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風收斂起心情,那股被出鞘寒劍颳得深疼的感覺也隨之消失,手中的書信卻化作齏粉。
他的語氣平靜,從容如初。“子清,走吧,既然來了,到我劍仙殿轉轉如何。”
“那這件事……”
“自然會有說法,十年磨一劍,未曾試霜刃。”
“十年一劍,莫不是……”謝子清聽他這樣說,心中一悟,把眼看向飛仙台上那個少年葉七。
子風十年隱居,也並非全看得淡泊了啊。
當謝子清得知十年的歲月,並沒有磨損一柄分光斷瀑的寒劍時,心中歡喜。“子風……”他剛想開口證實一下心中判斷,卻見君子風已經御劍乘風,朝着飛仙台而去,忙喚過玄清,跟了上去。
葉七在飛仙台上,“噗通噗通!”的心跳聲那樣明顯。也不知道究竟是剛纔劍舞過後,尚未緩過氣來,還是在得知師傅就在對面不歸峰上時,心中的緊張導致。
遠處,君子風駕馭仙劍乘風,謝子清乘玄鳥跟隨,葉七瞳孔中的黑點也逐漸放大,變回本來模樣。他忙拾了地上的樹枝,裝模作樣起來。“咜!玄鳥畫沙,蒼松迎客,雪落橫江,天外玉龍!”
“好了,別再裝樣子了,在飛仙台上偷懶耍滑,丟人!”君子風修爲高深,御劍飛得極快,再加之走在前面,所以率先來到飛仙台。
看到葉七裝模作樣的表現,君子風佯怒道。
“嘿嘿,師傅,我這不是修煉九歸寒潮訣太累了麼。師傅說過,張弛有度,文武之道也。葉七可是一刻也不敢忘卻師傅的教誨。”
“爲師可還說過,飛仙台是劍仙殿練劍之所,但凡弟子登臨,不可偷懶,要勤加苦練!”
“嘿嘿,嘿嘿,師傅,後面的玄鳥是你新抓的坐騎嗎?”葉七見無法矇混,只好插科打諢。
“好一句張弛有度,小小年紀便有道法自然之心,若非子風高徒,我也忍不住想收至門下啊,哈哈哈哈。”不等君子風開口,晚到一步的謝子清也從玄鳥上跳下。
葉七這才發現,高大的玄鳥上原來還坐着個人。
“葉七,還不快叫師伯,這是清薇派的掌門,師傅的故友謝子清道長。”
“謝道長好,劍仙殿葉七,見過道長。”
“好,好,好。”謝子清連說了三個好,代表的意思卻各有不同。
第一個好,說的是之前在不歸峰上,看到他道韻自然的劍式;第二個好,是他有一顆玲瓏剔透的修煉之心;而第三個好,說的卻是他的法訣。
起先在不歸峰上距離遠,看得不夠真切。這時靠近葉七,謝子清自然能看出,葉七所修的法訣,並不是劍仙殿的法訣。
更甚的,他在心中有了猜測,但一時之間又不敢相信,君子風會甘冒此風險。
難怪之前在山巔看他舞劍,雖然劍招熟稔,但威力微弱,身上經脈竟然斷裂,根本無法修煉法訣,自然沒有威力。只是這脈絡上的傷勢……嗯?
“這,這是?”謝子清突然看向君子風,面有驚詫。
君子風點點頭,證實了謝子清察覺到的東西並無偏差。
“竟然是燚火之體,天地絕體,根本無法存活,體內有炎,焚絕毀盡而死,灰燼不存。絕不會錯了,他能夠活下來,修煉的法訣定是號稱無生法訣的,九歸寒潮訣!子風,竟然被你想到如此手段,以毒攻毒!”
