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孫種

第90章 孫種

國膺城,大將軍府。

比起坐,穆昭更喜歡站着,從金土南迴來的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包括羊嗣,包括羊湖,都是一羣久站不累的怪人。他雙手拄着一根柺杖,站得像一根筆挺的樺木,使得身邊三個年輕人戰戰兢兢一個也不敢坐。

“懷陽,國膺這裡好呢,還是磐叔那裡好?”穆昭說着話,眼皮耷拉着望向遠方,看上去像在打着瞌睡。

“磐叔那裡好。”穆懷陽耿直地回答道。

“這裡委屈。”

穆懷陽默認了,穆昭繼續說道。

“你姐姐來找過我了,她跟我在金土南那麼多年,也沾惹了那地方的沙土氣,頗有巾幗之風,就是,也有些彪悍。她有些話,你也不要太往心裡去。”

“爹,我能不能知道一些我孃的事,爲什麼你們都不告訴我?”

“會有你該知道的時候的。”

“爲什麼?爲什麼不是現在。”

這種反常的優待是由於朝廷的懷柔政策,阜陰孫氏作爲離州唯一的軍功世家,也是中原歷史上數得上名號的英雄家族,在離州的聲望極高。之前孫家爲南國政權而戰時,孫普戰死,孫重威戰死,自是死得其所;如今南國已經覆滅,拉攏離州的世家大族的支持成了朝廷的第一要務。作爲戰後孫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對孫種處置的好壞死活牽動着整個離州世家大族的心絃,所以即使名爲戰俘,孫種仍備受優待。

孫種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端詳穆懷陽,這樣我行我素地端詳足有半晌,而穆懷陽則立在原地,巋然不動任他看個仔細。最後兩人相視無語,連最起碼的客套都忘了,但從風貌上去看,兩人確實有太多的相似之處,只是經歷過戰場廝殺的孫種顯得更加成熟,而穆懷陽則尚有些稚氣未脫。

“談不上,我們敗了就是敗了,不敢以名將自居。”

“孫種。”

老人的鼻息在發顫,可眼皮耷拉依舊,沒讓人看出來太多的異樣,平淡地述說着駭人心魄的往事。因爲理解,所以平淡;因爲平淡,所以決絕。

穆昭的話,江十一能大概懂一些,可那對尚且過於年輕的穆懷陽來說,實在太過深奧。那年輕人甚至有一些不忿,恩怨分明總是每個熱血男兒的必經之路,想必穆昭年輕的時候也曾那樣,究竟是幾十年的金土南戍邊生涯讓他理解了恩怨,也理解了無奈與決絕。

“真是虎父無犬子。”孫種感嘆道,他的這聲感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完全沒有半點兒恭維的意思,他還處在一個不屑於恭維的年齡段,尤其是年少成名的孫種更是有一種少年英雄的傲氣。

江十一感到震撼,一個人,一個仇人,一個死了很久的仇人,卻能總是陰魂不散地冒出來引起自己由衷的敬佩,揮之不去。

“狹隘。”穆昭耷拉着的眼皮轉向穆懷陽,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的眼睛,說道:“誰又是天生就跟你有仇?誰又是天生就要以你爲敵?誰又是天生就要害你?每個人都不止是他自己,而是代表他背後千千萬萬人的整個集體。仇人也好,恩人也罷,他們也都只是被他背後的那股力量推動着要去做什麼而已,其實,仇恨只是表象,本質在於人背後那股力量,誰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不知道。”

“我的好兄弟,我爹,磐叔,我當然要去照顧他們的感受,可是,仇人呢?看不起我的人呢?害我的人呢?我爲什麼要在意他們的看法。”

“因爲,我這個年紀,這個位置,就應該身體不好。”

“老夫的犬子,穆懷陽,與你年紀相仿,就叫他來見識一下。”

“我不明白。我自己知道,我的這張臉長得奇怪,我娘她到底是什麼來頭?”

“知道我爲什麼身體不好嗎?”

“這位是?”

