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桃花樹下約今生

阿珩一夜輾轉反側,幾乎沒有閤眼。清晨,她起來,只覺疲憊不堪,可精神緊繃,竟然一絲睏意都沒有。

她看到炎帝坐在廊下雕刻木頭,走過去坐到炎帝對面,看着眼前的慈祥老者,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這個維繫着大荒太平的人竟然就要死了。

炎帝說:“昨天晚上居然在一個小姑娘面前失態,真是讓人見笑。”

阿珩取下鬢上的駐顏花,“伯伯,我是西陵嫘的女兒,小字珩,孃親叫我珩兒。”

炎帝凝視了她一會,視線慢慢移向她手中的駐顏花,阿珩嬌俏一笑,把駐顏花插回鬢上,“這是從湄姨那裡贏來的。”

炎帝笑起來,“聽說她把你關了六十年,她倒還是老樣子,動不動就生氣。”炎帝說着話,神思怔怔,笑意淡了,“我最後一次見她是我成婚之日,沒想到一別就是兩千多年,她可好?”

阿珩想了一會說:“挺好的,她常常一個人站在懸崖邊看落日,哦,對了!她還喜歡做傀儡,很多宮女都是傀儡人。”

炎帝專注地雕刻着木鳥,“她的傀儡術還是我和你娘教她的,她一直想要一隻會唱歌的木鳥,那時候她的靈力做不出來,總是央求我和阿嫘幫她做。”

阿珩怕勾起往事,不敢再談,轉移了話題,問:“蚩尤呢?”

炎帝說:“他一直在各個山頭忙碌,佈置什麼陣法,我猜他是想借天勢地氣爲我續命。蚩尤他雖然沒有學過一天陣法,可他天生對五行靈氣感覺敏銳,佈陣破陣自有一套。”

正說着蚩尤回來了,看到炎帝手裡的東西,皺了皺眉,“要做傀儡?你還有靈力浪費在這些事情上?我幫你做。”

炎帝說:“我想自己做。”

蚩尤說:“紫金頂比小月頂靈氣充盈,你應該去紫金頂住。”

“我想在這裡。”

蚩尤哈哈大笑起來,“你這老頭臨死了纔算有點意思,以前從不說我想什麼,永遠都是什麼黎民啊蒼生啊!你看,說說‘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是不是比整天惦記着天下痛快多了?”

炎帝一巴掌笑打到蚩尤頭上,“你這隻潑猴!阿珩的藥在屋子裡,去煎了。”

“我說了多少遍了?別打頭!”蚩尤一邊嘟囔,一邊從屋子裡拿了藥,蹲在泉水邊煎藥。

每味藥的先後順序和份量都有嚴格要求,往日大大咧咧的蚩尤格外小心專注。

阿珩凝視着蚩尤,心中有感動,也有惶恐。

炎帝笑問她:“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阿珩低下了頭。

炎帝說:“蚩尤喜歡你,你想過怎麼辦了嗎?”

阿珩驚慌地擡頭,急急否認,“蚩尤不是認真的,他就是一時好玩貪新鮮。”

炎帝凝視着蚩尤,眼中有父親般的慈詳和擔憂,“你錯了,他是這世間最認真的人,他的喜歡就是喜歡,發自內心,沒有一絲雜念,真摯無比。”他們頭頂正好飛過一對燕子,炎帝指了指說道:“它們看似輕率,只是年年求歡,從沒有許諾過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它們卻終身不離不棄,你爹爹給了你母親盛大的婚禮,承諾了終身結髮,這些年他又是如何待她的?”

阿珩怔怔望着遠去的燕子,半晌後低聲說:“我在九黎族住了一段時間,發現九黎族信奉人只活在今朝,他們認爲只要眼前快活了,就是明天立即死了也沒什麼;可自小到大,父親對我們的教導都是三思後行,一舉一動必須從長遠的利益考慮,不能貪圖眼前的一時之歡,到底哪個對?”

炎帝想了一會說:“你爹爹也沒有說錯,處在他的位置必須如此,但這些年來我常常後悔,後悔沒多陪陪聽訞,總以爲將來有很多時間來彌補她,卻不知道天下的事,我們能擁有的只有現在,即使是神,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阿珩默默沉思。

“吃藥了。”蚩尤端着藥,走過來。

阿珩喝完藥,對蚩尤甜甜一笑,“謝謝你。”

阿珩難得對他和顏悅色,蚩尤意外地愣住。

一隻赤鳥飛來,落在炎帝肩頭,炎帝道:“榆罔和沐槿上山來了。蚩尤,你帶阿珩去山裡走走,榆罔和沐槿還不知道我的病情,我想單獨和他們待一會。”

阿珩低聲問:“沐槿是誰?”

