想必不會差。難道你已經心有所屬?”

阿珩遲疑着,剛想張口,“我……”青陽站在母親身後,盯着她,眼神冰冷,隱帶殺氣,阿珩眼前浮現出當日大哥揮劍刺入蚩尤心口的一幕,心中一寒,把已到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

“我……我誰都不喜歡,我就是還想再自由自在幾年,不想出嫁。“

嫘祖柔聲說:“女子總是要出嫁成婚的,你是軒轅的王姬,很多事情在你一出生時已經註定,別害怕,也許真等你出嫁了,你會後悔沒有早早出嫁。過兩日,少昊就會來,娘會設法讓你們單獨相處幾日,也許你就會明白娘說的話。”

阿珩點點頭,輕聲應道:“嗯。”眼睛卻是看着大哥。

夜色低垂,阿珩身體疲憊,卻沒有一絲睡意。

她站在窗前,看着鳳凰花的緋紅花瓣一片又一片從面前飄過,現在正是九黎山中桃花盛開的日子,明日就是跳花節,蚩尤會在桃花樹下等她,不見她不會離開。

阿珩心中又是甜密,又是苦澀,取下駐顏花在指間把玩着。

等到大家都睡熟了,她躡手躡腳地溜出宮殿,去找阿獙和烈陽。

阿獙和烈陽聽到她的足音,立即醒了。阿珩朝它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偷偷地坐到阿獙背上,小小聲說:“去九黎。”

阿獙和烈陽悄無聲息地飛起來,剛藏入雲宵,正欲全力加速,阿珩看到青陽站在五彩重明鳥上,冷冷地看着她。

“你想去哪裡?”

阿珩不回答,只說:“我的事情,你管不着,讓開!”驅策阿獙向前,想強行離開。

青陽負手而立,動都沒動,阿獙就已經困在了他的靈力中,怎麼飛都飛不動。

阿珩摘下鬢上的駐顏花,駐顏花迅速長大,無窮無盡的桃花瓣變作利刃,飛向青陽。青陽這才擡起一隻手,隨手一揮,桃花瓣被他的靈力全部擠壓到一起,像搓麻花一樣,變成了一根桃紅色的繩子,纏向阿珩。

阿珩一邊讓阿獙左躲右閃,一邊揮着駐顏,想打開繩子,繩子卻和長蛇一樣靈活地飛舞,不但避開了她的攻擊,而且捆住了她。

烈陽爲了救阿珩,噴出一連串火焰球,吸引青陽的注意,阿獙則偷偷用嘴去咬着繩子。

看到阿珩身上的繩子馬上就要鬆開,青陽不耐煩地斥罵烈陽:“畜生,還不趕緊讓開!”

烈陽猛地噴出一陣三丈高的巨焰,將青陽困在火焰中,青陽很是詫異,竟然是鳳凰玄火!這隻鳥兒居然懂得藏拙示弱,令他輕敵。

他的坐騎重明鳥雖是大荒第一猛禽,能鬥虎豹,可看到鳳凰玄火,聽到鳳凰鳴叫,飛禽對鳳凰天生的畏懼令它不敢正面對抗烈陽,動作遲緩了下來。

阿珩乘着這個機會,掙脫繩子,翻身坐到阿獙背上,向遠去飛去,“烈陽,快走!”

可性情剛烈的烈陽因爲剛纔青陽罵了它,沒有聽阿珩的話逃跑,反倒不知死活地繼續向青陽進攻。

青陽起了殺心,如果不殺了這隻怪鳥,坐騎重明鳥總是膽戰心驚,即使有他的逼迫也不敢全力去追阿珩。青陽強逼重明鳥飛向烈陽,從熊熊燃燒的鳳凰玄火中從容而過,手掌變得雪般白,擊向烈陽。

阿珩回頭間,魂飛魄散,都來不及招呼阿獙,直接奮力撲回去,一個瞬間,她用靈力勘堪捲開了烈陽,可自己身在半空,躲不開青陽的掌力,被打了個正着。

她的身體急劇下墜,青陽臉色發白,直接跳下重明鳥的背脊,抱住了阿珩。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阿獙此時才飛回來,在下方接住了青陽和阿珩兄妹倆。

