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醫天下者不自醫

神農山位於中原腹地,風景優美,氣勢雄渾,共有九山兩河二十八峰,北與交通要塞澤州相連,南望富饒的燕川平原,東有天然屏障丹河守衛,西是天下最繁華的都城軹邑。看到神農山,才能真正理解什麼叫王者氣象,什麼是中原富庶,爲什麼神農族會是三大神族中民衆最多的神族。

阿珩悠悠醒轉時,已經在神農山下。她看看蚩尤,再看看烈陽和阿獙,“你、你……我、我怎麼會在這裡?雲桑姐姐呢?”

蚩尤嘻皮笑臉地湊在她眼前,“好媳婦,原來你竟然捨得以命換命來救我。”

“胡說!你個惹禍精,我巴不得你早點死!”

蚩尤掰開她的手掌,傷口仍未癒合,“只要雲桑帶你上山,炎帝肯定會救你,可解藥只有一份,你若偷偷換下解藥,派烈陽送給我,你自己呢?”

阿珩被戳破心中打算,羞惱成怒,甩開蚩尤的手,“別自作多情,十個你死了,我都會活得好好的!”

蚩尤笑眯眯地說:“這就對了!以後千萬不要做這樣的傻事,我只要我活着時,你對我好。我若死了,把我的屍骨隨便扔到山裡,野獸自然會來打掃乾淨,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你也應該立即忘掉我,高高興興地繼續過你的日子。”

他的表情雖然嬉笑,可說的話很認真,真不知道他究竟經歷過什麼竟然把生死看得如此透。阿珩臉色發白,“別瘋言瘋語了,雖然有阿獙的鮮血,可我們支撐不了多久,不知道把守神農山的是誰,得趕緊想想如何見到炎帝。”

蚩尤說道:“祝融、共工、后土。”

祝融有神農第一高手之稱,共工被稱爲水神,后土是近些年的後起之秀,在神農族內聲名不弱於蚩尤。阿珩臉色晦暗,“這哪裡是在守護神農山?擺明了另有所圖。究竟是誰給你下的毒?有沒有值得信賴的朋友能設法給炎帝傳個信?”

蚩尤眼神陰戾,冷冷說:“人心難測,生死關頭,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靠!”

這會的蚩尤多疑謹慎,和剛纔笑談生死的樣子截然不同,阿珩不禁隱隱地對蚩尤的過去越發好奇起來,他究竟經歷過什麼,性格才如此複雜?

蚩尤望着神農山沉思,似乎在想對策,阿珩心中一橫,顧不得父親和大哥知道了會如何,說道,“我去以軒轅王姬的名義求見炎帝。”

蚩尤抓住她,“我不同意!西陵珩!”他伸手撥弄了一下她髻上的駐顏花,“桃是五木之精,玉是石之靈,駐顏花是玉山的玉靈和桃樹的木靈匯聚了十幾萬年才凝結而成的奇寶,所謂‘駐顏’二字的真正意思是它會爲你停駐任何你想要的容顏,並不是簡單的不老。想想自己喜歡變成什麼樣,過一會,你絕不會想承認自己是軒轅妭。”

阿珩還沒理解他的意思,他笑嘻嘻地對烈陽說:“你在玉山這麼多年,靈力應該大有長進,看到那座城池了嗎?去那裡練習一下你的鳳凰玄火,看什麼不順眼就噴它一團火。”

烈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一聽就來了精神,立即展翅而去,阿珩叫都叫住,嚇得抓住蚩尤,“那可是神農的都城!你讓烈陽去放火燒城?你瘋了嗎?”

蚩尤一臉不解,“我又不是放火燒軒轅族的都城,你緊張什麼?”

“我緊張什麼?那是一國之都啊!如果讓人知道那隻鳥是我的,神農族會立即發兵討伐軒轅族!”

阿珩說着話,已經看見軹邑的東門燒了起來,她捂住臉,喃喃說:“我真的不應該和你這個瘋子有任何瓜葛,我爲什麼不長記性?”

蚩尤冷眼看着軹邑漸漸變成了一片火海,擡頭望向天空,看到祝融駕馭坐騎畢方鳥急急飛向軹邑,祝融號稱自己掌控了天下所有的火,可蚩尤知道,他還缺鳳凰玄火,可惜鳳凰是祥鳥,又是百鳥之王,祝融也不敢輕起貪心,今天卻有鳳凰玄火從天而降,他肯定再顧不上神農山。

蚩尤拍拍阿獙,示意它帶着他們飛向神農山的主峰紫金頂。

阿珩顧不上再生氣,摸摸臉頰,緊張地問:“碰到靈力遠比我高強的神也不會認不出我嗎?”

