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北
“南北四年大戰,多少子弟死在這場戰爭中,已經結下了太多的恩恩怨怨,怎麼能是一句天下歸一就能平息的。”
孫種的眼神恍惚着,他十六歲就上了戰場,幾乎是一邊長身體一邊殺敵,那對雙眼早已看過了太多鮮血,這使他擁有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滄桑。毫不客氣地講,孫種是這片大地三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個的天才將領,在同樣年輕的情況下,現存的任何一個名將都難以望其項背,包括穆昭也羊湖這種傳說級別的名將。所以穆昭很惜才,即使拋開孫種那足以牽動整個離州人心的名望,單論此人之天才,他都不忍看這個少年英雄就此沉淪。
“過去的事,總歸是要過去的。”穆昭說道,此時他不像個大將軍,倒像個家族的長老,言語之間盡是對晚輩的敦敦教誨。“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恩怨,一輩人也有一輩人的造化,前輩人的恩怨不應該去左右後輩人的造化,你們年輕人有自己新的一片天,孫普將軍也肯定不願意你去執迷於上輩人的恩怨,那對你不公平。你的將才,天下三百年未有出其左者,天降此大才,是要委之以三百年未有之大任,再深的恩怨在天下大勢面前都不值一提。”
“明公謬讚,我是敗軍之將,不足言才。明公胸懷天下,令人感佩,如今雖天下已定,只是父兄屍骨未寒,我實在是不能棄父兄之遺志而不顧,歸附之事恕難從命。”
穆昭嘆了一口氣,猶如巨龍吐息,一股凜然之氣再度旋繞於他身上,久經沙場的老將從不會缺少霸氣,他的嗓音變得更加深沉,說道:“難道要讓南北的恩怨世世代代傳下去?嗯?你知不知道,金土南的將士爲了抵禦異族人的進犯,每年要犧牲多少人嗎?戍邊將士日夜拼搏,枕戈待旦,是爲了中原百姓的太平生活,而不是爲了讓南北爲了那一江一河,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刀戈相向,致使生靈塗炭!你看過異族人對邊疆百姓的屠殺嗎?那些大多都是北方子弟,他們流血他們犧牲難道只是爲北方嗎?嗯?如果非要分南北,是不是北方也要把滄州和墨州劃隗曲而治?是不是南方也要把離州和廷州劃廷沔而治?再不行,離州也分了,鄴、胥、阜各爲一家怎麼樣?嗯?”
聲音不大,卻極有震撼力,一字一句都好似釘在孫種的心頭,少年英雄被深深震懾住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穆昭這頭滄桑巨龍面前有多稚嫩。那不僅是氣勢上的碾壓,更是胸懷上的碾壓,孫種無言以對,在更廣闊的胸襟面前,他開始發覺了自己的狹隘,乃至整個孫家,整個世家大族階層的狹隘。
江十一看着穆昭,這老邁的將軍一番話下來中氣十足,怎麼都不像是身體不好的人,他這才恍然大悟,理解了穆昭對穆懷陽說的那些話的真正含義。
戰爭的巨龍將要沉睡。
良久,良久的沉默,孫種纔開口說道:“多謝明公教誨,我自當謹記。我有一個請求,我要爲父兄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如蒙朝廷不棄,定當應詔入朝。”
穆昭聽完,又恢復到了那一貫的老態龍鍾,眼皮子再度耷拉了下來,說道:
“那就混唄,真有本事,在哪兒都能混出模樣來。”
回到了大將軍府,穆昭終於坐了下來,只是他的坐姿看上去並不比站着輕鬆多少,板直着腰桿端正得像一尊雕像,他把穆懷陽叫到身邊來,問道:
“孫家的小子,怎麼樣?”
“我覺得他可以,我也可以,只是我沒機會。哪天要是給我領一支軍隊,我肯定不會像他那樣打敗仗被俘。”
江十一在穆懷陽身上看到了一種他很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那種東西也曾經在戴矮子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那個東西在有些時候叫好戰,有些時候則叫找死,比如,在戴矮子身上就是不折不扣的找死。江十一隻能祈禱穆懷陽現在的好戰只是出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三分鐘熱度,而不是戴矮子那種飛蛾撲火似的偏執,對江十一來說,師遜的那種人生纔是夢寐以求,可惜只能蹭着穆懷陽的光在自己的夢想那裡停留一個月。
“太好了!”穆懷陽高興得差點蹦起來,礙於穆昭的威嚴,他最終還是收斂了許多,只是把歡快停留在口頭上,沒有上升到過分的肢體語言。
“你想要什麼機會?”