烈陽看到阿珩爲它受了一掌,憤怒地叫着,發瘋地撞向青陽,整個身體都開始燃燒,變成了一團青色的火焰。

青陽一手抱着阿珩,一手擡起,想殺死惹禍的烈陽。

“大哥!”阿珩拽住青陽的手,話沒說完,一口血全噴到了青陽胸上。

青陽收回手,只用天蠶絲幻出一張大網,將烈陽捆了個結結實實。天蠶絲本來不經鳳凰玄火,可這幾股天蠶絲化自嫘祖爲青陽所織的衣袍,又有青陽的靈力護持,烈陽怎麼燒都燒不斷。

青陽探看妹妹的傷勢,傷勢不算嚴重,幸虧他只用了四成靈力,阿珩身上的衣衫又是嫘祖所織,化解了三成靈力。

阿珩溫馴地靠在哥哥懷裡,好似因爲傷已經放棄了逃跑,可當青陽想替她療傷時,她卻突然反扣住青陽的命門,用駐顏花的桃花障毒封住他的靈氣運行,把青陽定住。

她嘻嘻笑着跳回阿獙背上,回頭對青陽說:“大哥,你就先在這裡吹一會風賞一會星星吧,這桃花障毒雖然厲害,可你是軒轅青陽,肯定能解開桃花障的毒。”

青陽盯着她說:“你也知道我是軒轅青陽,全大荒沒有一個神或妖能這麼輕易傷到我,你能這麼輕易,只不過因爲你是我妹妹,我對你沒有任何提防!你爲了別的男人傷我,他可值得你這麼做?”

阿珩心下愧疚,說道:“大哥,我不是想傷你,我只是真的不想嫁給少昊。”

青陽說:“你以爲你能逃掉?別忘記父親說過的話,如果發現你偷下山,必定嚴懲!”

阿珩咬了咬牙,驅策阿獙向九黎的方向飛去,“大哥,對不起。”她對蚩尤有許諾,不管怎麼樣,她都要去見他!

第二日傍晚,阿珩到了九黎族的山寨。

九黎山中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一團一團的緋紅,雲蒸霞蔚地絢爛。

阿珩已經駕車路熟,直接循着歌聲,走進桃花深處。

山谷中,沒有祭臺,沒有巫師,沒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燒的篝火。少男、少女們圍着篝火唱歌跳舞。他們的服飾很簡陋,他們的歌詞很粗俗,可他們歌聲很嘹亮,舞蹈很歡快,笑聲很動人。

火光映照下,他們的臉龐都散發着健康愉悅的紅光。

高山上種蕎不用灰

情哥哥兒探花不用媒

不要豬羊不要酒舍

唱首山歌迎妹兒回

……

篝火前的歌聲嘹亮動聽,阿珩卻完全聽不進去。她站在往年和蚩尤相會的桃樹下,焦急地等着。

從小到大,從沒有一刻她像現在這般無助。小時總覺得父親很疼她,不管她要什麼,都會給她;母親很堅強,不管什麼事情,都能保護她。可如今,她才明白父親什麼都給她只是因爲她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危及到父親的利益,而母親更沒有她以爲的強大。

家仍是那個家,但突然之間好像一切都變了,她有惶恐,還有害怕,可只要想到蚩尤,總會覺得隱密的心安,就好似心中藏着一個隱密的力量源泉。其實,她並不需要蚩尤做什麼,她只想在他肩膀上靠一會,聽他說一聲“一切有我呢”,知道有個人願意在她累和害怕時讓她依靠,她就已經可以充滿勇氣地往前走。

山歌一首又一首地唱着,蚩尤還沒有來。

阿珩翹首企盼,頻頻張望,心中有無數話想立即告訴蚩尤。她不想嫁給少昊,她這幾年很努力地學醫,就是想有朝一日有資格對父王說“不”,她今天真地對父王說“不”了。

山歌聲漸漸消失了,少女們都已經找到了喜歡的情哥哥,可蚩尤卻仍然沒有來。

阿珩剛開始還能裝作平靜,後來已經焦急萬分,仰着頭一直盯着天空,指望能突然看到蚩尤駕馭着大鵬從天而降。

篝火的火光越來越小,天色越來越黑,歡聚的人們漸漸散了,蚩尤還是沒有來。

阿珩仰頭望着天空,眼中有了傷心,卻仍在不停地替蚩尤想着理由,也許他有事被耽擱了,也許他已經在路上了……他一定會來!