“這不是依靠靈力的幻形術,再高的修爲都抵不過天地造化,只要你自己小心,沒有人能看破。”

阿珩剛鬆了口氣,又緊張地問:“四周都有重兵把守,你究竟想做什麼?”

蚩尤笑着展開雙手,“害怕嗎?好媳婦,我的懷抱永遠可以讓你躲避。”

阿珩深吸口氣,強忍下把他一腳踹下去的衝動。

山峰兩側出現了侍衛,“炎帝閉關煉藥,來者退!”

蚩尤讓阿獙停在了山谷中,阿珩全神戒備,蚩尤卻蹲在阿獙身旁和阿獙說悄悄話,“你是不是很喜歡阿珩啊?”

阿獙立即用力搖尾巴,咧着嘴幸福地笑,又把頭往阿珩身上靠,阿珩緊張地顧不上它,小聲對蚩尤說:“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蚩尤充耳不聞,摸摸阿獙,“可是阿珩將來會成婚,她的夫婿卻不見得喜歡你,說不定還會很討厭你。”

阿獙一怔,眼睛立即瞪得圓滾滾的,尾巴直直地豎在了半空,上彎的嘴角慢慢扯平。

蚩尤又說:“阿珩成婚後會生自己的小孩,她會喜歡自己的孩子,到時候肯定顧不上你了。你還記得我在去軒轅山的路上給你講的繼父的故事嗎?那些繼父都會想方設法把前面的孩子趕出去!”

阿獙打了個寒戰,尾巴啪一下子掉了下去,嘴角開始慢慢往下彎,眼睛裡瀰漫着霧氣。

阿珩無限緊張中仍爆起了怒氣,“你給阿獙講繼父虐待小孩的故事?”趕緊去拍阿獙,“你別聽這個混蛋的話,他在故意嚇唬你。”

蚩尤卻盯着阿獙,很認真地說:“你想想啊,到時候阿珩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要你了,烈陽也不要你了,你多可憐!”

阿獙啊嗚一聲就哭了起來,自從出生以來,它就把阿珩看作母親,天經地義地認爲阿珩和它永遠在一起,每天都十分開心,後來又有了烈陽,每天一起玩耍,更是無憂無慮,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它所擁有的一切瞬間就會失去,它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概念。

阿珩不能置信地瞪着蚩尤,“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欺負小孩,你真是個瘋子!”

阿珩着急地安撫阿獙,可阿獙想到有一天它會失去這麼好的阿珩,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傷心,就好像那悲慘的一天已經來臨。

蚩尤選擇停歇的這個山谷叫回音谷,是上紫金頂的必經之路,把守山谷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神族精銳。

迴音谷地勢特殊,一點細微的聲音就會引發迴音,被擴大傳出,某代的炎帝利用這個天然地勢,在各個特殊的音壁點上安置了侍衛,只要有人潛入,立即會引起侍衛的注意,所以上萬年來從沒有人能強行通過迴音谷。

因爲迴音谷的迴音效果,阿獙的放聲大哭就如同有上百個阿獙在悲痛,哀音如春雷一般滾滾地傳出去。狐族的叫聲本就可以魅惑人心,獙獙又是狐族裡叫聲最悅耳動聽的一族,阿獙食蟠桃、飲玉髓,靈氣充盈,此時發自內心的哀哭簡直令山河同悲,草木哀慼,天地都變色。

神農族的侍衛本已經包圍了他們,卻在阿獙的哭聲中難以自持,剛開始還能用靈力相抗,可誰心中沒有過失去的哀傷呢?阿獙的聲音把他們深藏在內心的哀傷挑起,往事紛紛浮現,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全部交疊在一起,痛苦匯聚成江海,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

整個迴音谷中竟然響起了一曲令天地都哀慼的離歌,連神力高強的后土和共工都不敢輕動,只能各自據守一個山頭,盯着蚩尤。

蚩尤坐在大石上,對共工和后土勾勾手,共工和后土遲疑了一下,駕馭坐騎降落在他面前。蚩尤笑看着周圍哀哭一片的侍衛說:“迴音谷就像一個天然的音陣,侍衛無形中用自己的靈力啓動了陣法,他們越難過越哀哭,越哀哭就越難過,直至精血衰竭而亡。”

共工和后土都色變,這上百名侍衛是守護神農山的精銳,他們無法想象神農山失去他們的後果。

共工對蚩尤行禮,“奉命把守神農山只是我們的職責所在,還請你手下留情。”

蚩尤說:“我要見炎帝。”

共工爲難,“我必須去向祝融大人請示。”

蚩尤笑道:“祝融應該已經囑託你全權負責神農山的事情,你若非要請示就去吧,反正我沒什麼事,倒是等得起,可這些侍衛等得起嗎?難道你打算看着這些侍衛哭死在此?”