蚩尤對這些事情很淡漠,簡單地說:“炎帝的義女。”

“哦,那也是神農的王姬了,難怪有時候聽人說神農有四位王姬,我還以爲是誤傳。”

蚩尤帶着阿珩去白松嶺。

白松嶺十分秀麗,崖壁上長滿獨特的白皮松,各具姿態,遊走其間,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不過,這並不算什麼,真正令人驚奇的是蚩尤,他對山林有一種天然的熟悉,哪裡有山泉可以喝,哪裡有野果子可以吃,哪裡可以看到小熊仔……他一一知道,就好似他就是這座大山的精魂所化。

兩人渴了,蚩尤帶着阿珩到了一處泉眼。阿珩彎身喝了幾口水,又洗了洗臉,回身看向蚩尤,此時正午的明亮日光透過鬆樹林照射下來,泉水邊的青苔都泛着翠綠的光。蚩尤蹲踞在大石上,姿勢很不雅,卻有一種猛獸特有的隨意和威嚴。他朝阿珩咧嘴而笑,眼神明亮,阿珩也不知道爲何,心就猛地幾跳,竟然不敢和蚩尤對視。

她扭回頭,隨手把鞋子脫去,把腳浸在泉水中,一蕩一蕩地踢着水。

蚩尤跳坐到阿珩身邊,和阿珩一樣踢着水玩。

日光從樹葉的間隙落下,水潭上有斑斑駁駁的光影,蚩尤像個貪玩的孩子一般,不停地用腳去踢水潭上的光點,每踢碎一個,他就歡快地大笑,那些因爲炎帝病逝即將而來的煩惱似乎一點都沒影響到他。

阿珩的疲倦與恐懼從心裡一點點涌出,不知不覺中靠在蚩尤的肩膀上。

蚩尤輕聲問:“怎麼了?”

阿珩問:“炎帝還有多長時間?”

“他的病越到後面會越痛苦,萬毒噬心,痛到骨髓,難以忍受,越早走越少受罪,可師父他表面上什麼都看得通透,其實什麼都放不下,肯定會盡力爲他的子民多活一天,總是要撐到不能撐時,纔不得不放手。”

“那究竟能撐多久?”

“不知道,也許三年,也許五年,不過即使我們都動用靈力爲他續命,也不會超過十年。”

“蚩尤,我覺得很累,很害怕。”也許因爲此時的山水太溫柔,蚩尤的肩膀又很牢靠,阿珩第一次打開了心懷。戰爭一旦開始,首先被捲入的就是他們這些王族子弟。

蚩尤臉貼在她的頭髮上,“如果你累了,就靠在我肩頭休息,如果你害怕,就躲到我懷裡,讓我來保護你。”

阿珩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間,讓她有一種異樣的安心,“如果靠的時間久了,你會不會累,會不會不耐煩?”

蚩尤的脣好似從她髮絲上輕輕掃過,停在她耳畔,“不會,阿珩,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情。”

就好似有燦爛溫暖的陽光射進了她的心裡,阿珩整個身子都暖洋洋的,疲憊和恐懼都消失了。一夜未睡,濃重的睏意涌上來,她像個貓兒般打了個呵欠,“好睏。”仰躺到青石上。蚩尤也躺了下來。兩人之間隔着一段親近卻不親密的距離,阿珩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就好似一切的危險苦難都被蚩尤阻擋,這一刻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個人保護她,陪着她。

山風輕拂,有泉水叮咚聲隨風而來,越發凸現出山中的靜謐,陽光慷慨地灑下,隔着樹影,明亮卻不刺眼,將融融暖意鐫刻入他們心底。閉上眼睛好似能聽到歲月流逝的聲音。蚩尤和阿珩都閉目休憩,似乎一起聆聽着那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夕陽西下時分,阿珩緩緩睜開了眼睛,只看眼前山水清秀,林木蔥蘢,,四野緋色的煙霞瀰漫,紋絡天成,整個天空都化作了精美的七彩錦緞,燕子在彩雲間徘徊低舞。阿珩目眩神迷,恍恍惚惚。她側頭,恰恰對上了一雙漆黑狡黠的雙眸,猶如夜晚的天空,深邃遼闊,璀璨危險,阿珩怔怔地看着,忘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蚩尤輕輕地靠近她,脣剛剛碰到阿珩,林間突然傳來一聲老鴰啼叫。阿珩驚醒,猛地坐了起來,面紅耳赤,一顆心跳得咚咚響,卻強作鎮靜地說:“我們該回去了。”

蚩尤愣了一瞬,氣惱地仰天張口,野獸一般怒嗥,霎時間,山林內的走獸飛禽都倉惶逃命,不一會就逃個一乾二淨,靜得連一聲蛐蛐叫都再聽不到。

蚩尤坐起來,凝視着阿珩,阿珩匆匆避開他的視線,快步趕回小月頂,“走吧!”