她一邊想着各種各樣的理由,一邊渴望着,下一瞬,蚩尤就會突然出現。

等待中,時間過得分外慢,慢得變成了一種煎熬。可煎熬中,時間仍然一點點在流逝。

夜越來越深,篝火已經全部熄滅,山谷中變得死一般寂靜。

阿珩固執地望着神農山的方向,總是希冀着下一刻蚩尤就會出現,一身紅衣穿雲破霧而來,臉上掛着滿不在乎的笑,在看到她的一瞬,會突然變成歡愉的大笑,迫不及待地跳下大鵬。

那麼一切的苦苦等待都沒有什麼,她頂多心裡實際歡喜,表面卻假裝生氣得不理他,讓他來陪着小心賠禮道歉。

等到後來,阿珩心中充滿悲傷憤怒,恨蚩尤不遵守承諾,卻暗暗對老天許諾,讓蚩尤來吧!只要他來了,她就原諒他的遲到!

可是,他一直沒有出現!

東邊的天空慢慢透出了一線魚肚白,天要亮了,阿珩竟然已經在桃花樹下站了一夜。一夜並不長,如果在幸福的睡夢中,只是一睜眼、一閉眼,可如果是一夜痛苦的等待,卻好似有千萬年那麼長,足以令滄海化作桑田,讓希望變作絕望,把一顆飽含柔情的心變得傷痕累累。

阿珩不相信蚩尤會食言。天並沒有亮,蚩尤肯定會來!是他許諾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見不散,而現在正是她最需要他的時候!

阿珩頭上肩上全是桃花瓣,在明亮的晨曦中,臉色異樣的潮紅,比桃花更紅,她無力地抱着桃樹,才能支持着自己仍站着,指頭在桃花樹上不停地划着,蚩尤、蚩尤、蚩尤……深深淺淺的劃痕,猶如她現在的心。

青陽徐徐而來,一身藍衣隨風飄拂,透着對世情看破的冷漠,“值得嗎?你不顧反對父王,打傷大哥,冒險來見他,可他呢?”

青陽站在阿珩面前,替阿珩撫去頭上肩上的落花,“也許他有急事耽擱了,可是他對你的承諾呢?難道他對你的承諾只能在沒事的時候才能遵守,一旦有事發生你就被推後?神的生命很漫長,一生中多的是急事,你若只能排在急事之後,這樣的承諾要來有何用?”

青陽牽起阿珩的手,“跟我回家吧!”

阿珩用力甩開他的手,仍很固執地看向東邊的天空。他說了不見不散!

青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倒是也沒生氣,反倒斜倚在桃花樹上,陪着阿珩一塊等。

太陽從半個圓變成了整個圓,光線明亮地撒進桃花林。阿珩的眼睛被光線刺得睜不開,青陽說:“你還要等多久?和我回家吧,他不會來了!”

阿珩眼中含淚,卻就是不肯和青陽離開,我們約好了不見不散!他知道我在等他,一定會趕來!

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在附和青陽,他不會來了,他不會來了……

聲音在她耳邊像雷鳴一般迴響着,越響越大,阿珩只覺得眼前金星閃爍,身子晃了幾晃,暈厥過去。

青陽趕忙抱起阿珩,這才發現他起先的一掌,阿珩雖然只中了一成功力,可畢竟是他的一成功力,阿珩沒有調息就着急趕路,又站立通宵,悲傷下傷勢已經侵入了心脈。

青陽又是憐又是氣,抱起阿珩,躍上重明鳥,匆匆趕回軒轅山。

剛接近軒轅山,看到離朱帶領侍衛攔在路上。離朱是軒轅的開國功臣,青陽也不敢輕慢,立即命重明鳥停住。

離朱行禮,恭敬地說:“陛下命我把王姬拘押,帶到上垣宮聽候發落。”

青陽客氣地說:“小妹有傷在身,請大人允許我陪她一塊去。”

離朱看看昏迷不醒的阿珩,“勞煩殿下了。”

在侍衛的押送下,青陽帶着阿珩進入上垣宮覲見黃帝。黃帝命醫師先把王姬救醒。

阿珩醒轉,看到自己身在金殿內,父王高高在上地坐着。她一聲不吭地跪到階下。

黃帝問:“你可知道錯了?”