共工遲疑不決,看着后土,后土容貌秀美宛如女子,說起話來也十分柔和,“一切聽從共工大人安排。”頓了一頓又說:“炎帝是吩咐過誰都不見,可蚩尤是炎帝唯一的徒弟。”

共工看看周圍哀哭欲絕的侍衛,嘆了口氣,對蚩尤說:“我只能答應帶你去紫金頂去求見炎帝,至於炎帝今日能不能見你,就不是我能做主的。”

蚩尤拱拱手,“共工一諾千金!”他抓着阿獙的尖耳朵,附在它耳畔嘀嘀咕咕地說着,阿獙眼睛慢慢亮了,哭聲突然就沒了。它歪着腦袋看蚩尤,蚩尤很鄭重地說:“我保證!”

阿獙嘴巴一下就上彎,變成了一個快樂的月牙。

阿珩揪着阿獙的另一隻尖耳朵,痛心疾首地說:“你怎麼這麼傻啊?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阿獙啊嗚一聲,把頭貼到阿珩身上,毛茸茸的狐狸大尾巴掃來掃去,拂着阿珩的臉,眼睛都笑成了兩隻彎彎的小月牙。

阿珩只能無奈地搖頭。

阿獙停止了哭泣,陣眼已去,共工運足靈力,對着迴音谷幾聲氣吞山河的虎嘯,所有的侍衛一個激靈,停止了哭泣。

阿珩聽到共工的嘯聲,心內暗驚,不禁認真打量了一眼這個與祝融齊名,卻一直被遮擋在祝融陰影中的將領,忽地明白了爲什麼蚩尤說“共工一諾千金。”

共工和后土護送蚩尤和阿珩到達紫金頂,正欲求見,在殿前掃地的白鬍子老頭擡起頭,面無表情地說:“炎帝說共工、后土都留下,蚩尤去小月頂見他。”

共工和后土都面色一變,蚩尤和他們拱手道別。

阿珩看距離遠了,才低聲問:“小月頂有什麼特殊嗎?”

蚩尤眼內思緒重重,“小月頂唯獨的特殊……”他猛地咳嗽了一聲,噴出一口黑血。剛纔他雖然沒出一絲力,可僅僅維持在共工和后土面前的氣勢已經十分辛苦,“就在我們都沒去過。”

阿珩輕聲說:“你休息一會吧。”

蚩尤疲憊地笑了笑,把頭靠在阿珩的肩膀上,阿珩伸出手,想推開他,卻又收了回來,只默默坐着。

不一會,小月頂就到了。

非常普通的一座山峰,沒有宮殿,沒有侍衛,什麼也沒有,就是草木異常繁盛。一隻梅花鹿站在崖頂的松樹下眺望,看到他們,嗷嗷鳴唱,似在迎客。

阿獙也高興地唱起來,應和着嗷嗷鹿鳴,一時間好似山水都笑開顏。

梅花鹿昂起頭,對他們長長鳴叫了一聲,在前面輕盈地跳躍,好似在說:“客人們,隨我來吧!”

他們隨着梅花鹿身後,沿着山澗小徑,一路穿花拂柳,轉過一個山坳,進入了一個山谷。

霎時間,只覺眼中藍光浮動,以爲一腳踏上了藍天。

整個山谷沒有一絲雜色,密佈着各種各樣藍色的花,杜鵑、百合、辛夷、芙蓉、薔薇……全是藍色,幽幽藍色合着山谷中溼漉漉的霧氣,氤氤氳氳,有一股說不出的纏綿相思之意,好似江南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時,輕輕飄着毛毛雨,天仍舊是藍的,甚至有輕薄的日光灑下,可人的心裡心處都瀰漫着溼意。

放眼望去,只山坡上有墳塋三座,安靜地休憩在藍色的花海中。

阿珩沒有跟隨梅花鹿前行,突然爬上山坡,跑到墳前,分開半人高的藍色山茶花,看到墓碑上分別寫着:

愛妻神農聽訞之墓,夫神農石年泣立。

愛女神農女娃之墓,父神農石年悲立。

愛女神農瑤姬之墓,父神農石年哀立。

阿珩第一次知道嚐遍百草的炎帝神農氏的名字是石年,她摸了摸墓碑上的字,這並非刻印上去,而是用心頭精血直接書寫而成,一個墓碑就是無數滴寶貴的心頭精血,寫字的人在用生命哀慟。

炎帝只娶過一位妻子。一千多年前炎後就已經去世。這千年來,各族出於各種目的,紛紛進獻美貌賢德的女子,卻全被炎帝拒絕了。衆人猜測的原因各種各樣,最可靠的解釋是如果再立炎後,勢必會令一族坐大,炎帝不想打破現在各族之間的均衡,所以虛懸後位。

阿珩凝視墓碑上的字,心內暗想,也許所有人都理解錯了原因,炎帝只是爲了一個世間最簡單的原因虛懸後位。

梅花鹿看他們沒有跟來,不解地鳴叫催促,阿珩站了起來,回頭看到蚩尤站在山谷中的小徑邊,仰頭看着她,目光柔和卻堅定,似乎不管她流連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下去。

在一片波濤起伏的藍色憂傷中,他好似成了唯一的明亮。

阿珩心中急跳幾下,不敢直視蚩尤,向山坡下衝去,蚩尤展顏而笑,溫柔地說:“慢一點,別摔了。”

梅花鹿領着他們穿過山谷,到了一片開闊的山地,顏色頓時明媚起來,一方方的田地,種着各種各樣的藥草。

一個穿着葛麻短襦,卷着褲腿的老者在地裡勞作,聽到鹿蹄聲,他直起腰,扶着鋤頭,笑看向他們。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面目平凡,穿着普通,再看卻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這就是三帝之首的炎帝了。

炎帝說:“沒想到蚩尤還帶了客人。”

蚩尤開門見山地說:“解藥,兩份!”話還沒說完,他就成了強駑之未,軟坐到田埂上,脣角全是黑血。

炎帝把一顆解藥遞給蚩尤,“這毒藥只有一份,解藥也只准備了一份。”又對阿珩說:“小姑娘,讓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遞給他,炎帝把了一下她的脈,含笑問:“爲什麼要把毒引入自己體內?”

阿珩蹬了蚩尤一眼,對炎帝說:“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債主。”

蚩尤把手裡的藥丸一分兩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遞給阿珩,炎帝說:‘即使你天賦異稟,能撐到現在也到了極致,還是先給自己解毒吧。“

蚩尤沒理他,只看着阿珩。

炎帝眼中有了詫異,仔細看着阿珩,“小姑娘的毒暫時沒有事,我會立即再給她配置解藥。”

蚩尤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顆藥丸丟進嘴裡。

一隻顏色赤紅的鳥飛落在炎帝肩頭,炎帝取下它爪上的玉簡,看完後苦笑着問:“軹邑的火是你放的嗎?”

蚩尤閉着眼睛不回答,他的雙手插在土地中,臉色漸漸好轉,整個山坡上種植的靈花異草,甚至連土地的顏色都在迅速黯淡,就好似整個大地的光華都被蚩尤吸納了去。

阿珩驚駭地看着,炎帝說:“他是自己悟得了天道,功法自成一套,非我們能理解。”

阿珩訥訥地問:“琅鳥被捉住了嗎?”

炎帝輕撫了下肩頭的赤鳥,赤鳥展翅而去,“我已經傳命讓榆罔把琅鳥看好,不會讓祝融動它。”

阿珩放下心來,“謝謝。”

炎帝嘆道:“祝融深惡蚩尤,如果他在,蚩尤絕不能這麼輕易上山,可一動貪念,就被蚩尤利用了。”

阿珩已經越來越糊塗,難道不是應該下毒的人阻止蚩尤見炎帝嗎?怎麼聽着好似炎帝故意命人把守神農山?

“你什麼時候爲阿珩配置解藥?”蚩尤站在他們面前,雙目精光內蘊,顯然傷口已經開始癒合。

炎帝轉身向竹屋行去,“解藥要明天才能配好,你們要在這住一天了。”

阿珩和蚩尤隨炎帝身後進了竹屋,炎帝取出茶具烹茶,蚩尤盤膝坐到窗下,阿珩可不好意思讓炎帝爲她烹茶,“我來吧,我在家裡時經常爲母親烹茶。”

炎帝笑點點頭,把蒲扇交給阿珩,坐到蚩尤對面,卻不說話,一直沉默着。

蚩尤突然說:“我懷疑過祝融,共工,后土,連榆罔和雲桑都懷疑過,卻一直堅信你什麼都不知道。到了神農山才突然發覺,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嚐遍百草、精通藥性的神農氏才能配出這麼厲害的毒。爲什麼?師父!”