燚火之體,指人生下來體內火性旺到極致,生命活力愈發明顯,體內的火便越盛。起初灼燒體脈經絡,然後是五臟六腑,等到焚盡一切,燚火透體,燃燒骨骼皮膚,最後灰飛煙滅。
葉七是被君子風在十年前的式微山下撿來,救上山的時候,八歲的小葉七燚火已然燒至體外,體內五臟六腑、經管脈絡皆盡被焚斷。
好在式微山劍仙殿上有玄冰打造的密室,本是用來儲存天地奇珍的,劍仙殿遭變後空着也是空着,就成了葉七的住所。
一年四季之中,有三季的時光,葉七就是在這樣的密室中度過。葉七腦海中所有的知識,也都是從這裡習得。春夏秋三季,尤其是夏季,火性強盛,若葉七走出冰室,體內再無法抑制燚火的威能,難逃一死。
只有冬季,火性衰弱,水性強盛,尤其是冰寒特質對他體內的燚火剋制,君子風才讓葉七從密室中出來,演練劍招,修煉法訣,強健體魄。
“九歸寒潮訣,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決定教給他的。”君子風說。
當他從山下救回這個燚火焚身的小孩時,就決定了把九歸寒潮訣教給他。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救他,才能讓他和正常人一樣活着。
隨着年歲的增長,葉七體內的燚火只會逐漸勢大,等到玄冰密室也無法抑制的時候,他終究還是會被焚燒至死。只有成功修煉九歸寒潮訣,才能改變他的命運。
九歸寒潮訣,是劍仙殿中保存的一門特殊法訣,威力如何根本無人知道,因爲劍仙殿上代代相傳的記載,從未有人練成。
九歸寒潮,寒潮九歸,至寒的天地之氣涌入體內,正常人根本無法承受,片刻便會凍成冰雕。也只有火性極旺的人,纔敢嘗試。饒是如此,他們仍舊難逃經脈凍裂,變成廢人。
“存活下來的燚火之體本就罕見,練成九歸寒潮訣更是天方夜譚,沒想到我今天來此一趟,就能看到兩個奇蹟,真是不枉此行。”
不用君子風解釋,謝子清就想明瞭其中因由。
君子風用九歸寒潮訣的至寒之氣,抑制葉七體內的燚火焚身。再利用燚火旺到極致的火性,來抵抗修煉九歸寒潮訣時的天地寒潮。這不僅僅需要兩個條件同時符合,更需要冥冥中無盡的機緣。
葉七被謝子清誇讚,臉皮有些發薄。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心中卻已經雀躍起來。
十年的時間,用九歸寒潮之氣修復被燚火焚斷的經脈,受盡折磨困苦,無法修煉法訣。要說沒有沮喪過,誰都不會相信。
十年間,記不得有多少次,在玄冰密室中偷偷抹淚,又有多少個冬季,是痛暈在飛仙台上呼嘯而過。
比起自由,什麼更重要。對於尚未弱冠的葉七而言,早就有了覺悟,那就是性命。只有保住性命,才能享受美好自由。若丟掉性命,便什麼都沒有。
“可是,師傅,謝道長,我體內的經絡並未被打通,還有最後一段怎麼也……”葉七說到這,有些沮喪。
“無妨無妨,老道我身上,便有能夠助你一臂之力的靈丹妙藥……”謝子清擺着拂塵一臉興奮。能夠促成奇蹟的誕生,他沉寂已久的道心也激動無比。
不對!謝子清猛然想到什麼,眼睛一瞪,面帶苦色地看向君子風。“子風,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不就是給了你一封帶口水的信件嗎,你竟然算計我!”
君子風啊君子風,真有你的。十年了,你還是這麼多“陰謀詭計”。虧我信了你之前的鬼話,還以爲你真的變成淡泊一切的隱士。
謝子清懊惱,但話已開口,無論作爲一派之主,還是出於他本身,對於助葉七打通焚斷經脈,都是樂於幫忙的,只是被君子風算計了一下,心中有些不爽。
“呵呵,恰逢其會,恰逢其會。”君子風難得露出一微笑容。
葉七沒想到,仙風道骨、倔強古板的師傅,竟然也有腹黑的一面,更是驚掉一地大牙。
他想的更遠,以前年輕不懂事,時常捉弄師傅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葉七隻覺一片昏暗,有陰翳烏雲蓋住天空,額頂彷彿三尺黑氣,直貫雲霄。
“還不謝過謝道長,愣着幹什麼?”