阿珩倔強地看着黃帝,不說話。黃帝又問:“你願意嫁給少昊嗎?”

“不願意!父王若想把我捆綁着送進高辛王宮,請隨意!”阿珩的聲音雖虛弱,可在死一般寂靜的金殿內分外清晰。

青陽立即跪倒磕頭,“父王,小妹一時間還沒想明白,我再勸勸她,她一定會……”

黃帝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噤聲。黃帝看着阿珩,“這麼多年,我隨着你母后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疏於管教,以致你忘記了王族有王族的規矩。”他對離朱吩咐,“把王姬關入離火陣,她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稟告我。”

青陽神色大變,阿珩是木靈體質,關入離火陣,那種苦楚相當於用烈火炙烤木頭,他重重磕頭,不停地乞求,“父王,小妹神力低微,受不了那種苦楚,還請父王開恩。”

阿珩卻站起來,對離朱冷冷說:“離火陣在哪裡?我們走吧!”

離朱看阿珩一直被嫘祖保護得天真爛漫,從沒想到這個隨和的王姬竟然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心中對阿珩生了幾分敬意,恭敬地說:“請王姬隨屬下走。”

阿珩揚長而去,青陽仍跪在階下爲她求情,黃帝冷聲說道:“軒轅與高辛聯姻事關重大,你若一時衝動想幫珩兒,我連你一起饒不了!”

“象罔,你去朝雲……”黃帝正要下令,有帝師之稱的知未走上前,行禮說道:“請陛下派臣去朝雲峰,臣會勸解王后娘娘不讓她去救王姬。”

黃帝盯了知未一瞬,“我本打算讓象罔去,既然你主動請命,那就你去吧。”

知未領命後,轉身而出,視線與青陽一錯而過,隱有勸誡,青陽心中一凜,冷靜下來,對黃帝磕頭,恭聲說:“兒臣明白了,小妹是該受點教訓。”

黃帝揮揮手,讓青陽告退。

青陽出了上垣宮,屏退侍從,面無表情,獨自走着。大街上陽光燦爛,人來人往,熱鬧無比,青陽卻越走越偏僻,直走到一個破舊的小巷中。小巷內,有洗衣鋪、屠夫鋪,污水血水流淌在路上,還有一個小小的酒館,專給販夫走卒們出售劣酒。因爲是白天,沒有任何生意,青陽走進去,坐在角落裡,“老闆,一斤酒。”

“好嘞!”老闆一邊答應,一邊把酒放到青陽面前。

青陽默默地喝着酒,從白天喝到黑夜,酩酊大醉,歪倒在髒舊的案上沉睡。

老闆也不去管青陽,自己幹自己的事。他還是個六七歲孩童時,第一次看到青陽,等他三十多歲時,再次看到青陽,他驚駭地瞪着青陽,大叫“妖怪“,被爹狠狠打了一巴掌,爹說爺爺的爺爺的老祖宗賣酒時,這個男人就是這個樣子,不知道是神是妖,反正不是個壞人,每次來都只是喝酒,分文不少的付錢。

第二日傍晚時分,一個白衣男子走進酒館,把一個酒壺遞給老闆,“灌一斤酒。“

“好嘞!“老闆手腳麻利地把酒灌好。

白衣男子接過酒壺,走到青陽身旁,一手放在青陽肩頭,一手拿着酒壺仰頭連灌了幾口。

青陽擡起頭,沒有慣常的冷漠,神情竟然有幾分迷惘,“你來了?”

少昊問:“阿珩還能在離火陣內支撐多久?”

“你什麼都知道了?”

“你的那個丫頭四處都找不到你,一見我急得竹筒子倒豆子一樣全說了,我就猜你肯定又來這裡喝酒了。”

“阿珩心脈有傷,平時她最嬌氣,從不肯好好練功,我真不知道她怎麼能堅持到現在。”

少昊心嘆,當年你可是被黃帝酷刑折磨了半年都沒求饒,阿珩的倔強倒是和青陽一模一樣。他想了想說:“黃帝面前急不得,你先設法悄悄帶我進陣一趟,把阿珩護住,我們再慢慢想辦法救她。”

兩人向外行去,少昊走到門口時,突然回頭對老闆揚揚酒壺,含笑道:“你的酒釀得比你家那位最早賣酒的老祖宗好,人卻沒有你老祖宗老實,不該聽我是外地口音就給我少打一兩,缺一罰十。”