蚩尤的一聲“師父”寒意凜凜,令整個屋子都好似要結冰。阿珩屏息靜氣,偷偷去看蚩尤,,卻看他臉朝着窗戶,壓根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

炎帝默默地凝視着蚩尤,一時令人窒息的寧靜。

水驀地翻滾起來,打破了寧靜,阿珩手忙腳亂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麼。”想要回避。

蚩尤把她摁坐到身邊,“你有權知道自己爲什麼中毒。”眼睛卻是挑釁地盯着炎帝,“師父,你既然想殺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炎帝笑對阿珩說:“你可知道蚩尤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搖搖頭。

炎帝捧着茶盅,視線投向了窗外,“幾百年前,有一次朝會,管理西南事務的官員說賤民九夷造反了,竟然殺害了數百名人族和一個神族官員,我當時因爲瑤姬的病,心思煩亂,就命榆罔負責此事。一百多年後,祝融上書彈劾榆罔,原來九夷的禍亂起自一隻不知來歷的妖獸,因爲自悟了天道,能號令百獸,九夷族敬稱他爲獸王,卻比虎豹更兇狠殘忍。榆罔心憐九夷賤民,不忍對野獸下殺手。可野獸冥頑不靈,已經重傷了十幾個大將。爲了這事,榆罔和祝融兩邊的人吵得不可開交,我問清楚野獸所犯的殺孽,斥責了榆罔,同意祝融去誅殺九夷的獸王。”

阿珩已經猜到那隻野獸就是蚩尤,雖然事過境遷,仍心驚肉跳,蚩尤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殺了上百年,難怪他一旦藏匿起來,連神力高強的大哥都找不到。

炎帝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繼續講述:“我以爲此事結束了,可沒想到一個深夜,榆罔突然來求見,說九夷族投降了,甘願世世代代做賤民,唯一的條件就是饒恕他們的獸王。榆罔苦求我召回祝融,我不禁對這隻野獸生了好奇,於是當日夜裡就趕往九夷。在一個沼澤裡找到了他們,當時的形勢又兇險又好笑,野獸用自己做餌把急躁自負的祝融誘進了屍毒密佈的沼澤,裡面的毒蟲千奇百怪,幾個神將都中了毒,祝融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獸燒死,可他若引火,就會引爆沼澤裡積累了幾萬年的沼氣,祝融火靈護體,頂多受點輕傷,其他神將卻會死。當時祝融破口大罵,一定要把野獸挫骨揚灰,野獸還不太會說話,一邊齜牙咧嘴地咆哮,一邊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說,來啊,來啊,燒死老子啊!”

炎帝說着,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蚩尤,對阿珩說:“當時我心裡非常震驚,野獸生於山野,懂得利用蟲蛇毒瘴沒什麼,可他選擇同歸於盡的地點大有學問,沼澤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雜,都剋制火靈,卻又充滿沼氣,一點火星就能爆炸,祝融在這裡完全無法自如控制一切。這隻話都不會說的野獸比許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勢地力。”

阿珩想到剛纔的哀音陣,贊同地點點頭。炎帝說:“我看出這隻野獸壓根不是野獸,只是一個無父無母,被百獸養大的人。我先下令祝融閉嘴,開始和野獸慢慢溝通,他對我充滿敵意,一邊看似在聽我說話,一邊卻狡詐地用各種毒蟲毒獸偷襲我,試探着我的弱點,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藥性,一般的毒根本傷不到我。我越是觀察他,越是驚歎他的天賦,可也越是心驚,這樣卓絕的天賦卻這樣暴戾嗜殺,我一時欣喜發現了一個天賦異稟者,一時又覺得應該立即殺了他。”

蚩尤顯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炎帝一念之間,回頭盯着炎帝,沒有一絲表情,看不出他心理究竟在想什麼。

“就在我猶豫不決時,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一朵落花,這隻兇蠻狡詐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污穢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髒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頭上。我看着他滿頭亂髮,頂着一朵野花,模樣十分滑稽,兩隻眼睛卻狠狠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殺意頓消。

下令祝融他們都離開,我和野猴子在沼澤裡單獨呆了十天十夜,終於贏得了一點他的信任,讓他出了沼澤。我用治好他的傷,補好他的腳筋做條件,請他跟我回神農山,被他拒絕了。我漸漸發現他雖暴虐,可也單純,和他相處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誠相待,我直接告訴他我覺得他很聰慧,不應該和百獸爲伍,想把他變得和我一樣,他竟然就同意來神農山了。“