蚩尤默默跟在她身後,走了好久,忽然說:“我身上的這件衣袍是你親手做的,對嗎?”

阿珩腳步頓了一頓,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越走越快。

蚩尤喜笑顏開,追上她,得意地說:“你又是養蠶又是紡紗,折騰了二十多年,玉山上那麼多宮女,誰不知道啊?我早就問得一清二楚了。”

阿珩羞窘不堪,沒好氣地說:“有什麼大不了?不就是一件破袍子嗎?”說着快步跑起來,再不肯理會蚩尤。

蚩尤在她身後邊追,邊說:“我會永遠都穿着它。”

阿珩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越發不敢看蚩尤,越跑越快。

阿珩像小鹿一般敏捷地在山林間奔跑,像一陣風一般衝上小月頂,因爲草木茂密,不提防間,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阿珩腳下打滑,差點崴傷腳,幸虧對方扶了她一把。

阿珩笑着擡頭,“謝……”

竟然是少昊,阿珩心突突亂跳,身子發軟,面紅耳赤地呆立在當地。

少昊抱歉地說:“姑娘可有傷着?”他看向阿珩身後,微笑着點點頭。蚩尤的笑容卻立即消失。

蚩尤大步走了過來,一手扶住阿珩,一手推開少昊,“高辛的王子殿下怎麼會在神農山?”

少昊沒有回答,榆罔和一個紅衣少女並肩走來,阿珩猜測紅衣姑娘應該就是炎帝的義女沐槿,明豔動人猶如木槿花,難怪叫沐槿。

沐槿笑看着蚩尤,“雲桑姐姐受傷了,幸虧遇到少昊殿下,殿下就護送雲桑姐姐回來了。”當視線掃到蚩尤對阿珩的呵護時,笑容立即消失了。

阿珩一時心急,立即問道:“雲桑怎麼了?”

沐槿盯着她,眼中隱有敵意,“王姬的名字是你能直呼的嗎?”

蚩尤冷冷道:“名字本來就是用來被叫的。”

沐槿意外地瞪着蚩尤,顯然沒想到萬事冷漠的蚩尤竟然會出言相護,眼睛中漸漸浮上一層淚意,卻倔強地咬着脣。

榆罔深深看了一眼阿珩,謙和地回道:“路上遇到幾個爲非作歹的妖族,傷勢沒大礙,修養幾個月就能好。姑娘認識我姐姐嗎?”

阿珩點了點頭,心中蹊蹺,雲桑怎麼會到高辛去?又怎麼會那麼巧地碰到少昊?

一隻赤鳥飛來,落在榆罔肩頭,榆罔笑對大家說:“已經準備好晚飯,父王請我們過去。”

廳堂內,擺放着一桌簡單的飯菜,炎帝坐在首位,他們一一給炎帝行禮,炎帝凝視着他們,心情頗爲複雜。這簡陋的毛竹屋內,居然機緣巧合地雲集着一羣掌握未來天下走勢的後生晚輩,不知道再過幾百年,他們還會記得今日嗎?

阿珩問道:“炎帝,我不餓,想去看看大王姬,可以嗎?”

炎帝看了一眼少昊,說道:“你去吧。這丫頭大了,很多心事都不肯和我說了,你去陪她聊聊也好。”炎帝顯然也察覺出雲桑被妖怪所傷是胡說八道。

阿珩行禮後,告退。

等她走了出去,沐槿按捺不住地問:“父王,她是誰?”

炎帝看看蚩尤,看看少昊,對榆罔和沐槿說道:“是我結拜妹妹的女兒,自從妹妹出嫁後,因爲我的身份所限,我們很少來往,所以你們都沒見過她。”

炎帝的神情十分感慨,顯然語出真摯,連心思縝密的少昊都相信了,不再懷疑阿珩的身份。

阿珩輕輕走進屋子,看到雲桑神色黯淡,呆呆盯着窗外。

“姐姐。”阿珩撥下駐顏花,坐到雲桑身邊。

雲桑意外地盯着她,本來還納悶她怎麼在神農山,看到阿珩手中嬌豔欲滴的桃花,拿過來把玩了一會,嘆口氣,“原來蚩尤奪取它是爲了送給你。”又把花插回阿珩髮鬢上,“少昊在山上,小心一點,別露出真容。”

“我剛已見到他了。”阿珩的人和花都變換了模樣,“姐姐,你怎麼會被少昊所救?”