老闆看到面前酒甕裡的酒莫明其妙地就嘩啦啦地消失不見,驚駭地半張着嘴,等回過神擡頭時,店鋪外早已經空蕩蕩。

身在離火陣中,就好似整個天地除了火再無其他。

一團團火焰猶如流星一般飛來飛去,煞是美麗,卻炙烤毀滅着陣法內的一切。因爲阿珩是木靈體質,被火炙烤的痛楚比一般的神更強了百倍。

阿珩一直緊咬牙關忍受,幾次痛得昏厥過去,幾次又被陣法喚醒,痛苦無休無止,無邊無際。

到後來,痛苦越來越強烈,就好似有無數火在她的體內遊走,阿珩忍受不住,痛得全身抽搐,在陣法內滾來滾去。

離朱雖然是黃帝的心腹大臣,可也是看着阿珩長大,心中不忍,勸道:“王姬,你和陛下認個錯,陛下一向疼你,肯定會立即放了你。”

阿珩身體痛得痙攣,卻一聲不吭。

到後來,她已經連打滾的力氣都沒有,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可因爲離火陣本就是給神施刑的陣,能讓身體上的痛楚絲毫不減,仍舊鑽心噬骨地折磨着她。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珩覺得好似漫長得天地都已經毀滅了。身周突然變得無比清涼,就好似久旱的樹林遇到了大雨,一切的痛苦都消失了。她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陣法內,水火交接,流光溢彩,少昊長身玉立,纖塵不染,在他身周有無數水靈在快樂地遊弋,漫天火光都被隔絕在水靈之外。

少昊凝視着阿珩,神色複雜,半抱起阿珩,把清水餵給她喝,低聲問:“嫁給我難道比烈火焚身更痛苦嗎?”

阿珩張了張嘴,嗓子已經被燒得根本說不出來話,只能搖搖頭。

少昊把貼身的歸墟水玉放到她口中,在她耳邊低聲說:“偷偷含着它,裝着你很痛。”

少昊放下阿珩,出了離火陣。隨着他的離去,火靈又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可阿珩五臟六腑內清涼一片,只肌膚有一點灼痛,和起先的痛楚比起來,完全可以忽略。

少昊奉俊帝的旨意來拜見黃帝,商議婚期,黃帝在上垣宮內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少昊。

少昊謙遜有禮,學識淵博,再無聊的瑣事被他引經據典地娓娓道來都妙趣橫生。大殿內如沐春風,笑聲不斷。

黃帝垂問俊帝對婚期的安排。少昊回道:“高辛已經準備好一切,父王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朝臣們紛紛恭賀,黃帝滿意笑着點頭。少昊略帶幾分不好意思說道:“婚期正式定下後,按照高辛禮節,大婚前我與王姬不能再見面。我這次來帶一些小玩意給王姬,想、想……明天親手送給王姬,還請陛下准許。”

衆人都理解地大笑起來,親手送禮是假,小兒女們想見面是真。黃帝含笑道:“當然可以。”

黃帝盯了一眼身邊的心腹,對青陽吩咐:“去告訴珩兒一聲,讓她今日早點休息,明日好好裝扮一下,不要失禮。”

“兒臣明白了。”青陽領命後,退出大殿。

青陽趕到離火陣時,黃帝的心腹已經傳令離朱解除陣法。看到阿珩滿身傷痕,奄奄一息的樣子,青陽不敢讓母親見到,把阿珩先帶回自己府邸。

青陽修的是水靈,又有少昊的萬年歸墟水玉幫忙,阿珩的外傷好得很快。

青陽心痛地看着阿珩,“傷成了這樣,還是不願意嫁給少昊?”

阿珩倔強地抿着脣,一聲不發。

青陽突然爆怒,“是不是神農的蚩尤?你信不信我去殺了那個九黎的小子!”

阿珩瞪着他,透出不怕一切的堅持。

青陽泄了氣,他們四兄妹,秉性各異,倔強卻一模一樣,必須另想辦法。

青陽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該從何說起,很久以後問道:“父王最寵愛的女人是誰?”

阿珩聲音嘶啞,想都沒想地說:“三妃彤魚氏。”這是軒轅族所有神皆知的事情。

“你覺得母親的性子可討父王歡心?”