“什麼機會都行,現在讓我去行伍混都行,我肯定能混個有模有樣。”
“好好,我們穆家也有一棵好苗子。”
“哦,是嘛?”穆昭呵呵笑着,說道:“年輕人不要口出狂言,打仗沒你想的那麼容易,你爹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還在行伍混着呢,能撿一條命都算本事。孫家那小子,日後必定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豪傑人物,中原可能會因爲這個人翻天覆地,那時候我可能不在了,只希望他不要走錯了路。”
“懷陽,你說你爹都是大將軍了,也不給你弄個什麼官噹噹,我們到了龍牙關,該不會還要從行伍混起吧?”
“只是什麼?”
他只但願自己與穆懷陽的這層關係到了龍牙關能起到一些作用,不作戰爭之用的軍隊往往可以適當官僚一些。
“師家那個小子啊,唉”穆昭嘆了口氣,說道:“你別看他現在這樣成天吊兒郎當,他也是相當難得的天才,幼時的他也是因爲罕見的天賦而名噪一時,後來他爹死得早,他也就無人看管,便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放蕩。”
“那也比現在強啊,難道你想看着我天天跟師東家廝混?我知道你們都不樂意,但我沒辦法,實在是沒事幹。”
“現在都沒仗打了,你還想混什麼行伍,無非就是熬資歷罷了。”
以孝之名,平南北之恩怨。
“爹你何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我哪點比不上他了,他以後要是豪傑,那我也肯定也能成一番大事,不信走着瞧。”穆懷陽嘟嚷着,少年人的嫉妒很敞亮,敞亮得不像是嫉妒,敞亮得倒是可愛,孫種對懷陽來說就像是別人家的孩子。
“百年來,孫家一直是南國的脊樑,希望從你開始,孫家可以是天下的脊樑。”
“這樣吧,龍牙關在儲備一支軍隊,我把你安排到那邊吧。”
“那你倒是在師東家身邊混出模樣啊,你爹說了,沒仗打了,老老實實混資歷沒個十年八年也出不了頭。”
一直憋到三個年輕人脫離了穆昭的視線,穆懷陽這才把壓抑許久的興奮豁然放出,江十一和陳泌因此遭了秧,一人領得穆懷陽結實一掌,那力大無窮的半大孩子一掌能揮出兩人份的疼,即使他的初衷並不是爲了製造疼痛。好不容易脫離軍隊魔爪的江十一可不似穆懷陽那麼興奮,他陪着穆懷陽笑,笑着笑着就成了苦笑,行伍向來都有很嚴重的身板歧視,江十一這身板無論到了哪支軍隊都是苦不堪言。
“說不準,我們還年輕,幾十年時間我就不信碰不到一場仗。”
“當心我活到四十多歲成了他那樣的人。”
無論如何,攀上了穆懷陽,攀上了當朝大將軍之子這棵大樹,江十一黑暗的人生算是透進了一些光芒,他將很難像戴矮子那樣被埋沒,儘管他身上其實並無任何才能可言。現實有時候就是這麼魔幻,頗有才能並且胸懷大志的戴矮子夢寐以求的機會,卻在萬般巧合間,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一無所能並且胸無大志的江十一身上。
“你真打算在那兒混個幾十年啊?”
穆懷陽打算趁勝追擊,雙眼發着亮,說道:“好苗子可不能糟蹋了,爹啊,我現在也都十七了,能不能給我個機會讓我一展拳腳。”
“確實很不一樣,我聽師東家講過這個人,少年英雄果然名不虛傳。只是.”
“有何不可,我爹、磐叔他們不就在金土南混了大半輩子,可惜我爹沒讓我去金土南,否則,什麼衷寧人什麼直鼻人,誰來誰死!”
命運從來都不願遂人意,唾手可得的遭人嫌棄,得不到的卻永遠在騷動。所以它精彩,所以它該死。
想必黃泉之下的戴矮子要是得知,肯定要指着頭上的陽間光景破口大罵,這一罵,可能要江十一連做好多天的噩夢,那死矮子,死了都不叫活人安寧。
江十一看着穆懷陽的背影,恍惚間,他好像在那塊背上看到了戴矮子背後刺着的大字“殺”,那個被虛構出來的字,還要帶領着江十一和陳泌向未知的將來前進。陳泌埋着頭跟着穆懷陽的腳步,或許他比江十一還要早就看見了穆懷陽身後的那個大字,明明沒有,卻騙自己那上面有。穆懷陽可比戴矮子單純得多,他不會像戴矮子那樣當個無恥的騙子,可江十一和陳泌還是心甘情願地自欺欺人,倒顯得戴矮子是無辜的。
人啊,都是賤,江十一和陳泌連賤都能賤得這麼有默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