蚩尤凝視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澗的爛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亂,逃開蚩尤的目光,“那隻小野獸後來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個名字叫‘蚩尤’。”

炎帝苦笑,“到了神農山後,我說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沒少花心思,先和他反覆解釋師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後竟然頻頻搖頭,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我承諾取消九夷的賤籍,賜名九黎。又用一個北冥鯤的卵做交換,告訴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將來就可以在天上飛,他才勉強答應。”

阿珩很能理解炎帝的苦笑,只怕整個天下的少年都夢想成爲炎帝的徒弟,他收蚩尤卻還要又哄又誘。

炎帝看着蚩尤,眼中感情複雜,“你的天賦驚人,進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賞,一面害怕。自從決定收你爲徒,你在我心中就和雲桑、榆罔、沐槿一樣,是我至親的人,我高興於你的每一點進步;可我還是一國之主,作爲炎帝,我無法不恐懼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爲祝融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發,把你所學會的一切都用來對付神農百姓,所以我給你下了毒。”祝融再暴躁貪婪,后土再隱忍深沉,也有弱點和牽絆,蚩尤卻無父無母,無牽無掛,性子又狂妄不羈,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蚩萬不耐煩地說:“算了,我懶得聽你囉嗦,也懶得和你算下毒的帳了!你給阿珩配好解藥,我就會永遠離開。”

炎帝笑看着蚩尤,眉間有淡淡的溫柔,“一百八十年前,你狂怒下離開神農山,我以爲你絕不會回心轉意,榆罔卻星夜把你追了回來。那時,我就知道我看錯了你,可一瞬的猶豫,終究沒有爲你解毒。我本來決定等你從蟠桃宴歸來,親口告訴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沒想到你會受重傷,導致隱藏的毒爆發。我下令祝融他們把守神農山,嚴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撓你,而是因爲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炎帝最後這句話內容太詭異,幾乎讓人覺得聽錯了,可他又明明白白說了一遍,“蚩尤,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蚩尤去抓炎帝的手腕,炎帝沒有任何防備,任由他扣住命門,“軒轅族有青陽,高辛族有少昊,神農族卻沒有一個可堪重任的繼承者,榆罔心地仁厚,可能力平平,祝融過於貪婪殘忍,野心大過能力,共工又太古板方正,不懂變通,后土倒是可造之材,但他看似柔和謙遜,卻心機深藏,過於隱忍小心,這樣一羣不爭氣的小混蛋還一個不服一個,只怕我一死,他們就要忙着鬥個不停,榆罔根本鎮不住他們。”

炎帝憂心忡忡,“軒轅黃帝已經厲兵秣馬、隱忍千年,我的死訊,就是爲他吹響了大軍東進的號角。高辛和神農已經鬥了幾萬年,當年俊帝繼位的關鍵時期,我父王派十萬大軍壓境,若沒有少昊力挽狂瀾,只怕俊帝成了枯骨,這樣的仇豈能不報?”

炎帝眉間有一重又一重的憂慮,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即將傾倒,阿珩身發冷,心狂跳,似乎已經看到了千軍萬馬在怒號奔騰,蚩尤卻好似什麼都沒聽見,只專注用靈力查探炎帝的身體。

炎帝的語聲無奈而蒼涼,“大荒幾萬年的和平安寧就要徹底終結,天下蒼生又要陷入連綿不斷的戰亂中。”

蚩尤默默拿開了手,炎帝凝視着蚩尤,“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原諒我這個老頭子嗎?”

蚩次冷着臉說,“你還沒死!”語氣雖然仍然不善。卻再沒提要離開。

炎帝笑道:“我打算死前封你爲督國大將軍,不僅神農國的全部軍隊都歸你統領,你還有權駁回炎帝的決策。不過,神農國的軍隊分爲六支,一支是炎帝的親隨,只炎帝能調動,另五支則……”炎帝嘆口氣,“實際上你能不能調動所有軍隊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他站起來,“我去給阿珩配置解藥。”

炎帝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蚩尤胳膊,結結巴巴地問:“炎帝,他、他、他說的都是真、真、真的嗎?他是醫術冠絕天下的神農氏,怎麼可能治不好自己?”