“我去見諾頓奈了。”

“諾奈不是在天牢嗎?”阿珩一驚,反應過來,“你闖了高辛的天牢?”

“嗯。”

“那你見到諾奈了嗎?”

雲桑點點頭。

“你告訴他你是誰了?”

雲桑點點頭。

“他怎麼說?”

雲桑珠淚盈盈,泫然欲泣,“他看到我時看似無動於衷,不停地催我趕緊離開,可我能看出來他又是吃驚又是高興,我鼓起勇氣告訴他,我不是軒轅族的王姬軒轅妭,我叫雲桑,是神農族的王姬。他的表情……”

雲桑的眼淚潸然而落,“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從不相信到震驚,從震驚到憤怒,又漸漸地從憤怒到變成了悲傷。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種悲傷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的心在一點點的死亡。他憤怒的時候,我十分緊張害怕,可當他那樣悲傷地看着我時,我寧可他憤怒,寧可他打我罵我……”

阿珩問:“後來他說什麼了?”

雲桑哭着搖頭,“沒有,他一直什麼都沒有說,後來天牢的士兵趕來,漸漸把我包圍住,生死關頭,我求他說句話,不管是恨我還是怨我,都說句話,他卻決然地轉過身子,面朝牆壁,好似入定。我一邊和士兵打鬥,一邊和他說你今天若不說話,我就一直留在這裡,後來,後來……他終於說了句話……”

阿珩心下一鬆,“他說什麼?”

“滾!他讓我滾!”

雲桑泣不成聲,嗚嗚咽咽地說:“我當時也瘋了,對他吼,你叫我滾,我偏不滾。我雖然有父王的靈藥保護,可仍然受傷了,被士兵捉住,這個時候我心裡十分害怕,如果被俊帝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是一場軒然大波,但我不後悔!幸虧少昊趕來,他十分精明,下令所有侍衛迴避,問我究竟是誰,我一句話不肯說。他說,‘我雖然看不出你的真容,可我能看出你是用了人面蠶的面具,這個天下能把人面蠶的蠶絲紡織成如此精巧面具的神只有軒轅山上的嫘祖,但聽聞她也只紡織了四面,分別贈給了四個兒女,你的這面既然是女子的,想來應該是軒轅妭轉贈給你的’我越聽越緊張,豁出去地想,反正他沒有辦法摘下這個面具,只要我不承認,他休想知道我是誰。這個時候少昊說了句話,深深打動了我。”

雲桑擡頭看着阿珩,“他說,‘軒轅妭是我的未婚妻,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你不想別人知道你的身份,那也不用告訴我,你只需告訴我哪裡安全,我派心腹護送你去’。”

阿珩胸膛起伏,雲桑輕輕嘆了口所,“他這般君子,我豈能再猜忌他?所以我就告訴他,請送我回神農山。他立即明白了我的身份,沉默了一瞬說,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親自送你回去。一路之上,他沒有問過一句我爲何夜闖高辛天牢,回到神農山,也隻字不提我受傷的真正原因。父親知道我說的是假話,不過他一向對我很放心,沒有多問,若知道我做的事情,父王肯定……”

雲桑低頭,用手絹擦拭着眼淚。

阿珩默默坐了一會,說道:“姐姐,其實諾奈依舊很在乎你。”

雲桑慘笑,“我是自作自受,不用安慰我。”

“他罵你,讓你滾,其實是在保護你,和剛見到你時,不停地催捉你離開的心是一樣的。”

雲桑在人情世故上遠比阿珩精明,可她關心則亂,此時聽到阿珩的話,仍舊將信將疑,別的思緒卻越來越清楚。夜闖天牢雖然嚴重,可也不至於驚動少昊,少昊能那麼迅速趕來,肯定是因爲諾奈,少昊肯定看出她和諾奈關係異樣,所以從一開始就很客氣有禮。少昊袒護她不僅僅是因爲軒轅妭,也許更是因爲諾奈和諾奈身後的羲和部。

雲桑低着頭默不作聲,神情卻漸漸好轉。阿珩凝視着她,心中暗暗難過,雲桑還不知道炎帝的病,等知道後還知道要如何悲痛。

雲桑擡頭,納悶地問:“你怎麼了?爲什麼這麼悲傷?”