倒是大將軍身後站着的那位氣質特異的年輕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兩人幾乎是在剛一見面就對上了眼,像是兩隻碰頭的猛虎。一番禮數與客套之後,孫種首先發了話:

“好了!”穆昭突然加重了語氣,凜然之氣驟起,把江十一和陳泌嚇了個哆嗦,穆懷陽也乖乖閉了嘴巴。沉寂了半晌,穆昭的眼皮子又耷拉下去,目視遠方,繼續說道:

究竟是看過了多少的悲歡離合才讓這對曾經充斥着血與火的眼睛,變成如今這般耷拉的模樣,老將軍啊,好滄桑

穆懷陽真的有去虔誠地思索老爹的話,可有些東西,不是單靠思索能理解的,必須要去經歷。他想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想明白,吐了一口氣,說道:

“孩兒還是不明白。”

“孩兒明白了,孩兒會好好去想明白。”

“我帶你去見一個孩子,他跟你年紀相仿,也跟你一樣天賦異稟。”

“孩兒不明白…”

“懷陽,我想告訴你,不要執迷於自我,我們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別人。別人怎麼看待你,別人希望你是什麼樣,這纔是你應該去認真想的,只有這樣你才能明白自己應該要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在什麼位置。要活得像水一樣,融入萬物於無形,接納天命。”

老將軍的一番話語口齒清晰,條理分明,這完全區別於其他久經沙場的大老粗,諸如戴矮子,文卿之流,倒是很有類似涼平將軍的那種儒將之風,可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凜然的霸氣又是涼平望塵莫及的。江十一不禁想起一個人,一個曾經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死人——公羊賢,公羊賢的那套哲學再度浮於眼前,彷彿那個考究的人正用着考究的語氣在江十一耳邊輕聲耳語。

“誰呀?”

監禁孫種的地方,不像個監禁人的地方,倒像是招待外賓的豪華商館,吃的穿的用的全是最高規格,全天候有大量的僕人伺候,當然,這些僕人還有另一個功能:監視。孫種在這裡除了自由,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愁。

“你還太年輕,情有可原。”老將軍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大半輩子都在金土南戍邊,每年都要跟那些異族人打好幾仗,衷寧人、直鼻人、烏人.每次都要死好多人,我的孩子,你的兄長死於直鼻人的埋伏,連個全屍都沒留下,要說我不恨那些異族人,不可能。可是當我看到他們爲了不讓部落的女人和孩子餓死,傷殘的男人互相托付着把彼此殺了,取肉給親人充飢.那時候啊,我哭了,不止我哭了,兄弟們也都哭了。可哭完我們還是要打,還是要殺,最後我明白了,我們沒得選,他們也沒得選。”

“你們孫家纔是虎父無犬子,你們父子三人都是當世名將,世所罕見。”穆昭道。

“聽話就是了。”

“大家不過都是爲了一條活路,對一切的恩怨我選擇理解與包容,只是我仍要做出正確決策。”

時間彷彿凝固了,穆懷陽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了,大概他是不忍心去打擾老爹的回憶,只是呆愣着低着頭。一陣徐徐微風撩動着老將軍蒼白的鬍鬚和鬢髮,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他轉過頭來,拍了拍穆懷陽的肩膀,說道:

“懷陽,我知道你天賦異稟,你磐叔也知道。但我們都不願意你去打仗,怕的不是你像你死去的兄長那樣,而是,不想你像我們那樣糊糊塗塗地陷入仇恨中,打到老了才明白,我希望你在上陣之前,能先懂一些東西。”

孫種,字仲睿,年方十九,身高八尺有餘,虎背熊腰,容貌奇偉,頗有氣勢。穆昭爲了見他,特地穿上了大將軍官服,畢竟再怎麼優待也還是名爲戰俘,這種敏感的會面需要有更鮮明的立場。聽聞當朝大將軍來見,孫種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禮,並無任何受寵若驚之態。

“昭昭天命,不在南而在北,你的父兄對南國忠心不二,死而後已,令人欽佩。奈何那吳君昏庸,貪圖享樂,聽信奸臣,使得離州百姓民不聊生,天道所不容,所以有此敗,孫家忠烈雖敗猶榮。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天下歸一,我們不再各爲其主,就不必再兵戎相見。朝廷一直很看重你,想賜予你官職爵位,你是少年英雄,怎麼甘心一身才具被埋沒。”

“我是戰俘,能留得我性命,已經是大幸。但是,父兄既死,我雖不隨他們而去,也不敢忘亡國之恥。我知道朝廷想召我爲官,恕我不能從命,若能苟全性命,我只求解甲歸田,以全忠孝。”

穆昭笑了,總是耷拉着的眼睛罕見地露出了一些長輩的慈愛,他說道:

“你們這些後輩的性子還真是一個比一個烈,像極了我們年輕的時候。老夫自然不能強求你不顧忠孝,只是老夫戍邊多年,知道這天下不是兩水南北之分,而是坐有四疆以廣中原,更有大志者,應前往四方開疆拓土,豈能拘泥於那狹隘的兩水之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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