蚩尤淡淡說:“他這一生爲了治病救人,研習藥性,嘗試了太多毒物,各種藥性在他體內混雜,一直在磨損他的身體,他這兩年應該又嘗試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經解了,可毒草引發了幾千年來鬱積在體內的毒素,現在是萬毒齊發,無藥可解。”

“那也有辦法的,對不對?”

蚩尤低頭看着阿珩,輕撫了下阿珩的頭髮,沉默地搖搖頭。

阿珩猛地放開蚩尤,跑出屋子,擡頭望着藍天,大口大口地吸氣,可仍覺得喘不過氣來。

這麼多年三國鼎立,太平無事,就是因爲炎帝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偉略如父親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炎帝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遠處的山坡上,夕陽把層林染成了金色,阿獙和小鹿正在玩耍,一追一逃,一躲一藏間,歡快地鳴叫聲傳遍了山林。

阿珩不知不覺中追着它們的步伐,走進了那個藍色的山谷,阿獙和小鹿卻不知道哪去了。

她坐在山坡高處,看着紅霞密佈的西邊天空。

夕陽正一點點墜落,這是最後的美麗安寧了。

她隨手摘了兩片葉子,放在脣邊吹奏着,滴滴溜溜的聲音在山谷裡傳開。

有人聞曲而來,坐在了不遠處,阿珩沒有理會,依舊吹着曲子。

一曲完畢,她才側頭看向坐在墳塋旁的炎帝。

傍晚的風大了,藍色的花海一波又一波翻滾着浪花,時起時伏,炎帝的身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楚。

阿珩走到炎帝身邊坐下。

炎帝微笑地看着夕陽:“你有點像我的一個朋友,不是容貌,而是一些小動作。”

阿珩望着夕陽沒說話。

“她叫西陵嫘,現在知道她名字的人很少了,可在三千年前,她曾是大荒最有名的女子,被稱爲西陵奇女子,我父王還曾命我的兄長去求過親。”

阿珩問:“她答應了嗎?”

炎帝搖搖頭,“沒有,如果她答應了,也許我的兄長就是炎帝了。”

阿珩問:“您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炎帝笑了,有濃濃的惆悵,“你們果然是很像。阿嫘在很多年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在她之前從沒有人關心,在她之後沒有人再敢問,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朋友。”

炎帝的手放在妻子的墓冢上,神色溫柔,眉眼間有綿綿不絕的相思,“我自小靈力低微,不善於那些打仗的法術,長相也不出衆,一直不受父親看重,兄弟們也不大和我一起玩,我喜歡一個人種植花草。都城軹邑的外面有一條河叫濟河,濟河岸邊住的都是靈力低微的神族,他們沒有能力做官也不能參軍,只能靠打些零工做點小生意爲生,一個賣花女就住在濟河畔,她喜歡用靈力培植各種各樣藍色的花,有藍色的牡丹、藍色的芙蓉、藍色的風信子……”

炎帝的手從身邊的藍色山茶花上撫過,“我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一個溼漉漉的清晨,我去河邊採摘藥草,她出門汲水,穿着一襲白底藍花的長裙,鬢邊簪着一朵藍色的山茶花。當時河上的人還很少,我們隔河而立,視線交投,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卻驚慌得看都不敢看她,掄起鋤頭就往地下鋤,結果鋤到自己的腳,她在對岸大笑。我在榻上修養了一個月,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傷一好,就算着她汲水的時點去河邊,剛開始是幾個月去一次,慢慢變成幾天去一次,再後來我天天都去河邊挖草藥,可我不敢和她說話,年少的我十分內向靦腆,一看到她就臉紅心跳,連多看一眼都不敢。我們一直隔河相望,卻一直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三年後,父王命我陪哥哥去西陵家求親,因爲阿嫘很會養蠶,我正好培育出一株碧玉桑,父王覺得我能幫着哥哥投阿嫘所好,就讓我一塊去。那次求親很失敗,阿嫘把哥哥刁難得狼狽不堪,不過我和阿嫘卻成了好友,阿嫘邀請我和她一塊去大荒遊歷,我自然忙不迭答應了,後來我們又認識了能歌善舞的阿湄,三個人結成了兄妹。三人中我最年長,阿嫘卻膽子最大,總是帶我們去做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炎帝笑着搖頭,眉宇間有疏朗開闊、意氣飛揚,“那真是我生命裡最瘋狂的一段歲月,我自己都不相信原來我也會醉酒鬧事,打架鬥毆。我們還約定‘要永遠在一起,永遠像現在一樣快樂’。阿嫘大聲地說誰要是違約,她就懲罰誰。可是,她碰見了那個光華耀眼的少年,她自己先違約了。她離開的那天,我們也是坐在一個山坡上,像今天一樣眺望夕陽,我吹曲子,阿嫘唱歌,阿湄跳舞。我的曲子還沒吹完,阿湄的舞還沒跳完,阿嫘突然說她要走了,要去找那個光華耀眼的少年。阿湄非常生氣,怒氣衝衝跑了。我去送阿嫘,她問我‘可有喜歡的姑娘,可有想永遠在一起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濟水岸邊的藍衣女子。阿嫘說‘你若喜歡她就該告訴她,你難道不怕她嫁給別人嗎?’突然之間,我就慌了,都來不及和阿湄告別,就匆匆往回趕。”