阿珩站起來,“我出去看看他們,少昊應該要告辭下山了。”

雲桑重重握住她手,“替我謝謝少昊。”

阿珩點點頭。雲桑似乎還想說什麼,沉吟了一瞬,輕嘆口氣,放開了阿珩。

阿珩向着山崖外信步而行,烈陽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繞着她打了個轉,似乎也看出她心情很低落,安靜地落在她的肩負膀上。

阿珩撫着烈陽說:“雲桑遲早會知道炎帝的病情,瑤姬姐姐死時,雲桑大概以爲一切終於結束了,所有痛苦終於爆發了出來,可哪裡知道……這個時候,是雲桑最需要諾奈諒解的時候,諾奈只要心中還關心雲桑,肯定不忍心讓她揹負雙重痛苦,一定會來探望雲桑。”

烈陽歪頭看着她,阿珩拿出一枚玉簡,用靈力給諾奈寫信。剛寫下“炎帝病危……”耳邊突然想起雲桑的話“王族的事情永遠不會簡單”,她停下來獨自思量。

炎帝的病情關係到天下局勢,牽涉到神農帝位的繼承,是最高機密,不要說其他國家,就是神農重臣祝融、后土他們都要隱瞞,只怕連雲桑自己都不可能把炎帝的病情告訴諾奈,阿珩又怎麼敢擅自將炎帝的病情泄露給一個兵權在握的高辛將軍?

阿珩怔怔地站着,爲什麼會這樣?如果是普通人家,父親重病,人生最痛苦時,肯定最渴盼戀人能陪伴在自己身邊,可雲桑居然連告訴諾奈的權利都沒有。不管再痛苦,雲桑都要裝作若無其事,諾奈不可能知道雲桑即將要經受的痛楚。

阿珩默站了半晌,把關於炎帝的話語全部塗去,只從諾奈在凹凸館內錯認了雲桑的誤會講起,詳細解釋了一切都是雲桑一時衝動的無心之過,絕不是有意欺騙。懇請諾奈原諒雲桑。

炎帝向少昊再次道謝後,命榆罔和蚩尤送少昊,榆罔和少昊並肩而行,邊走邊談笑,蚩尤微微落後幾步,沐槿蹦蹦跳跳地跟在蚩尤身旁,嘰嘰喳喳地纏着蚩尤講講蟠桃宴。蚩尤壓根不吭聲,她卻早就習慣,自得其樂地自問自答。

一行人出了山谷,看到阿珩站在山崖邊,靜看着遠處,一隻白色的琅鳥停在她的肩頭。她聽到他們的說笑聲,回過了頭,暮色蒼茫,山嵐浮動,霧靄迷濛,阿珩的面容看不分明,可隱隱的憂傷卻流淌在每一片飄拂的衣袂間。

少昊心中一動,覺得似曾相識,可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蚩尤快步走過去,琅鳥嘎一聲,飛到蚩尤肩膀上,沐槿從沒見過鳥兒長得這麼漂亮神氣,伸手去摸,琅鳥狠狠啄向她,幸虧沐槿手縮得快,未見血,可也很疼,她氣得要打琅鳥,蚩尤警告她:“別惹它。”

沐槿委屈地叫:“蚩尤!”

榆罔和少昊彼此行禮告別,阿珩走過來,對少昊說:“王姬讓我替她轉達謝意。殿下,能借一步說話嗎?”

榆罔知趣地避讓到一邊,蚩尤盯着阿珩,阿珩裝作不知道,把一塊玉簡遞給少昊,低聲說:“麻煩殿下把這封信交給諾奈將軍。”

少昊接過玉簡,“姑娘放心,我會親手交給諾奈。”

阿珩行禮道謝,少昊盯着她看了一瞬,搖搖頭,“真奇怪,我總覺得見過你。”

阿珩心中一驚,少昊卻未再深究,灑然一笑,躍上了玄鳥的背,對大家拱拱手,“諸位,後會有期。”

目送着玄鳥消失在雲間,榆罔心悅誠服地感嘆,“難怪連父王都盛讚少昊青陽。幾百年前,我見到青陽時想,這世間怎麼可能還有哪個神能和青陽並駕齊驅?今日見到少昊,才真正相信了,高辛和軒轅有他們,真是大幸!”

沐槿不屑地說:“我們神農有蚩尤!”

榆罔嘆口氣,言若有憾,實則喜之地說:“可惜蚩尤和他們不同!”