君子風見葉七傻愣愣地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樣子。以爲他是因爲經脈終於能夠打通,九歸寒潮訣第一歸即將修成,激動所致,出言提醒道。
“啊?哦哦,謝,謝過道長!”葉七被君子風一語驚醒,忙不迭地說。
接過謝子清遞來的靈藥,上面瑰麗的光暈,泛着神輝的色澤,還有那撲鼻的妙丹藥香,無一不說明着它的珍貴。
“這是清薇派的三清薇霞,鎮派的靈丹妙藥,能生死肉活白骨。但經絡乃修煉之根基,與上天相通,玄而又玄,效果甚微。你既然能夠疏導十年,重塑斷脈,如今這臨門一腳,它還是能夠助你的。”
葉七毫不猶豫地將三清薇霞吞如口中。
入口即化,沒有任何味道,如同空氣一般,彷彿根本沒有存在過。葉七驚訝地張開嘴,向外哈了哈氣,空空如也。
這老道不會因爲師傅坑他,他就拿假藥來坑我吧?
當葉七心中剛起念頭,原本早已消散在脈絡深處的寒潮真氣,如同響應號召一般全部溢起,匯成股狀,這次不再是游魚形狀,而是一柄透藍寒劍,鋒亮如水,光潔如冰。
在葉七還沒有內視清楚之際,它就化作一道宏光,藍線飄過,撞擊在最後阻隔着大周天兩端的淤塞處。
“呃!”葉七大叫,不是故意,而是真真切切地疼痛。較之之前,更是十倍諸加,也難怪開拓經脈的至寒游魚無法拱開,實在是最後一段淤塞太過厚重。
但是透藍寒劍不同,伴着三清薇霞激發出來的藥力,和葉七體內十年日復一日的積蓄築基,化作破竹洪流。淤塞,鬆動了!
寒劍順着洪流折返,又重新蓄力,狠狠地撞擊。
葉七竭力抑制住痛感,內視情況。他驚喜地發現,原本厚重的淤塞,在兩次撞擊之下,竟然裂開了一條縫!
壘土積於毫末,頑石潰於滴水。
有了裂縫,淤塞還能阻攔多久?
寒潮真氣盡數折返,連原本的透藍寒劍一併吞噬,化作最終克陣的巨浪排嘯,破!
體外,君子風和謝子清兩人,緊緊地關注着葉七的一舉一動。他們也在緊張,在期待,真正完成的奇蹟。
誰說仙人心難搖,只是未見動心處。
就在這時,葉七猛地睜開眼,掐訣的雙手握實,周身藍光忽閃而逝,一圈無形氣浪翻涌開來。“九歸寒潮訣第一歸,寒潮乍起!”
君子風和謝子清站在葉七面前,真切地感受到隨着他的話音剛落,一股鋪面刺骨的寒冷,與冬季天氣不一樣的寒冷。對他們這樣高深的修者而言,能讓身體感到寒冷,哪怕只是微許,也足以自傲了。
“好霸道的寒氣,好陰寒的感覺。”謝子清單單兩句話,足以表達他的驚歎。
“才第一歸,有何得意可言?你這個樣子下山,隨便挑個修士,修爲都比你高。”君子風雖心中欣慰,但仍舊臉色嚴肅,開口告誡面有得色的葉七。
什麼?下山?葉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爲聽錯了。“師傅,你剛纔說……下山?”
“不錯,你體內寒潮初成,真氣能夠自行運轉,抵擋燚火,暫無性命之憂。作爲劍仙殿的弟子,自然有任務交付予你。”
報復啊,這肯定是赤果果的報復,寒潮九歸尚且一歸,等若法訣一重,跟剛剛踏入修煉的修者差不多,到外面不是人爲刀俎?
“師傅,不要啊!”葉七的哀嚎聲,在兩山之間迴盪。
“元月初九,小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