阿珩明知道他們最後成了夫妻,仍然很緊張,“你找到她了嗎?她還在濟水邊嗎?”

“我半夜就到了河邊,一直守到太陽出來,都沒有看到她。岸邊的藍花依舊在春風中絢爛,可簪花的女子已經不知何處去。我又是失望又是難過,失魂落魄地傻站在江邊,從清晨站到了晚上,等天色黑透,我回頭時,卻發現她就站在我身後,鬢邊簪着藍色的離花,含淚看着我。我以爲她的親人過世了,擔心下竟然忘記了我們並不認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別傷心,以後我會照顧你。’她微笑着取下離花,扔到河裡,‘你二十年都未出現,我以爲你出事了。’我這才明白她鬢邊的離花是爲我而戴。”

“後來呢?”

“後來,我們當然還經歷了很多風波,因爲她的身份太低微,我父親堅決不同意,幸虧赤水氏幫了大忙,將聽訞寫入族譜,聽訞才以赤水氏的身份嫁給了我。”炎帝微笑着撫摸過墓碑。

“聽訞就像這些山坡上的野花,看着柔弱,可不管再大的風雨也不能摧毀它們,但我卻害死了她。聽訞的身體不適合生養孩子,可我身爲炎帝,必須要有子嗣,她爲了我一次又一次懷孕,榆罔出生時,她的身體終於垮了。”炎帝把頭靠在妻子的墓碑上,低聲說:“都說我醫術冠絕天下,卻救不活她,我沒有救活女娃,也沒有治好瑤姬,我這個無能的醫者只能看着她們死在我面前。阿嫘,你說聽訞會不會怨怪我?”

阿珩知道炎帝心神已渙散,竟然把她和母親搞混了,怕刺激他,一句話也不敢說。

炎帝喃喃說:“阿嫘,我很自私!我知道我死後會有很多人受苦,但我竟然在偷偷地盼着自己快點死,瑤姬死時,我真想跟着她一走了之,這樣我和聽訞就又可以團聚了,天下人都以爲炎帝哀傷成疾是一句誇張的託辭,卻不知道自從聽訞離開,我就生病了,已經病了上千年。”

炎帝握住阿珩的手,“自從我做了炎帝,你就再沒和我私下通過消息,可瑤姬死後,你卻給我寫信,讓我不能放任自己的悲痛,必須明白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三個女兒的父親,還是天下人的炎帝!我如何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我當年不會違背新婚之夜許給聽訞的誓言,繼位做炎帝,也不會一年又一年撐到今日。可是,阿嫘,我真累了!這一次毒發,我甚至暗暗地想,這下你沒有辦法再用大道理來規勸我了,我是必須要死了!阿嫘,你我情如兄妹,可因爲我是炎帝,連個通信都要回避,聽訞也因爲我是炎帝,才早早亡故。這一生,自從登基,細細數來,快樂的日子竟沒有多少,生命太長太長,歡樂卻太少太少,我太累了,想休息了,我自私地想休息了……”

阿珩眼中淚珠滾滾落下,輕聲說:“沒關係,你休息吧,沒有人會怨怪你自私,你已經爲神農百姓撐了很久。”

她忽看到蚩尤飛奔而來,人未到,靈力已到,把炎帝護持住,四周抽出了無數朵白色小花,把炎帝包裹起來,炎帝的靈識漸漸平穩,人沉睡過去。

蚩尤問阿珩:“你在和他說什麼?他現在經受不起大的刺激。”

阿珩十分懊惱,“我不該一時好奇問他關於炎後的事情。”

蚩尤盯着阿珩,“你怎麼把真容露出來了?”

阿珩摸了下自己的臉頰,“剛纔炎帝提到了我的母親,不知不覺中我老是想着年輕時候的母親,大概駐顏花就把我的容顏變回去了。”難怪炎帝心神會那麼激動,原來錯把她當作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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