“哪裡不同了?蚩尤……”沐槿回頭,看到蚩尤站在阿珩身邊,一邊和阿珩說話,一邊指間蘊着一團火焰,和琅鳥在打架,顯然壓根就沒聽榆罔和她說什麼。

沐槿氣惱地跺腳,大叫:“蚩尤!父王叮囑我們送完少昊趕緊回去,他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們。”

阿珩神情一黯,和榆罔告辭,“殿下,我不方便……”

榆罔親切地說:“父王讓我請你一塊去。父王說你是姑姑的女兒,咱倆也算兄妹了,我該叫你什麼呢?”

“我叫阿珩。”

“珩妹妹,你叫我榆罔就好,或者叫我哥哥。”

阿珩跟着榆罔回到居所,炎帝獨自一人坐在篝火前,看到他們,示意他們過去坐。

他對榆罔和沐槿說:“本來想一塊告訴雲桑,不過雲桑如今有傷,這事先瞞她一段時間。你倆要記住,這件事情關係到神農安危,沒有我的充許,再不可告訴任何人。沐槿,你明白嗎?”

沐槿的神情一肅,竟有幾分雲桑的沉穩風範,“我和后土自小一起玩大,感情深厚,我知道父王擔心我會不小心讓他知道,請父王放心,我雖然平時蠻橫了一點,但不是不知輕重。”

炎帝點點頭,慈祥地看着榆罔和沐槿,鄭重地說:“我中毒了,大概只能再活三五年。”

榆罔和沐槿震驚地瞪着炎帝,都不願相信,可又都知道炎帝從不開玩笑,眼內漸漸浮現出驚恐。

炎帝也不再說,只微笑地凝視着他們,似乎等着他們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半晌後,沐槿尖銳地乾笑了兩聲,“父王,你的醫術冠絕天下,哪裡會有你解不了的毒?”說着,視線投向蚩尤,似乎盼着他幫忙說話。

蚩尤淡淡說:“師父是活不長了。”

沐槿愣了一愣,眼淚飛濺出來。

榆罔怒吼着,撲上來要打蚩尤,“你胡說八道!”

“榆罔!”炎帝沉聲呵斥,榆罔緊緊抓着蚩尤的衣領,蚩尤看似冷漠,卻凝視着榆罔,眼神堅毅,似乎在告訴榆罔,現在是炎帝最需要他堅強的時刻,榆罔漸漸平靜下來,鬆開了蚩尤,面朝炎帝跪下,“父王。”爲了剋制悲傷,他的身子都在不停的顫抖,阿珩不忍心看,低下了頭。

沐槿雖仍然控制不住悲傷,但衆人都神情肅穆,她的哭聲也漸漸小了,阿珩把一條絹帕悄悄塞到她的手裡。

炎帝對榆罔說:“你的神力低微,心地過於柔軟,沒有決斷力,並不適合做一族領袖,我幾次都想過傳位於他人,卻怕引起更大的風波。畢竟你是名言順的儲君,祝融他們即使再不服,也不敢輕易起兵造反,可如果換成他人,卻有可能立即令神農國分崩離析。”

榆罔羞愧地說:“兒子明白,兒子太不爭氣,讓父王爲難了。”

炎帝笑着輕拍了榆罔的肩一下,“你母親連花花草草都捨不得傷害,在她懷着你時,我們常常說我們的兒子應該什麼樣,她說‘不要他神力高強,也不要他優秀出衆,只希望他溫和善良,一輩子平平安安’。”

榆罔身子一顫,不能相信地看着炎帝。炎帝說:“我很高興,你母親一定更高興,我們的兒子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不僅溫和善良,還胸懷寬廣。”

榆罔的眼中有些晶瑩的東西在閃爍,他匆匆低下頭,聲音哽咽,“我一直、一直以爲父親對我很失望。”

炎帝搖搖頭,“我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是我一直對不起你,讓你不得不做炎帝的兒子,如果你生在一個平凡的神族家中,你會過得比現在快樂很多,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對你和你的姐姐們都很抱歉。因爲我,讓你們的母親承受了她不該承受的重擔,又因爲我,雲桑一直想做的事情也做不了,只能日復一日地做着神農國的大王姬,我也許是一個不算失敗的帝王,可我不是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

榆罔再忍不住,眼淚滾落下來,“父王,別說了!母親和我們都沒有怪過您。”

“如今我又要把神農一族的命運全部交託到你的手上,讓你承擔起你不想承擔的責任。”

榆罔彎腰磕頭,“兒子會盡力。”

炎帝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有太多擔擾`,可最終只是用力地按住兒子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按趴下,榆罔用力地挺直背脊,無論如何都不肯倒下去,好似在一個用力按、一個用力抗的過程中,承接着什麼。

半晌後,炎帝說:“我想封蚩尤爲督國大將軍,你覺得呢?”