“當然不!”阿珩莫明其妙,不知道青陽講這些什麼意思。母親的性子剛強堅硬,又不肯維持姣好的容貌,自從阿珩記事起,父王就從未在朝雲殿留宿。

“五百多年前,彤魚氏曾想搬進朝雲殿。”

阿珩想了一想,才理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滿臉震驚地擡起頭:“你的意思是……她想父王廢后?”

青陽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這些事情,昌意不肯讓你知道,也求我不要告訴你。他和母親一樣的心思,只想護着你,讓你過得無憂無慮,可你遲早要長大,很多事情根本躲避不開。”

阿珩呆呆地看着青陽,心中翻來覆去都是廢后的事情。

青陽冷笑着問:“阿珩,你難道真以爲我們家父慈子孝,手足友愛嗎?”

阿珩說不出話來,她也察覺到了哥哥間的明爭暗鬥,可也許大哥太強悍,她從不覺得需要擔心。

青陽問:“你可知道爲什麼彤魚氏不再和父王唸叨她更喜歡朝雲殿的風景了?”

“因爲大哥?”

青陽帶着一絲冷笑搖搖頭,“因爲我,她只會更想住進朝雲殿,這樣她的兒子才能成爲嫡子,才能更名正言順地和我爭奪王位。”

“那是因爲……”阿珩實在再想不出原因。

“因爲你。”

“因爲我?”阿珩難以相信,那個時候她還是懵懂幼兒,能幫什麼忙?

“因爲你和少昊定親了,而少昊很有可能成爲俊帝。父王有很多兒子,可只有你一個女兒。高辛注重門第出生,爲了讓你更順利地登上高辛的後位,父王不會剝奪你嫡出的尊貴身份。”

阿珩滿臉驚駭。

青陽說:“阿珩,母親已經用全部力量給了你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五百多年,你知道這在王族中有多麼寶貴嗎?母親現在是什麼樣子,你都看到了,你體諒過她爲我們所付出的嗎?你真就忍心讓母親被那些妃子羞辱?”

阿珩咬着脣不說話,青陽又說:“從小到大,昌意什麼都護着你,你想沒想過你的所作所爲會對他造成傷害?如果你解除了和少昊的婚約,母親很有可能要搬出朝雲殿,昌意只怕也會被父親貶謫,到時候所有的明槍暗箭都會冒出來,以昌意的性子,應付得過來嗎?”

阿珩泫然欲泣,她以爲拒絕婚事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父親會懲罰她,她並不害怕,可沒想到她的婚事竟然和母親、哥哥的性命都息息相關。

“你若爲了一個男人就要捨棄母親和昌意,我也不攔你!但你真以爲拋棄了母親和兄長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嗎?”

阿珩只是天真,並不是愚笨,心中已明白一切,眼淚潸然而下,青陽卻不肯罷休,步步緊逼,似乎想滅掉她心中所有的殘餘希望,“你忤逆父王,破壞了軒轅和高辛的聯盟,父王也許不會殺你,但肯定想要蚩尤的命!還有,高辛是上古神族,禮儀是所有神族中最森嚴的,即使少昊寬宏大量不和你計較,高辛的王室卻容不下蚩尤帶給他們的恥辱,必定會派兵暗殺蚩尤!據我所知,祝融與蚩尤仇怨很深,他會不會落井下石也要蚩尤的命?阿珩,你想看着蚩尤陷入三大神族的追殺中嗎?到時候天下雖大,何處是你們容身之地?”

阿珩臉色煞白,如同身體被抽去了骨頭,整個身子都向下癱軟。青陽擊碎的不僅僅是她少女的爛漫夢想,還有母親和昌意幾百年來爲她構建的一切美好。

青陽說:“知未伯伯守在朝雲峰,你被懲罰的事情母親還一無所知,你想要母親知道嗎?”