榆罔立即說:“聽憑父親安排。”

炎帝指指蚩尤,對榆罔吩咐:“你去給他磕三個頭,向他許諾你會終身相信他,永不猜忌他,求他對你許諾會終身輔助你。”

榆罔跪行到蚩尤面前,一手指天,一手向地,說道:“我的父親坐在這裡,我的母親安葬在這裡,我,神農榆罔,在父親和母親見證下,對天地起誓,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猜忌,不懷疑蚩尤,必將終身信他,若違此諾,父母不容,天地共棄。”說完,砰砰地磕了三個頭。

蚩尤淡淡說道:“我答應你,我會盡力幫你。”

蚩尤的誓言簡單得不像誓言,炎帝卻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真正笑了,他一手拉着榆罔,一手拉着蚩尤,把他倆的手交放在一起,“神農族就託付給你們了。”

榆罔用力握住蚩尤的手,眼中含淚地笑看着蚩尤,蚩尤粲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榆罔用力砸了蚩尤一拳,“別以後我一求你做什麼,你就讓我去偷酒。”這一次纔是兩個男人之間真正的盟誓。一握下,從此後,不管刀山火海,兄弟同赴。

炎帝欣慰地開懷大笑,“今日不用你們兩個猴兒去偷,沐槿,去把屋子裡的酒都拿出來。”

雲桑臉色蒼白地從暗中走了出來,微笑着說:“別忘記給我也拿個酒樽。”顯然剛纔炎帝所說的話她已經全聽到了。

阿珩立即站起來扶住她,擔擾地看着她,雲桑捏了捏阿珩的手,表示沒事,自己撐得住。

被蚩尤的淡然,雲桑的鎮靜所影響,榆罔和沐槿雖然心情沉重,也都故作若無其事,一杯杯飲着酒,陪着炎帝談笑,刻意地遺忘着炎帝病重的事。

炎帝走到阿珩身旁,“珩兒,陪我去走一會,醒醒酒。”

阿珩知道他是有話要說,忙站起,扶着炎帝向山谷中走去。

炎帝看出蚩尤喜歡阿珩後,曾有意無意地想撮合他們,既是作爲父輩的私心,更是作爲帝王的私心,軒轅和高辛的聯姻對神農大大不利。可今日和兒女們朝夕相伴了一天,他那顆帝王的心淡了許多,他甚至心裡對阿珩有隱隱的抱歉。

炎帝拿出一個玉簡交給阿珩,“這個送給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幫到你。”

阿珩用靈識探看一下,看到起首的幾個大字,“神農本草經?”

“這是我一生的心血,說算做伯伯給侄女的見面禮。”

“爲什麼不傳給雲桑姐姐?”

“她的天份不在此,大概醫藥總是和死亡息息相關,雲桑心裡一直很牴觸這些。而且——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很多人都在覬覦,若留給雲桑,只怕會給她惹來殺身之禍。”

阿珩的神情漸漸凝重,手中的東西是天下第一人的一生心血,可以不動聲色中就令絕代英雄一命嗚呼,也可以憑藉妙手回春之術左右天下。

阿珩提醒炎帝:“我可是軒轅黃帝的女兒!”

炎帝微笑,“你也是我義妹西陵嫘的女兒!”

阿珩猶豫了一瞬,收起玉簡,“謝謝伯伯。”

炎帝道:“不要謝了,是福是禍都難料。”

阿珩跪下給炎帝磕頭,“伯伯,我打算立即離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的身份一旦被人察覺,只怕會掀起驚濤駭浪,給本就形勢嚴峻的神農族雪上加霜,也會把蚩尤置於險地,不管是爲了伯伯,還是爲了蚩尤,我都應該儘早離去。”

炎帝沉默着,阿珩身處激流漩渦中,有的還是他親手所致,卻仍處處爲他考慮,讓他越發憐惜這個女孩,但——也只能是憐惜。

阿珩問:“伯伯有什麼話要我轉告孃親嗎?”

炎帝凝視着夜色的盡頭,神思好似飛回了幾千年前的日子,眼中的愁鬱仍在,笑容卻變得明朗飛揚,依稀少年時,“不用了,我要說的話,她心裡都明白。”

阿珩站了起來,“伯伯,那我走了。蚩尤那裡,就麻煩伯伯替我告別。”

阿珩走到山崖上,召喚烈陽和阿獙。

“你真就打算不告而別?”

阿珩回頭,看到滿天星辰下,蚩尤靜靜而立,看似平靜,卻怒氣洶涌。

阿珩沉默着。

幾聲咳嗽聲傳來,雲桑騎着一頭梅花鹿過來,喘着氣對蚩尤說:“你如果真在乎阿珩,就讓她離開。祝融、共工、后土這些人的勢力盤根錯節,父王的病隱瞞不了多久。他們本以爲帝位之爭還在幾千年後,不管什麼野心都得壓着,如今事情突變,他們肯定心思大亂,也許一時之間不敢對榆罔下手,可對你不會有任何顧忌。”

蚩尤神情很不屑,雲桑說:“你自然是不怕,可你現在手中一個兵都沒有,你就不怕一個顧慮不周,傷到阿珩嗎?”

蚩尤沉默不語。

雲桑知道已經戳中蚩尤的弱點,也不再多言,拍拍梅花鹿,鹿兒馱着她離開,低低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地傳來,阿珩叫:“雲桑,你、你……一定要保重。”

雲桑回過頭,微笑着說:“放心,我沒有事。你、你……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兩人眼中都有隱隱一層淚光,阿珩笑着點點頭,雲桑笑了笑,身影消失在林木間。

蚩尤走到阿珩身邊,低聲問:“你有什麼打算?離開神農山後打算去哪裡?”

“母親不許我回軒轅山,趁着天下還太平,我想再四處走走,和以前一樣。”阿珩微笑着。

想到往事,蚩尤也脣角含着笑意,“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

“每年讓我見你一面。”

“怎麼見?隨着炎帝的病情加重,神農國的戒嚴會越來越嚴密,只怕連出入都困難。”

“每年四月,當桃花開滿山坡時,是九黎族的跳花節,大家會在桃花樹下唱情歌、挑情郎。從明年開始,每年的四月,我都會在九黎的桃花樹下等你,我們不見不散。”

想起九黎,那個美麗自由的世外桃源,阿珩心中不禁盈滿了溫馨,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米朵和金丹月下私會,濃烈醇厚的酒嘎,奔騰火辣的情歌……炎帝的話也一直迴響在耳邊,她是願意像山野間的燕子一樣雙雙對對共白頭,還是要像母親一樣在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守着自己的影子日日年年?

阿珩思緒悠悠,半晌都沒出聲。

“西陵珩,你不願意嗎?”蚩尤緊緊抓着她,神色冰冷,眼中卻有熾熱的焦灼,蠻橫的威脅,阿珩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張口要說,話到嘴邊,已經燒得臉頰滾燙。

她手指微微勾着蚩尤的手,臉卻扭向了別處,不好意思看蚩尤,細聲細氣地說:“你若年年都穿着我做的衣袍,我就年年都來看你。”

蚩尤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盯着連耳朵都紅透的阿珩,欣喜欲狂,“我穿一輩子,你就來一輩子嗎?”

阿珩臉紅得好似要滴下血來,聲音小得幾不可聞,“你若穿,我就來。”

蚩尤哈哈大笑,猛地抱住阿珩,阿珩低着頭,嬌羞默默,只聽到咚咚的心跳聲,慌亂、甜密,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

半晌後,阿珩說:“炎帝和榆罔都在等你,我得走了。”

蚩尤對繞着阿珩盤旋的烈陽叮囑,“我把阿珩和阿獙都交給你了!”

烈陽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而且是一個它勉強能瞧得起的傢伙,它也表現出了難得的鄭重,飛落到阿珩肩頭,一隻翅膀張開,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說:“有我在,沒問題!”

阿珩和阿獙都樂不可支,烈陽羞惱地飛到阿獙頭上,狠狠教訓阿獙。

阿獙依依不捨地衝小鹿叫了一聲,展翅飛起,蚩尤仍握着阿珩的手,阿珩冉冉升高,蚩尤不得不一點點放開她。就在快要鬆脫的一瞬,阿珩忽然抓緊了他,“我是你的債主,這天下只有我纔有權取你的性命,不許讓祝融他們傷你!”

蚩尤笑意加深,重重握了她一下,鬆開,“我答應你,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傷到我!”

阿珩和阿獙的身影在雲宵中漸去漸遠。

小鹿仰頭望着天空,喉嚨發出悲傷的嗚咽聲。蚩尤蹲下,揪着小鹿的兩隻耳朵,“別難過,遲早有一日,我會把他們正大光明地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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