阿珩淚如雨下,卻堅決地搖搖頭。

“那好,我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清晨,我們回朝雲殿,你親口告訴母親和父王,願意嫁給少昊。”

阿珩伏在枕上,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只淚珠涌個不停。

深夜,蚩尤正要駕馭坐騎大鵬前往九黎,趕赴和阿珩的桃花之約,他想趕在跳花節前趕到九黎,爲阿珩準備一個小小的驚喜。

突然之間,小月頂上騰起一道赤紅色的光芒。

蚩尤的臉色在剎那間劇變,他猶豫了一下,遙遙地看了眼九黎的方向,命大鵬返回神農山。

他剛從大鵬背上躍下,雲桑就快步迎上來,面色煞白,“父王已經完全昏迷。榆罔現在守在父王身邊。在榆罔正式繼位前必須封鎖所有的消息,否則軒轅和高辛得了消息,突然發兵,外亂就會引發內亂,變得不可收拾。我已用父王的名義傳召祝融、共工、后土覲見,他們還不知道情況,待會他們來後,就立即派重兵把守,不允許他們再離開神農山,你要一切謹慎小心。”

雲桑又對身邊侍衛統領刑天吩咐:“啓動陣法,神農山的二十八峰全部戒嚴,從現在開始只許進不許出,不充許任何消息向外傳遞,想強行離開者當即斬殺!”

世代效忠炎帝的神農山精銳們齊聲應“是”,幾千年才啓動一次的封山陣法也再次啓動。封山陣是歷代炎帝的心血所設,除非有炎帝的心頭精血護身,否則就是一隻蒼蠅都休想離開神農山。

蚩尤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向大殿,一邊又回頭眺望了一眼九黎的方向,只覺得心中煩躁悲傷,卻辨不清楚究竟是在焦慮小月殿的炎帝,還是牽掛九黎山中的阿珩。

榆罔、雲桑、沐槿在炎帝榻前守了一夜,天快亮時,炎帝突然醒轉。

榆罔和雲桑都大喜,炎帝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眼睛四處看看,雲桑還沒明白,榆罔忙叫:“蚩尤,快進來,父王要見你。”

守在外面的祝融、共工他們都盯向蚩尤,表情各異。蚩尤匆匆進來,炎帝微微一笑,容顏枯槁,全是被痛苦折磨的憔悴。

蚩尤忽地就想起了幾百年前,一個揹着籮筐,頭戴斗笠的瘦老頭走到沼澤中,揉着肚子,笑着說:“哎呀,你怎麼能讓猴子給你摘果子吃?給我一個吃吧!”

幾百年來就是這個笑得溫和老實,實際奸詐狡猾的老頭教導他說話,教導他識字讀書,囉囉嗦嗦地和他講人世禮節,絞盡腦汁地想磨去他的暴戾……

蚩尤鼻子一酸,跪在炎帝榻前,說道:“師傅,我一定會遵守諾言!”

炎帝舒了口氣,眼中盡是寬慰,他看向沐槿,沐槿用力磕頭,“若不是父王收養了我,我也許早死,養育之恩無法報答,我知道父王最掛念的是神農百姓,我雖是個女兒,可也會盡我全力,替父王守護神農百姓。”

炎帝脣囁嚅了幾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看向枕頭畔。

雲桑看枕頭旁收着一個木頭盒子,忙打開,裡面有兩隻木頭雕刻的木鳥,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看父親的神色知道父親想要它們,她就把兩隻木鳥拿出,放在父親手裡。

炎帝凝視了它們一會,又看向雲桑,嘴脣囁嚅了一下,還是沒吐出聲音,雲桑這次卻立即明白了,她把一盆一直襬在臥房內的藍色山茶花抱在懷裡,哽咽着說:“我會、會把它種植在您和母親……的墳頭,您放心去吧!”

炎帝凝視着山茶花,眼睛裡的光華在淡去,脣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最後,他的眼睛變成了灰白色,脣邊的笑意凝固。

沐槿趴在炎帝的榻旁,嗚嗚咽咽地哭泣,剛開始還極力壓制着聲音,卻漸漸再難抑制,聲音越哭越大。

雲桑直挺挺地跪着,不哭不動,半晌後,突然向後栽倒,昏死過去。

祝融他們聽到哭聲,都衝了進來。看到炎帝已去,一個個悲從心起,跪在地上哭起來。

炎帝掌中的兩隻木鳥在炎帝斷氣的一瞬變活了,騰空而起,繞着炎帝的身子盤旋一週,飛出了窗口。

兩隻赤鳥從神農山小月頂飛出,穿過封山陣法,一隻飛往軒轅山朝雲峰,一隻飛往玉山。

第二日的清晨。

王母在妝臺前已經梳妝完畢,卻遲遲未站起,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出神,容顏還是二八少女,和當年一模一樣。

她的腦中不知不覺就響起了熟悉的曲調,在悠揚的音樂聲中,她好似看到,夕陽西下,山花爛漫,自己正在翩翩起舞。

一瞬後,她突然驚覺,這曲調並不僅僅響在她腦海裡,而是正從殿外傳來。

王母跳了起來,妝盒、鏡子、凳子倒了一地,她卻什麼都顧不上了,發瘋一樣往外跑,衝出大殿,看到一隻赤紅的傀儡鳥正停在桃樹枝頭婉轉鳴唱。

曲調熟悉,詠唱的卻是無盡的抱歉和訣別。

王母呆若木偶,臉色慘白,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顆又一顆地從眼角涔出,又沿着臉頰緩緩墜落。

聽着聽着,她開始隨着鳥兒的歌聲跳舞,邊跳邊哭,邊跳邊笑。她等了千年,終於等來了這首曲子!卻從沒有想到等來的是訣別!

一曲完畢,傀儡鳥碎裂成了粉末。

王母卻依舊輕聲哼唱着歌謠,認真地跳着舞,就好似跳着那隻千年前未跳完的舞,就好似要讓他看懂千年前她未來得及說的話。

千年等待,以爲總還有一次機會,只要一次機會,可這支舞終究……終究還是未能跳完。

所有的宮女都不知所措,震驚地看着又笑又唱、又哭又跳的王母。

在王母翩翩飛舞的彩袖裙裾中,天空突然飄下了幾片冰涼晶瑩的雪白。

宮女們伸手去接,不敢相信這是雪花,這裡可是萬年如春的聖地玉山!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連綿不絕的落下,雪越下越大,玉山的千傾桃花紛紛凋零。

王母慢慢地跳着舞,容顏一點點在蒼老,宮女們驚恐地叫:“王母,您、您的臉!”王母婉轉而笑,皺紋從嘴角絲絲縷縷地延伸出去,漸漸爬滿了整張臉。

雪越下越大,整個玉山都被大雪覆蓋,變成了白色。

青山不老,卻爲君白頭。

正午時分,是朝雲殿日光最好的時候,嫘祖也喜歡這個時候坐在窗下紡紗。

當她無意中擡頭,看到一隻赤鳥飛過藍天,翩翩落進桑林,臉色驟然間就慘白,扔下紡綞,快步走出朝雲殿。

赤鳥站在桑樹枝頭,爲她婉轉鳴唱。

嫘祖聽了一會,笑了!

三千多年前,她離開的那天,他們在碧草茵茵的山坡上唱的就是這首歌。

那天的夕陽十分美麗,石年的曲子吹奏得是那麼悅耳動聽,阿湄的舞姿也是那麼嫵媚動人,可是她的歌卻唱得十分敷衍,因爲她正心神恍惚地想着那個軒轅山下英俊倜儻的少年。

她突然下定決心要去找那個少年,所以,石年沒有吹完那一首曲子,阿湄也沒有跳完那一支舞。

她從不知道,吹奏完一首曲子要兩千多年。

如果當年的她知道,不管生命再怎麼漫長,不管再有多少次日落,這個世間都永不會再有那麼一次美麗的日落溫柔地照拂着他們三個,也許,她不會那麼急躁衝動地往前跑,她會更珍惜一點,縱然不得不離別,她也會在夕陽中,認真地唱完那首歌。

赤鳥一曲完畢,碎裂成了粉末,宣告着製作它的炎帝已經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

“對不起!”

嫘祖強壓着的悲傷衝到了眼睛,化作淚珠,隨着三千年的愧疚滾滾而落。

可是,再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生命中永不會再有一次美麗的夕陽,溫暖地映照着他們三個了。

七日後,神農國宣佈七世炎帝仙逝。消息立即傳遍天下,五湖四海、八荒六合,舉世哀慟。王子榆罔繼位,成爲八世炎帝,同時宣佈了前代炎帝遺詔,任命蚩尤爲督國大將軍,執掌神農國所有兵馬。

十日後,高辛族和軒轅族同時宣佈擇定了婚日,高辛少昊將在近日迎娶軒轅妭,兩大神族的正式聯盟令整個大荒都開始期待一場千年不見的盛大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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